原本尚贤院的学生考核曲目,并不需要演奏全曲,只要让先生看到,听到你的技法和曲调之后,一般弹奏过半就会被叫停,然后直接给出分数,但是薛清欢却一直将这长达一刻钟的曲目完完整整的演奏完毕,轩室中的两位考核先生都未曾有谁中途喊停。
起先的女先生还好,听薛清欢演奏完之后,只是坐在书案后头,目光盯着书案上的某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眉头微蹙,好似入神;而另一个为薛清欢取琴,临时决定坐下听她弹奏的那位先生,竟感同身受的红了眼眶。
待薛清欢将最后一丝尾音皆收回之后,他才抬起衣袖随便在脸上擦了擦,然后站起身给薛清欢鼓了几下掌:
“不错。真不错。这胡曲我没听过,却一点不妨碍我想哭。让你见笑了。”
薛清欢起身对他一鞠躬,说道:“谢先生。”
那先生似乎仍有所触,欲言又止的将手抬起放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对薛清欢摆了摆后,才惆怅一叹,接过薛清欢递来的胡琴,若有所思的离开轩室。
轩室四面透风,所以薛清欢还能看见他离开的时候,不时低头轻抚那胡琴,一步一叹,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柳先生是延边人,你的琴曲勾起了他的思念。”
女先生这时回过神来,走到薛清欢身前对她解说,而后又不吝夸赞:
“你这曲子新奇的很,曲调也很……奇怪,我没有听过,所以点评不出具体好在哪里,但就乐感而言,乃是我近年来所闻最佳。不用等其他先生评判,我直接给你甲上。”
“甲上,是最好的意思吗?”薛清欢不敢肯定的问。
女先生微微一笑:“是。”
薛清欢跟着欢喜的笑了,女先生又道:“现在你跟我去演武场,射这一门则由武先生考核,射箭你会的吧?”
“学过,还不错。”薛清欢客气的回答。
六艺之中,她最得意的就是射和数。射这方面,不敢说百步穿杨,但十发九中绝不是问题。
“我姓寒,你可以称我为寒先生,我是教授礼仪的,先前那位为你备琴的先生姓柳,他曾是宫廷乐师,现在在尚贤院教授乐理,待会儿你要去演武场,见到的射箭先生姓武,她不苟言笑,看着冷,其实人挺好的,你别怕,正常发挥就好。”
“多谢寒先生指教。”薛清欢谢过后,寒先生就亲自领着她往演武场去。
演武场分为一大一小两块地方,大的那块是国子监的学子们平日里习武之地,小的那块是尚贤院女学生们平日里射箭之地,中间隔了一条二十尺宽的小河,两个演武场周围都有围网阻拦。
武先生早已在演武场上等候,箭靶和箭矢全都准备好了,寒先生把薛清欢交给武先生之后,就率先离去。
正如寒先生所言,武先生是个很冷的女子,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黑色短款劲装,将她的身材彰显的十分干练,黑发梳成马尾,别有飒飒侠风,她不像是书院的先生,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女侠,还是一看就武功非常高强的那种。
薛清欢对她行礼过后,武先生点头回礼,指了指摆放好的箭矢,冷道:
“射箭的要求很简单,就是直射、同心射、穿行射三种,一共三十箭,每种十箭,射到红心皆为五筹,红心外侧的白圈为三筹,白圈外围的黄圈为一筹,若脱靶则不计筹。明白了吗?”
说完之后,武先生递给薛清欢一根绑袖子的红绳,帮她将两端长长的衣袖绑到身后,防止射箭时妨碍她出箭。
薛清欢将箭篓子挂在腰间,来到指定处,先抽出一根箭矢比划了一下红心的方位。
此时河对岸的国子监演武场上的学子发现了薛清欢的身影,正好是摔跤休息的时候,干脆全员趴到围网处一边休息,一边看对岸女学生射箭。
阮文霁有时也会到国子监来教学子习武,今日正好有课,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薛清欢,竟也鬼使神差的跟那些学子一样来到围网前观望起来。
学子中身份最高的当属十五岁的哲王,看见阮文霁过来,不禁奇道:
“哟,阮教习什么时候也对女学生感兴趣了?”
引得周围学子发笑,但碍于阮文霁平日威严,都不敢笑的太过分。
阮文霁瞥了一眼哲王,哲王吐舌捂嘴,表示自己不调侃他了,这时有学子喊道:“要开始了要开始l了。尚贤院今日是怎么回事,就她一个来射箭,有谁知道是谁家小娘子吗?”
“不知道,没见过啊。不过能到尚贤院来的,少说也得是什么伯爵家的吧。”
“诶,她是在考射箭吗?那刚才那弦声会不会就是她在考?”
“是她吗?那音调还真好听,找个机会问问是什么曲子。”
“得了吧,你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还问什么曲子。”
“别说了别说了,真开始了。看看小娘子射箭怎么样。”
薛清欢不知道自己成了河对岸的关注焦点,用箭矢比划了一下红心后,便将箭搭在弓弦上,挺直背脊,抻直手臂,拉开弓弦,疾射而出,正中红心!
武先生拿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沾着一张画了些线条的白纸,手持笔墨,见薛清欢一箭正中把心,略感意外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在白纸上记上一笔,冷道:
“继续。”
薛清欢默不作声,一边抽出腰间箭矢,一边走到下一个箭靶前,箭搭弦上便射出,甚至连靶子都不看一下就继续下一箭,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直射这一栏的十支箭矢尽数钉在箭靶之上,九支红心,一支白心,共计四十八筹。
紧接着便是同心射,顾名思义,就是要把箭从箭靶前两步远的一个圆形铁圈中射过,落在靶上才能计分。
这种花式射箭法比直射加了一些难度,通过直射的人在这一关就能减掉一半。
薛清欢沉着以对,似乎箭靶前的那只铁圈对她并没有任何影响,她依旧是一箭接着一箭,最终结果,八支红心,两支白心,共计四十六筹。
而最后一关则是穿行射,这是机关术的一种,射箭之人站在一个特定的场所,周围是十个小沟渠般的圈子,圈子下面有滑轮轨道,箭靶就支在滑轮轨道上不断移动,而射箭之人可以穿行射箭,也可以站在原地,等滑轮把箭靶送到面前再射,总之不管怎么射,最终只认几筹成绩。
薛清欢站在圆圈中心之后,箭靶滑轮就开始启动了,十个箭靶围着薛清欢周围转动,薛清欢站在原地,以万变不离其宗的方法,等待滑轮把箭靶送到她的正前方,看准时机,搭弓射箭。不过这一关比之前两关花的时间要多很多,因为只要错过了一个时间,就要再等下一圈送过来才行。
第三关,薛清欢七支红心,两支白心,一支黄心,共计四十二筹。
这样算下来,最终成绩就出来了,前后三关加起来,薛清欢总共获得了一百三十六筹。
当武先生将薛清欢的成绩朗声抱出来之后,薛清欢觉得还挺满意,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河对岸的围网后一众学生的心情可谓此起彼伏,默契十足的闭了嘴。
直到薛清欢被武先生带离射箭场之后,才有个学生开口小声问道:
“你们当初考的时候射了多少筹?”
半晌没人回话,哲王干咳一声,说道:“我,我也一百三十几筹。”他当时超常发挥,得了一百三十一筹,比那小娘子少了五筹,哲王愣是没好意思说。
哲王这边开了口之后,其他人更加不想开口了,因为众所周知,哲王的射箭师父是镇国公,镇国公堪称大赵第一神射手,有那样的师父在,哲王得一百五十筹也不稀奇。
“你们呢?都多少筹?不会没一个比那小娘子好的吧?那咱可太丢人了。”哲王环顾一圈,所有人都摸着鼻子浑不吭声。
“我当年一百四十八。”
始终挺直站在围网外,目光悠远的望着那射箭场上的点点红心,开口说道。
“好嘛。还是教习厉害。”学生们努力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道:“那小娘子莫不是神威将军府的吧,将门虎女什么的?”
“哦哦,对对对对,说不定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射箭这么厉害!”
“嗯嗯,肯定是肯定是。”
“行了,咱也别猜了,我看那小娘子今日的考核成绩指定能入学了,以后就是师兄师妹,还愁没机会知道是谁家的嘛。”
学生们的挫败感终于被这几句调笑给舒缓了过来,大家嬉嬉笑笑间才觉得反正不是他们一个人输,一群人都输了也就没什么了。
阮文霁幽幽呼出一口气,暗道那丫头究竟还藏着多少惊喜。
第40章
卢先生拿着薛清欢的考卷和成绩看, 乐和射两科都是甲上,卢先生很意外, 而礼和数是乙上, 书是丙, 御是丁下。
“这孩子有点偏科,不过乐和射都是甲上也是难得!”寒先生原本对于卢先生突然要破格招录一位学生入院一事并不太赞成,但今日见了薛清欢之后, 尤其是听她拉了一曲塞上的胡琴之后,寒先生倒是对这孩子改观了不少。
“是有点偏科, 若御和书能稍微好一些的话,我便直接将她安排到七阶书室了。”卢先生愉快的说, 不管怎么样,薛清欢的素质比她预想中不知道要好多少, 可以说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寒先生听她这话,问道:“听先生这话的意思,是已经确定录取她了吗?”
今日是邀请薛清欢来进行考核,虽说之前已经说过, 但还得等六艺成绩出来之后才能做最后决定。
卢先生比了比手中的成绩纸, 说道:“这还有什么好疑问的吗?两个甲上。”
“哈哈, 是。那先生觉得将她安排在哪一阶比较合适?”寒先生说:“我好提前去安排一下。”
卢先生犹豫的看着薛清欢‘御和书’那两栏的成绩, 最终决定:“五阶吧。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匹配。”
寒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原以为薛清欢这个年纪来尚贤院,定要被分到全是比她年纪小的阶层去,没想到她挺争气, 十四岁的小娘子,大多都是五阶和六阶,这样一来她也就不会赶到有多尴尬了。
“是。我这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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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清欢考完走出国子监大门,上车就让长喜带她去御街吃饭,辛苦了一个上午,薛清欢高度紧张,肚子早就饿的不行,在大京府首屈一指的繁脍楼点了十几道大菜,大口吃肉的豪迈模样让薛冒不禁怀疑闺女这半天在国子监里搬了多少砖。
“慢点儿慢点儿。”薛冒见她嘴巴鼓的像松鼠,赶紧给她倒了杯茶过去。
薛清欢埋头苦吃了一会儿后,肚子里有了货色,终于不用再像饿死鬼投胎似的吃饭了,端着饭碗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我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这般紧张过了。”薛清欢喝了口茶清清口,对薛冒如是说道。
薛冒问她:“快与我说说,考的如何?”
“还行吧。”薛清欢自己也说不太好。
“还行是什么意思?”薛冒比她还要焦急,光是接到尚贤院的邀请也没什么,最终还是得看能不能考进去。
“我‘乐’和‘射’这两项,先生当场就给了分,都是甲上,‘礼和数’次之,反正‘书和御’我肯定是不行的,不管我怎么练,这手写出来的字都跟狗爬似的,还有那骑马,我看见马就犯怵,别说骑着跑起来了,就是坐在马背上不动,我都害怕。所以……”
薛冒听她这么说,略微有点担心,都说尚贤院的标准非常高,光是有两个甲上,人家也未必买账。
“唉,也是怪我从小没有用心培养你,若你小时候我便多盯着些你的学业,如今也不至于这般狼狈。”薛冒略有悔意。
“爹,听你这口气,好像我十有八、九考不上了。”薛清欢咬了一口龙须酥,被里面的馅儿烫了一下,扇了扇嘴巴后,才接着说:“其实我自己觉得还好。你想啊,当年薛娴珺不也是因为得了一门甲上,好像是琴艺吧,尚贤院最后不也录取她了嘛。我有两个甲上,便是其他稍微次一些应该也无关大局。”
“你呀。凡事想的太好。不过,考已经考了,咱们就算担心死了,成绩也已经出来,人家录取你还是不录取你,只能听天由命。”薛冒自我安慰。
薛清欢真觉得没必要像薛冒那么悲观,但现在一切都未有定数,说什么都太早。
两人吃完饭之后,薛康说要去一趟书局,薛清欢就把一些没动过的菜肴让伙计装进食盒中带回侯府。
薛清欢刚到门边就看见小屏躲在墙根儿下鬼鬼祟祟的探脑袋,薛清欢走过去在她后背拍了一下,吓得小屏跳了起来,捂着心口转身,看见薛清欢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拉着薛清欢的手就说:
“小娘子快去救姨娘。”
“怎么了?”薛清欢问。
“今日郎君和小娘子出门之后,侯夫人就派人把姨娘叫了过去,还不让奴跟着,直到现在也没放姨娘回来。”小屏焦急的说。
薛清欢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小屏,急急匆匆的进了侯府,原本是想直接冲到侯夫人院子里去把人带回来,但薛清欢想了想,还是先转道回了丽香雅苑,阿吉想趁太阳好,正要打水去给小黑洗个澡,手里还拿着刷子什么的,看见薛清欢快步回来,赶紧放下东西上前问:
“小娘子怎么了?”
薛清欢没说话,而是径直进屋,从里面拿出一只锣鼓,锣锤别在腰间,直奔侯夫人的院子。
到了主院外头,门口有婆子拦路,里里外外有七八个之多,明显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硬闯,薛清欢冷笑一声,也不强闯,从腰间抽出锣锤,在锣鼓上奋力敲了几下,整个侯府主院仿佛都给震动了似的。
就听薛清欢在主院外头大声喊道:
“求侯夫人放我进去见一见祖母,我祖母卞氏如今身怀六甲,正是关键时期,侯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是为了侯府子嗣绵延不绝,若有责难,清欢愿为祖母一力承担,请侯夫人放过我的祖母和她腹中孩儿,请侯夫人开恩。”
“请侯夫人开恩……”
“铛铛铛铛铛……”
薛清欢的铜锣敲的震天响,别说是主院了,就连旁边的院子也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