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没那么有敌意,轻声安抚她:“没有,陈书韵,你真的想多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其实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能确实做错了许多,你……”
“虚伪!又开始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虚伪的话了!”陈书韵怒斥道,“你真的好贱,真的好贱!”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陈书韵忽地笑了,蹲身一把把垃圾桶拿了起来,用力举到了明杳的面前,语调高亢,“你是不是就觉得我就和这些被随便扔到垃圾桶的东西一样,一点也不重要?!是,你应该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没有人关心你,没有人在乎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这样的吧!但是你错了!应该不知道吧,池嘉让他关心我!我们认识得比你早多了,你肯定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在乎我!”
看着陈书韵近乎癫狂的那张脸,明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很显然,陈书韵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种逻辑混乱的无秩序状态里,天知道她现在失去了理智,接下来会做什么。
明杳的背部紧紧贴住书桌,表面上镇定自若,轻声道:“我确实不知道,你可以说说看。”
陈书韵“呵”了一声,用力将垃圾桶掷到了地上。
许是明杳的这句话真的起到了一些效果,她的情绪平稳了些,真的开始和她说了起来。
……
自从陈书韵有记忆开始,她的生活永远是围绕着两件事在转。
照顾弟弟,以及学习。
在她的世界里,事情重要性的排序是学习大于照顾弟弟,但在她的父母那里,这两件事的次序是反过来的。
每天放学回家,她得先照顾弟弟两个小时,等到父母下班回家之后才能去做自己的作业。
饭她也得烧好,还要学会做几个菜。父母有时候工作忙,都来不及赶回家,只能让她给弟弟烧饭吃。
就这么挨到了小学毕业,陈书韵以为自己终于能解放了。她瞒着爸妈去考了一所寄宿制的私立学校,顺利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但当她兴高采烈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去给爸爸妈妈看的时候,却被无情地告知,她不能去这所学校上学。
因为,如果她去寄宿学校,她就没有办法帮父母照看弟弟,教他做作业,同时父母还要支付一笔昂贵的学费。
对于他们来说,培养一个女孩子,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钱。
陈书韵为自己抗争了整整三天,父母才松口。但是唯一的交换条件,就是需要陈书韵开始赚钱之后,由她供弟弟上学。
陈书韵答应了。
小学毕业那年的整个暑假,她都在父母的嫌弃中度过。她为自己争取来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直到这生活到手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似乎让她的人生变得更加艰难了。
也许是觉得她花去了太多钱,父母更加苛责地对待着自己的女儿。她像往常一样带着弟弟,但却不能让他有一点点不高兴,否则倒霉挨骂的人一定是自己。
燥热的夏天让人更加心烦意乱。终于有一天,陈书韵忍受不了这样不平等的家庭相处模式,在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之后,冲动地跑出了家门。
那天她哭得好伤心,一个人在城市的羊肠巷弄里走来走去,压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父母好像也丝毫不在意她的死活,没有人出来焦急地找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到底受了怎样的委屈,又负气走去了哪里。
直到她遇到了池嘉让。
那时的少年还带着几分稚气,但比起同年龄的男生来说,他已经足够耀眼。
暗沉的夜幕下,池嘉让半靠在墙上,神色倦懒,光线昏暗,但他像个自带光芒的发光体。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我很不耐烦”的情绪。
婆娑泪眼里,她看见池嘉让缓缓转脸看了过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池嘉让。
——池嘉让,多好听的一个名字。
少年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一个哭得这么伤心的女孩,本来不想管的,但看到陈书韵迟迟不走的样子,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开口。
“怎么了?”
陈书韵憋了一下午的委屈全被这句无关紧要的问候击溃,一下子爆发出来。
直到现在,她都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对着这个陌生的男孩说了什么。他仿佛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能让人忍不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倾诉出来。
那是个阴天,傍晚没有黄昏,没有美丽的晚霞,只有阴云密布的天空,以及少年耐着性子安慰她的样子。
“……行了,别哭了。”最后,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她言辞颠倒的絮絮叨叨,“我请你吃饭好吧,别哭了。”
那晚,陈书韵吃到了自己人生中最好吃的一碗拉面。
后来学校开学,她惊讶地发现少年竟然是自己班同学。
大家都说他是男神,他长得帅成绩又好,运动会上,他简直是全校都倾慕追逐的偶像。
无数女生的情书塞进了他的课桌,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拆开看过——陈书韵默默地注视着,所有其他女孩都在一开始被排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好像只有自己和他共度过那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只有她是特别的。
虽然池嘉让再也没主动和她说过话,但是陈书韵在心底坚信,她是特别的那个。
他拒绝所有女生,一定是因为自己。
一定是因为,特别的自己。
……
明杳看着沉浸在回忆中的陈书韵,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不忍心打断她。
原生家庭带来的痛苦到底有多深,以至于让她遇到了一个稍微释放善意的陌生路人,就这样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陈书韵说自己虚伪,自己不懂,但其实明杳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她。
理解那种被忽视的孤独,因而无比渴望温暖和爱。
但……绝对不是以这种畸形的方式。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把陈书韵惊醒。陈书韵有些惊惶地看着明杳的手机,半天才开口:“谁?!”
明杳如遇救星,匆忙拿起手机,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屏幕,手机就一把被陈书韵抢了过去。
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字样,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
电光石火之间,明杳意识到了什么,动作迅捷地想向宿舍门口冲过去,却被陈书韵用力一把拉住。
“明杳——明杳你在不在啊——”
恍惚之间,明杳听见宿舍楼下有人高声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张了张嘴,想开口回应,却被陈书韵更加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陈书韵攥住了明杳的手腕,力气很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搅碎,恶狠狠地叫道:“池嘉让是来找我的!你不准去!”
第40章【一更】
明杳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在她十六余年不算太长的人生当中, 她还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温柔无害的少女忽然化身恶毒的野兽,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陌生人。
这好像是明杳,第一天才认识真正的陈书韵。
楼下的池嘉让叫了两声她的名字, 好像是觉得她不在宿舍,呼喊声很快消失不见。陈书韵还用力按住她的嘴唇不放, 明杳头脑缺氧,几乎要窒息, 混乱间,她本能地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啊!!!”
陈书韵吃痛, 下意识松手放开她,试图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来抓她的头发。
池嘉让快要走了——这是明杳现在脑袋里唯一的想法。
她来不及用言语劝说陈书韵,或者说, 她已经意识到语言在一个疯子这里不会产生任何作用, 情急之下, 她紧咬下唇,用尽全身力气, 冲陈书韵的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
明杳想自己大概用了足够大的力气, 以至于她自己耳朵都猛地轰鸣了一下。
打斗纠缠终于得到暂时的休止, 陈书韵捂住自己的半边脸,瞪大了眼睛看着明杳,似乎不明白明杳竟然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不要这样看着我。”明杳揉了一下手腕, 语气冷淡,“如果你再动手,我也不会客气的。”
开玩笑,她跟着庄以凝在黑网吧混迹的那些年里,陈书韵都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呢。
也许是自己开学以来在班里塑造的人设过于乖巧,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太好欺负,陈书韵还想这样掌控自己。
真是好笑。
陈书韵花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明杳的回应强势且霸道,看到陈书韵这个样子之后,她觉得对方应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转身去开阳台的门,想要出去叫住池嘉让。
就在她转头的一刹那,陈书韵布满阴霾的脸上倏尔闪过了一丝同归于尽的狠绝。
在明杳看不见的背后,她直接拉开自己的抽屉,从那里面抽出了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明杳打开阳台门,根本没有看到陈书韵的动作。
女生宿舍和对面的男生宿舍遥相对望,可以清晰地看到互相阳台上的景象。明杳刚刚开门出去,就听见对面某一个阳台上有男生在大喊——
“小心!小心你后面!!!”
明杳当即一愣。
后来明杳再回想那一刻,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反应如此快过。
脑神经的处理速度几乎达到了万分之一秒,她迅速侧身转头,反手就把阳台门拉上。陈书韵就像生化危机里被病毒感染的僵尸一样,手里拿着一把尖锐的小刀,神色狰狞,用尽全力地扑到了阳台门上,用力敲打着玻璃。
明杳的背后全被冷汗浸湿了。
隔着一扇玻璃门,她根本听不见陈书韵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瞪着一双眼睛,咆哮着在怒骂什么,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
冷静。她对自己说。
明杳,你要冷静。
对面好几个宿舍的男生都跑到阳台上来看了。有人惊呼,有人议论,也有人去找在食堂吃饭的宿管阿姨,顺便报了警。
但宿管阿姨从食堂再来寝室,又要花多久的时间。
明杳咬着牙死死拉住阳台门,不让陈书韵从里面可以打开。但是她只坚持了不到一分钟,就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陈书韵好像,花了所有的力气,只为把手里那把小刀狠狠刺到自己身体里。
明杳不太明白,她到底有多恨自己,才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事情。
额上缓缓流下了豆大的汗珠,明杳的力气渐渐耗尽,意识也逐渐模糊。
恍惚之间,她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开始在楼下叫着自己的名字。
这回,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焦急。
“明杳?明杳!!!”池嘉让大喊,“你从阳台上爬出来,然后跳下来!你别担心,我在下面接住你!”
明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向楼下。
少年仰着脖子看她,脸上布满担忧的神色。他以为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把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唇边,试图叫得更响亮。
“明杳——”
明杳死死咬着嘴唇,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她们宿舍在二楼,往下足足有三米多的距离,她怎么可能可以就这样跳下去,让池嘉让接住自己?
而且,她只要一放开阳台门,陈书韵就会拎着刀直接冲出来。
她怎么可以保证自己能在陈书韵碰到自己之前,就准确无误地往下跳到池嘉让的怀里?
这不是在演电影,随时都有可能出意外的。
看见她摇头,池嘉让的声音更急了:“你快点下来!我保证我会接住你的!”
“不行……”明杳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镇定的神色,但她微微颤抖的声音已然出卖了藏也藏不住的恐惧,“我不敢……”
她的音量不高,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池嘉让却仿佛和她有心灵感应一般,神奇地明白了她在说什么话。
“你可以的!”他高声鼓励她,张开了双臂示意,“对自己数一二三,然后立刻放开阳台门,翻过栏杆跳下来!”
他知道的,明杳并不是第一次翻阳台的这个栏杆。
上一次还是期中考前的那个周六晚上,她和庄以凝一起偷偷摸摸翻过这个栏杆,跑到钟楼上去。她以为她瞒过了全世界,其实没有瞒过他。
池嘉让说得隐晦,所以明杳根本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她皱着眉头处踌躇了一会儿,眼角余光看到陈书韵狂躁的脸,心里很快做出了决定。
明杳,你要勇敢一点。她对自己说。
现在没有人陪着你,没有人能帮你,除了你自己。
除了你自己……还有池嘉让。
明杳紧紧抿着嘴唇,用目光飞快丈量着自己到栏杆的距离,以及自己需要在阳台外的那个走廊顶上走多远,才能走到池嘉让的头顶,跳到他的位置。
强大的数学功底在此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她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一只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无声地挪到了阳台栏杆边。趁陈书韵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她猛地松开右手,随后用尽全身力气往栏杆上一扑,直接翻身过去!
陈书韵全然没有料到明杳的这个举动。她还保持着刚才用力往里拉门的姿势,猝不及防间,往后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等她站稳身形再抬起头,明杳已然成功地翻过了阳台的栏杆,到了外面的走廊顶上。
陈书韵抓起手里的水果刀,也冲了出去。
明杳滚倒在地上,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身后门开了又关,陈书韵似乎追上来了,但是她根本不可能扭头去看。
她强忍着痛站了起来,拼尽全力,一瘸一拐地往走廊顶边缘跑了过去。
往下看,池嘉让正张开了双手,等着接住自己。
目测高度有起码四米。
明杳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身后凛冽的风声即至。
她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陈书韵离自己只有很近的距离,以及闻到她挥舞的那把水果刀尖,残留着她昨晚上刚刚吃过的水果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