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落,许久没有人说话。
褚昭就挑眉瞧她,眼底仍有笑意,又好像是戏谑。
许游没有挪开目光,就和他对视,输人不输阵。
直到褚昭慢悠悠的问:“不是小丫头是什么,跟纪淳已经睡过了?”
许游毫无防范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脸色当即就变了,又冷又烫。
她绷紧了下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带着挑衅问:“是又如何,你要跟贺绯打报告?”
褚昭却没理她后半句,只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眼,自上而下,没有丝毫冒犯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打量、探究。
随即他上前一步,俯下身,缓慢靠近许游。
许游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心里突突的跳。
她有时间躲开,可她没动。
动了就输了。
她干嘛表现的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小丫头。
直到褚昭已经挨着许游极近,他一手撑着木椅椅背,一手搭在木桌上,近距离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而仔细。
许游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也看到了他眼底的东西,深沉的,复杂的,像是在研究她。
但很快的,她看到他眯了眯眼,仿佛对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嗅什么东西。
等他的神色恢复如常,许游又在他眼底看到了淡淡的了然。
一声轻笑响在她耳边。
褚昭很快站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带着讥诮,吐出这样三个字:“小丫头。”
许游愣了。
褚昭却已经转过身,坐回沙发里,将长腿搭在茶几上,抱着笔记本继续修片。
许游直勾勾的看过去,好一会儿,收回目光,盯着她完成的初稿。
她看到了初稿里那个黑洞洞的镜头,它好像正在拍摄她,观察她,看穿了她。
她隐隐觉得褚昭拆穿了她的谎言,可她不确定,也搞不懂为什么。
他只是审视了她一会儿,还闻了闻,这就能下判断了?
她才不信。
***
许游的困惑,一直持续到她收拾好东西回房间。
齐羽臻正在打包行李,见她抱着画回来,便问:“怎么样,找到灵感了么?”
许游将画递给她:“初稿完成了,怕干不了,涂色很薄,回去再做第二遍,最后在修整。”
齐羽臻诧异极了,她接过一看,油彩自然还没干,但是初稿已经算完成。
油画这个东西,大师画一年出一张有的是,一般的小一点的作品,几天到半个月,大一点的一个月到几个月。
油彩干透需要时间,最少二十天。
有的油画需要反复修改,一遍接一遍的叠加颜色,从浅到深,油彩越来越厚,这就更拖慢了干透的时间。
不过现在科技发达,有的是让它快速干透的办法,用吹风机,用快干水,或者画的薄一点,或是用刀把底料刮薄,等等。
所以可想而知,如果这次采风找不到灵感,那么期末就很难交出作品,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便只能从以前的里面选出一幅。
创作需要时间,油彩干涸需要时间,上色如果次数多,更需要时间。
但是像许游这样,不到两天就找到灵感,还快速完成初稿,也就是底稿的人,也差不多是和变魔术一样。
齐羽臻看着画,嘴里啧啧称奇,称赞了几句,见许游一直在揉胳膊,就问:“你这手还抬得起来吗?”
画油画的强度很大,又是这么短的时间,足以透支光一个人的所有精力。
许游说:“手指有点麻,食指快不会弯了,胳膊就跟脱臼了一样,举不起来,我可能要疼一礼拜。”
她边说边找出吹风机,要给画吹干。
齐羽臻见许游都有点高低肩了,便将吹风机接过来,说:“我来吧,你先贴块膏药,赶紧收拾行李。”
许游:“嗯。”
那之后的十几分钟,许游没有一句话,她就快速的收拾行李,强忍着手臂的酸疼,直到行李箱扣上的一瞬间,她一屁股坐到上面,喘了口气,虚脱的靠着后面的床沿。
齐羽臻好笑的扫了她一眼,将吹风机调小一挡,说:“叫你来找灵感,没让你来拼命。”
许游半仰着头,笑着说:“感觉来了就要抓紧,就怕过了,抓不到了。”
齐羽臻一顿,又看了她一眼:“你这话,有点褚昭的味道。”
许游扬了扬眉。
齐羽臻又道:“还有你这身上的烟味儿,这两天没少受到‘熏陶’吧?”
许游下意识将鼻子凑向肩膀,闻了闻,的确,全是烟味儿。
然后,她又想到之前在那个阳光房,褚昭俯身,好像也是在她身上找寻着什么味道,而后他就找到了,好像确定了什么似的。
奇怪了,明明只有烟味儿。
许游困惑的问:“羽臻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平日里我身上是什么味道?”
每个人都有气味儿,但自己都是闻不出来的。
齐羽臻不假思索,说:“奶香味儿。”
许游一愣:“可我不喜欢喝牛奶,平时喝的也不多。”
齐羽臻扫过来一眼,带着笑:“不是那种奶香,是另外一种,一些没经过事的少女身上才有的味道,但也不是都有。”
许游张了张嘴,这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怎么回事,这个也能闻出来?
齐羽臻说:“大多数人对类似的味道没什么感觉,但有的人一闻就知道,少女香和香水那些香是很不一样的。”
许游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吹画的齐羽臻,脑子里回荡着的,是刚才褚昭的举动,和他后来落下的那三个字——小丫头。
半晌过去,许游才微微张嘴,吐出一个字:“靠。”
齐羽臻诧异的看过来,却见她瞪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第30章 许游和褚昭
09
回到学校以后, 许游无暇去回想发生在民宿里的小插曲,她一头扎进期末作业里,一遍遍的上色, 修整,吹干油彩。
古典油画是没有刮刀、美工刀这些东西的, 但现代的很多流派需要。
许游的期末作业里,那个照相机镜头和掌握它双手的处理, 后期都用了美工刀,一道道割出质感。
许游的胳膊持续半个月抬不起来,睡觉都疼, 精神上却很充足,满脑子想的都是作平。
也是到后来作品完成了,许游才听说, 论坛上讨论她的事, 在从民俗回来之后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有新的八卦出现, 她的事才淡掉。
许游对此毫不在意,她年纪虽不大, 却已经明白, 自己对自己的认知, 和旁人对自己的认知,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许游有个男同桌, 关系还算不错。
有一天,班上忽然要换位子。
这事很突然,许游原本是靠窗的位子,但那天却被将她这一竖排调到了另一边靠墙。
许游很喜欢靠窗,突然变成了挨着墙壁, 开始进门第二个位子,她不太喜欢。
换位子时,难免就将这种不喜欢挂到了脸上,但她也没说什么,换了就换了,很快也就适应了。
等过了一个礼拜,有同学跟她说,听说她很喜欢原来的男同桌,因为位子换走了,那天还摆了脸,非常不高兴,班上很多同学都看到了。
许游诧异极了,那同桌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学,再换一个人,只要不是很难相处,她都可以接受。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别人注视的威力。
后来上初中,许游提早进入了叛逆期,十四岁就打耳洞,染头发。
她被老师批评,要求她把头发染回来,可她不听。
那两年,许游令爸妈很是头疼,但她觉得很酷。
许游因为这点反骨,吸引了很多男同学的注意,她也和年级里比较闹腾的男生走得近。
等到许游的妈妈忽然重病,许游才渐渐改变了,她开始关注收敛自己的言行,关注学习,尽量不让爸妈为她操心、生气,频繁被请家长。
自然,她也和那些男生疏远了。
直到后来初三临毕业,她才听一个男生说,其实大家曾经传过,说她疯狂地喜欢过某某。
许游愣了,那个人的样子她都快忘记了,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也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打招呼。
类似的事经历过几次,许游就明白了,别人眼中的她,与她眼中的别人并无不同,都是被“误解”的,被“过度解读”的。
也许她一个眼神,人家就理解为喜欢,也许她一个关注,人家就理解为嫉妒。
而她如果去解释,那是掩饰,要是辩解,就是越描越黑,每个人都有两套标准,手里拿着两把尺子,一把严格的量别人,每个微表情都分析,一个宽松的量自己,任何事都可以找到借口获得原谅,这样的双标无处不在。
幸而来自别人的解读,许游从不当回事,她很少活在别人的看法中,更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观感,自己的喜好,无谓盲从与讨好他人。
自然,这样一个她,也很难做到“合群”,所以整个高中都几乎是独来独往的。
到了大学,虽然稍微好了一些,却仍是习惯了一个人。
“从众心理”在许游身上,似乎没有一点作用。
***
一个月转瞬即逝,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来年一月。
大家都交了期末作业,老师们内部评分后,就让同学们布置教室,集中最后一天把大家的作品都展览出来,自由参观,互相学习。
布置教室的那天,许游听齐羽臻说,周盛在校外被人揍了,虽然伤得不严重,但挂彩都是在脸上,他不敢在学校露面。
许游很好奇,问他得罪了谁。
齐羽臻说,听说是刘芯在外面惹事,勾搭了一个社会小混混,对方以为周盛是三儿,就把他教训了。
许游一听,一时不知该震惊还是该笑。
总之,刘芯还真是有本事,周盛也是真的倒霉。
***
期末考试之后,学生准备离校。
不少美术系和摄影系的同学都赶飞机、火车去了,留下来看展览的人不到一半。
许游家住在本市,也不急着回,收拾好行李,闲的没事,就拿着手机去了教学楼。
美术系和摄影系因为专业的关系,被分在一个教学楼,但是在不同的楼层,动画系、录音系和编导系在另外一栋楼,像是文科类,诸如文学系、广告媒体系又在另一个楼。
许游先在美术系一张一张的作品看过去,她看的很仔细,很认真,在看到功底了得的创作时,便多驻足一会儿。
看同龄人的画作是一件很神奇的事,这与去美术馆里看大师的作品不同。
大师的作品再一般,也是大师,是会被仰视的,还会被过度解读和吹捧,但是同龄人的,再出色都会被人抨击、嫉妒,甚至诟病。
遇到精彩的画作,有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许游经过时听了一耳朵,全都在鸡蛋里挑骨头,一会儿说这里不对,一会儿说那里不当,好似个人品味的迅速提升就是靠给被人挑刺。
人人都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红眼病无处不在。
许游看着看着,就来到了挂着她那幅画的教室,只是还没进去,脚下就顿住了。
她的画被放在最显眼,最中间的位置,好几个同学就站在那儿议论,还有人在用手机拍照。
许游自认还做不到站在那里被人品头论足,听着虚假的夸奖,还要跟着假笑,于是转身就走。
后来她去别的教室,就一直感觉同学们都在往她身上看,对她充满了好奇,好像她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
许游一直半低着头,很快就往楼上走。
***
楼上是摄影系。
在摄影系看展览的学生不多,一上楼就清净了。
这里的布置也比较偏暗色调,许游走得很慢,她对这里不熟悉,摸索着陌生的环境,一张张看过去。
摄影系的黑白照居多,很多照片都是奇怪的角度,不像是正常人类的视角,要么俯视,要么仰视,凸显个性。
这里有复古风,也有魔幻超现实主义的摄影。
其中有一组照片,是拍照的人站在高楼楼沿,从上往下的俯拍,照片里隐约看到一截牛仔裤,一双球鞋,然后就是恐高者非常不适应的“深渊”。
还有人取景的是正在玩极限运动的瞬间,地点倒不是天空或雪山,只是在非常普通的街道或者陋巷,照片里玩滑板的主角已经翻到天上,头朝下,身体倾斜瞬间,仿佛只要没站稳就可能当场跌断脖子。
大约是已经尝够了被人“围观”的滋味了,许游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将围巾拉高,挡住半张脸,卫衣的兜帽也套在头上,让人乍一看认不出她是谁。
她一边看一边找着褚昭的作品,她还以为,那些他拍她的照片那么出彩、个性,必然也会引起讨论和围观。
可是走了一圈看下来,却并没有看到人群扎堆。
路过的同学,也没有人在谈论她。
许游感到有点奇怪。
直到她绕过最后一个拐角,来到最尽头的教室。
这间教室的面积最小,位置最不起眼,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许游一进门,抬眼间,便愣住了。
她竟然看到了褚昭。
哦,不对,应该说是,褚昭的作品,一张自拍照。
照片里,他正举起镜头,对着一面镜子。
镜子上有很多斑驳,有水纹,还有乱七八糟的旧报纸贴图,甚至粘了油彩,有些地方还被喷漆喷过。
镜面很大,可是三分之二的面积都被这些元素盖住了,唯有中间一块地方,是褚昭和他那空洞幽深的镜头。
镜头挡住了他的眼睛和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线条,那双修长的手握着相机,看似随意却又有力。
照片洗出来很大一张,就随意摆在地上,靠着墙。
它周围的期末作品,在构图和立意上似乎都比它更用心,更有创意,可是这张看似随意找了块镜子拍出来的照片,却愣是更吸引许游的目光。
她一下子看了进去,好似透过相纸,嗅到了金属的味道,还有那斑驳的镜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散发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