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唐宁神色一僵,木然转过脸看着黑皮,黑皮也看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又委屈又无辜。
唐宁垂了垂眼皮,又钻到石头下面去揉了揉黑皮毛绒绒的脑袋,而黑皮并没有反抗,还十分亲热地蹭她的手掌心儿。
唐宁心里是越来越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对着李春兰喊了一声:“娘,娘,你和驴蛋给我牵一会儿狗嘛。”
小建成一听唐宁喊她的小名,就赶紧跑了过来,一脚踩在了牵狗绳子上,笑皱着一张包子脸:“姐姐,姐姐,我牵黑皮。”
唐宁揉了一把他肥嘟嘟的小脸儿,揉得他挤眉弄眼的,叫叫嚷嚷着:“姐姐,不要捏脸,不要捏脸,流口水。”
自从唐宁说了,捏脸流口水之后,他就记下来了,谁要揉他的脸,他就跟人家这样叫唤,逗得大家更喜欢捏他的脸了。
李春兰也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起开,你牵得住啥,娘来牵。”
唐建成被她拍得跳开,揉着屁股,一脸不高兴:“我是男娃娃,不能打我的屁股!”
李春兰叫她逗得一下内心的阴云都散了,咯咯直笑,看着唐宁:“你又要到哪儿去?”
唐宁说:“我去看看,孟骁和李小芬被吓到没有。”
李春兰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刚刚这两条狗发狠,估计是把俩娃娃吓到了,只是自己牵着狗走不开,让唐宁先去看看也好。
唐宁就踩着黄板土,走到了人群里。
这时候李小芬已经在李秋桂怀里哭红了眼,看见唐宁来了,赶紧朝唐宁招手,乖巴巴的:“唐宁,唐宁,黑皮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唐宁有些好笑,这丫头居然关注的是这个!
她就一本正经地拍着李小芬的肩膀,许诺道:“你放心,我会教训它的,它下回再见到你就不敢凶你了。”
李小芬红着鼻子“啊”了一声,也擦了把脸,一下也不哭了,重重地点着头,特别信任唐宁似的。
唐宁跟李小芬闲闲拉扯了几句,就去看孟骁。
刘寡妇才定下心,塞了一个包子在肚子里,看到唐宁来了,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黑皮和大白是谁牵着的,看完,更不放心了,皱着眉头:“闺女,你咋来了,你娘拉得住两条狗不?”
唐宁揉了揉鼻子:“拉得住的,那个狗一般不咬人的。”
刘寡妇听完,就嘟囔了一句:“啥叫一般不咬人,都对着我儿子咬了好几回了,你以后可得栓好了。”
唐宁还能咋样,只能点头呗。
虽然可以理解刘寡妇心疼儿子的心里,但确实也不太想听刘寡妇教她怎么处理狗,如果真是她的狗不对,她觉得收拾是应该的,而且这一次确实是她太忙了,没给狗戴口罩,但是现在她很怀疑它的狗并不是表面上的“发疯”而攻击孟骁的。
她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婶婶,我来看看孟骁,他没被吓到吧?”
孟骁也有些意外,对着唐宁眨了眨眼睛,又笑了笑:“没有,它没有咬到我。”
唐宁嘴角动了动,有些纠结,怀疑别人不太好,可不问她又难受,而且她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了。
唐宁抬头看着孟骁:“孟骁,黑皮和大白从来不会在外面乱咬人的。”
孟骁脸上又白了白,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喔”了一声儿。
唐宁就问他:“你晓不晓得黑皮和大白为啥要咬你?”
她问得模糊,但是如果孟骁心里有数,就该知道是为啥。
孟骁又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说:“它不是想吃包子吗?”
唐宁看着孟骁神情躲闪,心下也了然了几分,孟骁还是个小娃娃,还是不太会隐藏心虚的神色,叫她一眼看了出来。
一时间她心头涌上一股愤怒,脸皮抽了抽:“你真的晓不得?”
孟骁看着唐宁黑着个脸,也叫她吓了一跳,偏着脸说:“我咋晓得,它要是想吃包子,我这里还有,还可以......”
“诶,我说闺女,你咋不讲道理呢,你家的狗抢肉包子要我儿子,你咋说得我儿子的错一样?”刘寡妇声音亮了起来。
大家都看着唐宁,有些不相信唐宁是那种不懂事的人。
李秋桂也在那头看着,抱着李小芬说了:“诶,刘寡妇,你莫乱说,唐宁哪会说那种话,她刚刚还问我家小芬吓到没有呢,还说回家就给小芬山楂糕呢。”
刘寡妇没想到就说了唐宁这么一句,大家就一边儿倒了,一时间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意思说下去,只能可怜地瘪着嘴。
那头老吴也因为洪水这件事儿,站到唐宁这头:“刘寡妇,你也别跟人家作对了,人家都来说好话了,你咋就不放人呢?俺们晓得你儿子和唐宁不对付,可你也太小心眼儿了,那狗发狂了,谁晓得为啥,说不定就是因为大雨呢?菜花黄了,狗都还疯呢,还不说山洪来了。”
老吴两张嘴片子一翻又一翻,说得脸皮儿薄的刘寡妇快出了,她两只眼睛就泪盈盈的了,看了眼唐宁,再看了眼老吴,一咬牙:“洪流,洪流,不还没下么?”
李秋桂说:“对啊,没下咋了,你要不回去?”
众人也都看着她,她瞧了一眼坡下,她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下去啊。
这会儿孟骁看着自己娘被人说,也难受,他连忙说:“唐宁,我真的不知道,你的狗要是还想吃包子,我这里还有。”
他又提起包子的事情,唐宁根本不想听,她冷冷回了一句“它根本就不吃你的包子!”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刚刚她还在想,如果孟骁说了实情,她顶多捶他一顿的。
她遥遥看了眼黑皮和大白,捏了捏拳头,想放了黑皮和大白,不过这俩货给孟骁两口,估计孟骁小命儿也不保了.......
她不会叫自己的狗白死的!一定不会!
不是爱狗人士,不过自己的狗还是得爱的!
刘寡妇还在身后委屈着:“那本来洪流就没来,咱们忙活了半天,我也没乱说,你李秋桂凭啥赶我?”
话音刚落,脚下就震动起来,大家都抓住能稳住自己的小草小树,几只狗也都跳了起来,朝着山那头疯狂叫唤,像是要去打架一样,这边儿被人守着的鸡鸭也飞得老高,跑了大半儿。
轰隆隆的声音迅速压来。
大家远远看去,一股浑浊的洪水从山上奔腾下来,铺天盖地地席卷了几个队,当场,李秋桂家的房子和赵大福家的房子就被冲垮了,田里的庄稼苗子也被淹没,连苗子尖儿也没冒出过泥水面。
洪水一下就涨了起来,淹了小半个泼,洪水皮子上漂浮着大量的树枝、木桩,还卷着泥沙,时不时还有翻着白肚皮的鱼......
大家不断朝上头挤,躲避着洪水,站在坡上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有些女人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出来,捶着腿喊:“老天爷啊,老天爷啊,我的房子,我圈里的鸡,这可咋办啊!”
李友善这些男人们也都捂着眼睛流下了泪水。
那可是他们的家啊,说没就没了,谁能不难过?
李秋桂哭得最厉害,因为她房子直接就垮了,房顶儿都给冲没了,连根玉米杆都没给她留下。
他男人倒是只能抱着她安慰着:“不怕得,好歹咱们把命保住了。”
大伙儿一听,仿佛又来了希望:是啊,只要人还活着,啥都能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说着,说着,大家就去看李友善一家和唐宁一家,纷纷来拉李友善的手,给李友善道谢,还给李春兰儿道谢。
一边儿的霍主任和贺清明也红了眼眶子,他想,他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上面,让上面的领导知道,这里的人们是多么地向上,这里有很多人具有优秀品质,譬如唐老四家这种为大家奉献的人,又譬如李友善这种时时为民的人。
大家正热闹说着,就听见一声哭:“老天爷,房子垮了,我可有四个娃呢,大娃就要说媳妇了,可咋办啊,不如让我去死啊!”
这哭声,杀猪似的,煞风景不说,还冲淡大家的一腔希望,大家扭头看过去,正是唐老二的婆娘刘碧芬。
刘碧芬坐在石头上,哭天抹泪的。
大家也抬头看过去,老唐家的房子,房顶正在垮塌......
可这不是唐老爹他们的房子么?这刘碧芬干啥割肉似的?
大家撇了撇嘴,去看唐老爹,唐老爹也是颤颤巍巍点着烟锅子,唐老太也满脸是泪,喃喃着安慰着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命还在呢。”
有人要上去劝刘碧芬,刚张了张嘴,就看见唐凤丫从坡坡的另一面儿钻了出来,在人群里急匆匆跑着,张望着脑袋,好像在找人。
大家也才想起王桂花一家子,就捉住唐凤丫问:“诶,你们家躲哪儿的?”
李小龙指着坡后:“后头,我看她从后头出来的。”
大家就歇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们家跑出来了,不然咱们队里死个人就不好了。”
这会儿大家也来了劲儿了,都伸着脖子朝乱石坡后面看,这坡其实是个小山堆,破后面有一块儿平的,不像前破这么陡,不过前坡视野好,能够眺望这几个队,大家都很关系自己家的房子和物资,因而都在前坡呆着,还没去后坡。
有几个人腿快的,已经翻到了另一边儿,沿着小路跑了几步,竟然看见远远儿的似乎垮了一个土棚子,棚子下面叠了好几摞高高的麻袋,而田里还有桌椅板凳儿一类的家具,一只鸭子正飞上桌子跳。
然而唐老三则在田里一边扶着那个破草棚子,一边骂:“贼老天,你真要害死我啊!”
原来刚刚山洪爆发的时候,引起了地动,他那个破草棚子本来就没搭结实,加上昨前天又下了雨,这破草棚子就又重又滑,干脆就垮了,一干粮食都给淋了雨,外加什么衣裳裤子等物件儿全部淋得**的。
大家面面相觑,两三个小时,唐老三家咋能搬这么多东西?连家里的板凳儿都给拿上来了!
大伙儿心里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唐老三家指不定早就晓得有山洪,没给他们说呢!
本来可以搭把手帮着搬搬东西的,大伙儿也没了心情,一个两个招呼着转头就走。
唐老三也远远看着社员们走了,急得直跺脚,可惜只溅起来一腿子泥,扭头又看见唐铁根儿钻到桌子下面躲雨,一屁股墩儿坐在泥里,还抓着泥巴敷脸。
唐老三想到这么乱,还找不到王桂花,就气得脑仁子疼得要死,咒骂道:“瓜婆娘,真是瓜婆娘,我看你才是灾星,丧门星!”
却说唐凤丫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没找到王桂花,最后还找到唐宁身边儿了,眼睛红红的问着唐宁:“你看到我娘没?”
唐宁听到王桂花不见了,也有些意外,因为王桂花是重生的,应该比他们更懂躲避危险,现下说人不见了,她脑子里只能想到:肯定又干坏事儿去了。
不过这时候这么乱,她也猜不到王桂花干什么坏事儿去了。
她翻了眼皮子,给唐凤丫说:“你娘都不搭理我们,我们咋晓得?”
他们当然晓不得,唐宁是死也没想到,她娘竟然误打误撞把想偷她家东西的王桂花给锁屋里了!
却说王桂花自从晓得自己被锁住了,就发疯似的踹唐宁家的门,想要踹开来。
可那个锁也是唐宁想办法加工了的,就是为了防盗,不是你想踹开就能踹开的,王桂花在里面踹了半天,自己累得半死,那门倒是没动。
她在凳子上刚做了一屁股,就察觉到地摇了摇,外面声音轰隆隆响,一时间没了法子,就抓着门又哭又喊:“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这时候队里的人都逃命去了,就剩两只鸭子还在村口翻着脚板啪嗒啪嗒,谁还能救她?
这洪水来得厉害,波及了好几个大队,公社里面也收到了消息,说是山洪爆发了,当天晚上就派了人来搜救,搬出了公社里的救生船。
一只只救生船划过水面,找到了乱石坡,把人都接上了救生船,又划到城里去,安置在一个仓库里。
队里有几头牛,李友善舍不得那几头牛,也就不走了,留了些物资,就呆在后坡去守牛,队里的人合着给他搭了个结实的棚子。
唐宁舍不得自己的狗,眼巴巴瞅着救生队员,想要救生员救,可刘寡妇怕狗咬人,一直折腾,那狗就留给李友善看牛,还有唐宁的羊儿也留给李友善看着。
唐宁还给李友善说了:“李叔叔,我把他们拴树上,他们要是咬你,你就扔点儿东西就行,他们要是听话,你可以放了他们,他们说不定还能把鸡鸭找回来呢。”
她的狗只有一头羊可以牧,所以很是寂寞,平时就牧鸡牧鸭的。
临走的时候,李春兰还给李友善留了一刀肉说道:“谷子都运走了,肉倒是留了点儿,你守累了,就煮着吃了吧。”
李友善当下眼皮就酸了,拿着拿肉点了点头。
后来救生员就给李友善发了点儿干粮,似乎是什么馍馍一类的,干巴巴的,反正能存,还给他带了两壶水来。
唐老三一家子也不想走,唐老三要守着他的家当,唐凤丫要找她娘,也不顾救生员的的劝阻,后来救生员也只好给他们留了些吃的。
很快就一片漆黑了,救生员打着手电,划着船搜救人员,船上还坐着个赵大福,说是给搜救人员指路的,搜到了接近凌晨,才听到唐宁他们家我门缝儿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救命啊,水要淹死我了,要淹死我了。”
搜救人员一惊:他们队看起来撤离地很全,怎么会还有人在里面?
赵大福也看了眼房子,一脸疑惑:“这不是唐老四他们家房子吗?今早上就是他们叫大家跑的,他们咋会在屋里呢!”
几个人想着想着,有人跟赵大福说了一句:“你们队里那个王桂花不是没找到吗?是不是她?”
赵大福一听,也摆手:“他们家不是早发现了要发洪水吗,自家还买了存粮呢,咋能这么傻?”
搜救人员也顾不得跟他俩闲扯,把船划过来,这门被锁上了不说,水位已经比门锁的位置还高了,他们掏半天也找不到锁,找到锁了,弄半天也弄不开门。
几个人趴在门缝儿上一看,一个女人站在屋里的一个东西上面,反正就像是人顶在半空中,不过大腿儿下半部分还是给淹在水里,手也扒在一个卧房的门,掉在门上,像是已经要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