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祖父,她身为他的孙女,又怎能不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上官鸾脚上的力气重了些。
林纨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刚要往后退避,却被几名宫女按住了肩头。
上官鸾睥睨着地上的她,徐徐开口:“下贱坯子,还敢同本公主顶嘴,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最后一字咬音极重,随即上官鸾突然发力,想要往她的肩头处踢去。
——“公主殿下且慢!”
有一个人唤住了上官鸾。
上官鸾神色闪过一丝不耐,看清来人的相貌后,她收敛了些许的不悦神色。
解林纨于水火的人,是皇帝身侧的近侍宦官——赵忠。
上官鸾将脚收回,随意为自己拢了拢鬓发,语气还算客气地对赵忠问道:“赵公公怎么来了?”
赵忠手拿拂尘,向上官鸾福了一礼,恭敬地回道:“公主殿下,皇上在祈宣殿一直等着林氏女呢,这不,见她半晌都不过去,有些急了,特叫奴才来催。”
听罢赵忠这话,上官鸾的神色有些悻悻,“知道了,你领她过去吧。”
林纨得以脱身,因着在雪地中跪的时间过长,双膝有些麻木,站起身后,险些摔倒。
她紧跟在了赵忠的身后。
四处的宫人开始清扫着积雪,烈日渐升,皑雪渐融,积水沿着檐脊,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
林纨身上沾的雪也化了,凛冽的冬风吹至,便是渗入骨髓的寒冷。
前往祈宣殿的路上,赵忠的态度还算如常,没因着她的庶人身份,给她什么脸色瞧。
祈宣殿中的鎏金熏炉中,焚着悠远的龙涎香。
景帝头戴通天冠,着黯色大裘冕,端坐在祈宣殿的龙椅之上。
林纨遥遥望去,只觉景帝的面色平静,单只看脸,一如最寻常的中年男子。但毕竟是位极至尊的帝王,景帝举手投足间,还是尽显天家威仪。
谁能知晓,这样一个看起来与暴戾恣睢丝毫不沾边的圣君,内里却如纣桀般多疑且残暴不仁。
林纨对大殿的帝王行以三跪九叩之礼。
景帝抬手,让她进殿觐见。
顾焉已亡,凉州沦陷,西疆边境无人驻守。
正是用军之时,但因着牙门军的上将对景帝处置林夙一事不满,纷纷请辞,无论景帝许以多么丰厚的俸禄,他们都不肯再归返军营,为景帝效力。
景帝是理智的,就算他以性命相要,那些刁钻的将士也不肯再回军营,替他浴血奋战。
大邺的军力之盛,尽在牙门军这三十六军中。
主将们都请辞了,跟着他们的数十万兵士六神无主,军心已然涣散,还怎么去打西疆那些蛮夷?
景帝心中清楚,就算他再怎么从林夙的手中夺军权,牙门军最认的还是林家人。
林夙和林衍都已不在,林衍的那些儿子都不顶用。
只有林纨,他既是林夙嫡出的孙女,又是林毓的独女,血脉相承,那些个粗鲁上将们,还是会给她些面子的。
林纨对景帝说,只要他肯放顾粲出狱,保下他的一条命。她就去各州寻那些将士们,并在三日内,说服他们重新归顺朝廷。
让一个纤弱的女子去做说客看似不大可靠,但事到如今,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景帝听完林纨所讲,心中还是有些惊异。
此女不为自己谋求什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狱中那个身已残,容颜也尽毁的男子。
他未曾听闻,蔼贞翁主和镇北世子在成婚后,感情有多好。
景帝不相信世间会有这般痴情的人,嘴角噙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睇着跪伏在地的林纨,劝诱道:“朕多年前赐你翁主之位,是怜你父母早殇,而你父亲又浴血奋战,为大邺立下了汗马功劳。现下你祖父虽亡,但你若能说服那些将士们,朕便重新许你翁主之位。你的封地是在青州临淄,事成后,朕会在临淄置宅,赐你下人良田。你每年也可领朝廷俸禄,依旧能享尽荣华,安然度过这一生。”
见林纨的神色丝毫都不为所动,景帝的眉宇微微凝住,又道:“只要你肯放弃救顾焉之子,你便仍是蔼贞翁主。若你不肯放弃救他,那事成之后,你还是做回庶人吧。”
这一刻,林纨才觉,她的命运轻若浮萍,全凭这些天家贵胄任意摆布。
景帝起了玩兴。
左右她都要寻那些将士,他便要逼着她做出选择。
一生还长,她才刚刚十八岁。
那日顾粲对她所为是如此的恶劣,只要她应了景帝,她便可以重新做回大邺翁主,不会再穿这般破旧的衣物,食那般粗鄙的饭食。
但那年在伽淮河处,顾粲救了她。
因着有他这个人的存在,她才有了活下去的动力,灰暗的人生也第一次充满了希望。
她如愿嫁给了他,已尽平生所愿。
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但她从来都没后悔过。
只是,若有来生。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也不要再同这个男子有任何牵扯。
她只想让顾粲活下来。
这是她欠他的余债。
她还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彻底结束了。
林纨将螓首扣在了冰冷的大理石砖地上,微微的钝痛传至心脉,她的声音平静,却不失力度——
“民女惟愿陛下能让罪臣之子顾粲活下来,还望陛下准允民女的祈求。”
景帝噙着冷笑,应下了她的请求。
……
林纨从祈宣殿走出后,上官鸾没有再找她的麻烦,出承初宫后,卫槿正站在宫门不远处等着她。
她的膝处如被针扎,行走艰难,卫槿一路将她搀回了住处。
卫楷是家中主力,但现下却也不能做重活维持生计,他因被齐均陷害而落下的背伤,在冬日伊始就开始犯毛病。
但她兄妹二人还是同她一路驱车,前往并州等地寻找已变为庶人的牙门军将领们。
卫氏兄妹二人都以为她会受不住这一路的颠簸。
但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之前环境安逸,她就吃不得一点苦。
现下生活清苦,林纨的身子反倒如回光返照般,很能经折腾,这一路车马不停,她的身体也没出什么岔子。
请辞的将士有八人。
林纨说服了六人归降,另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为他们口中的狗皇帝卖命。
归返洛都后,景帝拔擢了那六名将士,并即刻将这六人派往豫州,准备不日内,便让他们携大军前往雍州边境,攻下沦陷的凉州一地,将西疆蛮夷打回自己的领土内。
雍凉之叛被平后,景帝按照与她的约定,将顾粲从狱中放了出来。
而她在顾粲出狱后不久,就被奸民所杀。
前世的记忆被上官鸾的言语打断——
“蔼贞翁主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既是身体无恙,怎的不去看望还在病中的太后娘娘?你日子过的是舒坦,可有想过身为你姨母的太后?”
上官鸾这话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一时让人不明所以。
顾粲的眸色一觑。
林纨则平静地回道:“太后未召臣女入宫,臣女便认为太后是要好好将养身体,不欲让任何人打扰。”
上官鸾唇角微弯,笑得明艳,“哦?说来,去年夏日,我皇祖母召你去了安澜园。你去的前日,我母后还与皇祖母商议了你的婚事,想让你嫁给我表兄郑临。”
提到郑临二字时,顾粲攥紧了拳头,手背上已贲出了青筋。
林纨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忙用一手轻拽住了他的袖摆。
顾粲面上倒是显露了浅淡的笑意,“公主殿下糊涂了,臣与蔼贞翁主的婚约是先帝所赐。太后娘娘是先帝的发妻,自会顺从先皇的心意。而皇后娘娘是先帝的儿媳,最是孝顺,又怎会忤逆先帝之意?”
上官鸾本想拿郑临一事激怒林纨。
她心中清楚,那日只差一步,郑临就能在霁霞阁中,侵犯了林纨。可最后,事情却脱离了她母亲郑皇后的安排,林纨逃过了一劫。
可谁知,顾粲这番话,却拿先帝之命,堵住了她的嘴。
上官鸾自觉话头并不占上风,便冷声唤宫人抬辇,往宴处走去。
抬辇的宫人有四。
顾粲趁众人不察,轻轻颔首。
上官鸾后侧的宫人似是会出了他的意图,故作手滑。
“哐当——”一声,步辇从半空跌落。
上官鸾竟是当着顾粲夫妇的面,从步辇跌了下来。她惊呼出声,金叶步摇也从其发髻上坠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一众宫人宫女大惊失色,忙将地上的上官鸾搀扶了起来。
上官鸾何曾有过如此落魄之时?
而且竟还是当着顾粲的面,她就这般,从步辇上摔了下来。
她有些慌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顾粲却握住了林纨汗湿的右手,温言道:“走吧,我们该去宴上了。”
上官鸾顾不得责骂抬辇的宫人,她忙着在原地整饬着衣发。
却不曾看见,她倾慕的男子,眼中流露出的,除却冷漠的笑意,还有对她深深的嫌恶。
第44章 043:虐狗虐渣
林纨前世赴宫宴时, 从来都不会放多少心思在后宫那些娘娘的身上。宴上,她的视线都被顾粲吸引去了,眼中只有他, 周遭的一切她全然都不在意。
现下那人就在她的身侧,她每日都能近距离地看他。
如今林纨终于有了兴致, 她端坐在案旁,静静打量着景帝那些花容月貌的妃嫔们——
皇后端庄雍容,上官鸾的眉目与她长得很像,她虽已年近四旬, 但胜在保养得宜。到底是中宫,那双带着浅淡细纹的眼,淡淡扫过宴席上的那些宫妃时, 还是带着些许的矜意。
林纨暗觉, 上官鸾有时流露出的神态,也是肖似郑皇后。
淑妃姿容胜雪,一袭浅蓝华服衬得其气质高华无双,她因着身孕,身姿略些丰腴, 却也是纤侬合度。淑妃今日刚满三十,这时的年华却如花开正盛, 美得不可方物。
不过,她瞧着这淑妃的眉眼,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她一时想不出那人的身份,只劝自己, 美人长得都很相似。
徐贤妃年纪尚轻,她生得虽貌美,但因着家室不大尊贵, 同淑妃的姿仪一相比,看着总是欠了分火候。
景帝与郑皇后并坐于主位。淑妃和徐贤妃的食案位于上座的西侧,上官睿与淑妃共用一案,但徐贤妃的皇子却并未参宴。
而东侧的上坐则是太子,蒋昭仪和上官衡的席位。再隔一案,便是林纨同顾粲的席位。
那空着的一案,林纨不用想,也知道是留给谁的。
上官衡不时地往顾粲的方向使着眼色,在大宴上,竟也是毫无正形。
宫女呈上佳肴美酒时,还忍不住多看了顾粲一眼,险些将酒樽里的酒水撒在案上。
顾粲并没有理会上官衡,更注意不到小宫女的倾慕神色,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林纨的身上。他见林纨有些疲惫,便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再多撑一会儿,用不了半个时辰,为夫就带你归府。”
林纨点了点头,却没有拾筷。
她最不喜欢吃的,就是宫宴上的食物。
那些个食材虽然都很名贵,但御厨们每每制作宴席时,都十分缺人手,做出的菜肴也很仓促,对于林纨这种挑嘴的人来说,那些菜都难以下口。最主要的是,每次参宴,她总因衣发过重而疲惫,没什么胃口可言。
宴上。
皇后和淑妃看似和睦,皆都笑得温婉。
可言谈交锋间,却是笑中带刺,语中蕴针。
皇后大度地当着景帝的面,愿淑妃平安诞下龙子,可话头一转,又在暗示淑妃年岁不小了,怀着龙胎应当小心,否则就容易失了子嗣。
景帝听后,不作言语。
淑妃则笑着谢下皇后的美意。
她说自己这一胎确实来之不易,正因着她年岁也不小了,怀胎辛苦,帝后才都格外的照拂。这话实则是在暗示皇后,她受宠爱,有福气,所以这般年龄都能怀上龙胎。
林纨漠然地看着一切。
她忆得前世,皇后和淑妃二人还没这般针锋相对。
身侧的席案仍是空着的,上官鸾从步辇上摔得不轻,衣发都乱了,想必是要回去重新换一身新衣。
林纨将视线移到了顾粲的身上。
却见顾粲甫一执起酒爵,一个相貌娇美的宫妃便开了口,她问向景帝,声音婉转动听:“皇上,鸾公主怎的还没至席?这宴都进行大半了,可别是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宫妃是正得盛宠的李婕妤,也是那日在安澜园险些被郑临轻薄的李美人。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她便连升了两级,越过容华,成了婕妤。
案上的人都在用菜,但林纨的心思却全然没在酒菜上。
适才之事过于巧了,顾粲执起酒爵的同时,李婕妤就开了口。而李婕妤坐在顾粲的对面,恰是能瞧见他的举动的。
再一结合安澜园之事,林纨心中起了疑。
她知道,顾粲在宫中是有些眼线的,她一直不欲过问这些事。
那这李婕妤,是否也是顾粲的人?
皇后见上官鸾迟迟不来,也怕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上官鸾是景帝和皇后最宠爱的公主,她无缘无故不至宴上,自是引起了其余贵客的关注。
景帝开口,吩咐身侧的赵忠道:“去寻寻她,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忠得令,派小顺子去寻上官鸾。
林纨不能确定李婕妤的背景,但小顺子她是认得的,那日在霁霞阁的二楼,他和顾粲的对话她听得是一清二楚。
小顺子是顾粲的人。
半晌后,小顺子归来,却是神色惊惶。
赵忠的面容一贯随和平静,他看着自己一向稳重的干儿子现下竟敛不住自己的情绪,脸色倏地变得微沉。
按理说,小顺子应将事情告知赵忠后,再由赵忠传话至景帝的耳侧。
景帝在主位上瞧见了小顺子的神情,又因着这事是与上官鸾有关,自是不想再多等,便直接问向小顺子:“公主怎么了?”
宴上众人都停下了交谈,侧耳听着小顺子的回话——
“回皇上,公主似是从步辇上摔了下来,因着那些抬辇的人办事不利,她现下正在责打那四名抬辇之人。奴才看着……公主似是要将那些人用杖打死。那血…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