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纨觉得有些痒,微微缩身,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她一直都觉得顾粲手头并不宽裕。
司空的俸禄并不多,一月也就十余两纹银,还有十几石粟谷,顾粲深得景帝信任,偶尔会得些大额的赏银,但她对顾粲的这些事并不大清楚。
若要在凉州倒还好说,顾焉身为镇北王,凉州百姓每年上交的税赋扣去给朝廷的部分,都可以供其花用。
可顾粲却与顾焉没什么联系,他能花用的也只有俸禄和几年前从凉州带来的积蓄。
顾粲没松开她,林纨仍是猜想不出缘由,便小声地又问:“你没有吗?”
回林纨的是颈部处的微痛,且带着些许的痒意。
林纨双颊一红,推拒道:“子烨别…别这样。”
顾粲依言松开了她。
林纨的皮肤似是新雪般的白,玉颈上多了一处鲜红的小梅花,却看着有些空寂。
开满了花才更美。
顾粲眸色微深地看了半晌,却终是放了她一马。
他将下巴轻抵在她的肩头,低声道:“我那时要娶的可是侯府小姐、当朝的蔼贞翁主,怎么可能只让她同我吃朝中的那些俸禄?”
林纨心中松了一口气,探寻地又问“所以…你是用俸银买了商铺?”
顾粲嗯了一声,却不欲同林纨讲更多的细节,他所拥有的财富远超林纨的想象,甚至超过了当朝首富的财富。只是为了避嫌,他做了些手脚,就算有人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他又道:“这一箱都是官银,是这几年我的俸禄和朝廷赐的赏银,并不是我收贿而得。”
林纨想了想,顾粲的生活并不奢侈,她未嫁进门时,府中的下人也少,如若没别的花用,差不多也能积攒下来这些钱。
这回换的宅子,她和顾粲应是至少能住个十余年,那还真得好好布置一番。
林纨总觉得自己是被顾粲豢养在府的无用之人,现下手中终于又了活计,心情自是转好,也顾不得同顾粲多亲-昵,便起身命丫鬟寻画纸工笔等物,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安排。
待林纨离了偏厅后,顾粲的眉目却渐渐凝重。
郑皇后的心肠比他想象的还要狠毒,事态稍有失控,不过并没偏离他最初所想。
现下他比较担忧的那人是,上官衡。
*
四日之后,洛都零零落落的散了些细雪后,便变得愈发深寒侵冷,窗外的雾霭让人觉得心中压抑。
待顾粲上朝后,林纨一如既往的拿工笔绘图,屋内的炭火添了许多,熏炉内的雪松广藿味弥散得愈浓。
虽说天气有些阴,但于林纨而言,仍是安居于室,本该心绪沉静的做平日应做之事。
林纨的心中却总被莫名的不安缠扰。
她放下了手中工笔,用手捂着心口,尝试着舒气让自己冷静。
林府近来还算平静,柳芊芊有孕后,身子渐大,胎儿康健,并未有恙。
陈氏一直被禁足在院,年节都不一定能被林衍放出来。
林纨曾派人去庵堂打探过林涵的近况,自她想逃跑却跌入庵堂中的池塘后,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大好。
林府会定期派医师为林涵看诊开药,但因着林涵的疯病愈发严重,很多医师都不愿再接诊,所以林府派去的医师换了好几个。
林夙的身体在宋氏的悉心照料下,还算康健。
自顾焉回凉州,郑家没落后,林纨的心病就除了两大块,林家目前也算太平,她还真不知自己为何会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香芸走到书案前,为林纨斟了杯茶水,见其神色不大对劲,关切地询问道:“翁主,你身子不舒服吗?”
林纨摇首,拾起茶盏饮了一小口清茶。
这时,卫槿有事要通禀,香芸唤她进来后,林纨问道:“何事?”
卫槿神色平静,半屈着双膝回道:“主子,是谢家主母蒋氏来访,奴婢让她在正厅安坐下了。”
林纨微微蹙眉,回道:“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舅父谢祯之妻蒋氏,出身名门,是上官衡之母蒋昭仪的堂妹。
林纨同这个舅母没见过几面,当时她和顾粲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蒋昭仪在郑皇后的示意下,想要通过蒋氏来说服她,让她考虑嫁给上官衡。
现在想想,这件事还真是有些荒唐。
她和上官衡虽然毫无血缘关系,但却也算是沾亲带故,有些亲缘关系。
林纨无奈失笑,也不知蒋氏这次来寻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待香芸和香见简单地为林纨整饬了衣发后,林纨即刻便去了正厅。
谢家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可林纨见到坐在圈椅处的蒋氏时,却发现她穿得很寡素,保养得宜的美目却有些微肿,看着有些憔悴,应是痛哭了许久。
林纨恭敬地向蒋氏问了安,蒋氏颔首后,神情却难掩哀痛,林纨心中一急,忙问道:“舅母,可是谢家出了什么事?”
蒋氏从袖中拿出了块软帕,边为自己拭着眼角的泪渍,边回道:“谢家无事……”
林纨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却是更甚,于是又问蒋氏道:“舅母可有何伤心事?”
蒋氏艰难地抑着泪,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事本不该来求你,但……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林纨无奈叹气,回道:“舅母有事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帮扶舅母的。”
蒋氏调整了下情绪,看了看林纨的神色,见她的气色比数月前见她时要好了不少,终是开口道:“蒋昭仪殁了。”
林纨心跳一顿。
蒋昭仪虽然并不受宠,但母家还算煊赫,她的位分也不低,按说若是去世,她应该能知晓。
可承初宫中却没传出任何消息。
见林纨被骇住,蒋氏从圈椅处起身,走到了堂下的雕花飞罩处,自顾自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小玩到大的姐妹,没想到竟是落得个这种下场。”
林纨努力让自己平复,劝慰道:“请舅母节哀……”
任谁都清楚,蒋昭仪的死因蹊跷,绝不是自然的殁亡。
林纨见蒋氏的情绪又开始失控,不敢过多询问蒋昭仪的死因。但她大体猜出了蒋昭仪的死因,宫里和蒋家都有些避讳这件事,那不出所料的话,蒋昭仪应是死于自戕。
妃嫔自戕是有罪的,甚至会连累母家,但景帝不至于因着这件事,失去整个蒋家的忠心和辅弼,所以会寻个别的由头,比如病逝。
蒋氏转过身来,看向了林纨:“翁主一贯聪明,应是已经猜出了缘由,我堂姐她与家中的庶妹关系并不好,蒋家又极力地想撇清此事。她的尸骨未寒,却没有身份贵重的贵女肯为她敛尸……我是有心去送她最后一程,但是母家却不许……”
邺朝徇前朝之习俗,如若妃嫔去世,最好由母家中身份贵重的女眷为其敛尸,这样才能在入棺前压住魂魄。
林纨刚要开口回话,却见蒋氏竟是要向她下跪,林纨赶忙让下人将蒋氏扶了起来,自己则走到了她的身前,语气温柔道:“舅母之托我心中清楚,我也想帮舅母这个忙,但是…但是我得先问问我夫君的意思。如若他同意了,那我即刻便请旨去为蒋昭仪敛尸。”
蒋氏知道这种晦气的事多数人都不愿意沾惹,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林纨拒绝的准备。
虽说顾粲那处还未松口,但见林纨态度恳切,她心中已是十分感动。
林纨搀着蒋氏坐在了圈椅处,谢祯为人肃正,和蒋氏成婚后,二人虽不算多恩爱,但也是相敬如宾。
因着蒋氏生养之后身子受损,他这一脉没有男嗣,谢祯这才纳了一良妾。待那良妾顺利产子后,谢祯就再没纳过任何妾室。
蒋氏在谢府很受人敬重,妾室丝毫不敢越过她的头上来,那良妾所生的子嗣也都被养在了蒋氏的名下。
蒋氏婚后的一切都算顺遂,可其自小玩到大的堂姐蒋昭仪就没这么幸运了,不受宠爱也就罢了,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宫里发生的事情蒋氏不便与林纨直接讲明,而且她也是局外人,对那些残忍的宫中争斗也是不明所以。
林纨又劝慰了蒋氏几句后。与她相约,顾粲同意后,她便即刻去派人给她递消息。
林纨怕她为蒋昭仪敛尸一事有什么利害牵扯,虽然她同情蒋氏姐妹的遭遇,但是顾粲毕竟是她的夫君,她不想让此事成为顾粲仕途上的阻碍,所以这事只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后,她才会去做。
是夜,待顾粲回府之后,心情看着并未有什么变化。
二人一如平常的用过晚食后,林纨便同顾粲提起了此事,顾粲听后面容平静,并未有异。
林纨心肠虽软,但到底是很为他着想,便回道:“倒是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只是…你不怕尸体吗?”
顾粲说着,抬眸看了一言纤弱娇柔的妻子。
林纨这小猫一样的胆量,读些鬼神异闻都怕得连小解都不敢独自前去。
进宫中为蒋昭仪敛尸定会把她吓个好歹。
想到这处,顾粲没等林纨回话,便道:“不许去。”
林纨忙道:“我不怕尸身的,真的不怕。”
前世她见多了尸体,林家被抄时,官府就打死了许多下人。那些尸体的死相狰狞各异,一具宫妃的尸身算不得什么,不会那么骇人。
再者她做的事是善事,蒋昭仪若是真的无法瞑目,魂魄未散的话,也应是不会伤害她的。
林纨这么想着,又将蒋昭仪被母家所弃的惨状同顾粲讲了一遍。
倏地,她想起了一个人,便问顾粲道:“四皇子他……可有何恙。”
顾粲默了默,回道:“应是无恙。”
可事实却不然。
蒋昭仪去世后,上官衡情绪失控,甚至冲撞了景帝。
景帝念及其丧母悲痛,并未重罚他,只将他禁了足,也怕他再度失控,不许他去见他母亲的尸身。
顾粲曾想过法子,利用宫中的眼线牵线,好能同上官衡见上一面。但上官衡现下却谁都不想见,顾粲甚至差人递了他密信,却也并没得到回复。
林纨轻声回了句:“无事便好。”
可她心中最是了解顾粲,她知道他现下看上去虽然平静淡然,但心里一定有事瞒着她。
*
顾粲最终同意了此事,待上奏得到景帝应允后,林纨便只带着卫槿入了宫,一事她入宫必须低调,二是想着如果幸运,卫槿说不定能见到卫楷一面。
蒋昭仪所住的宫殿并不算偏僻,红瓦绿砖,檐牙高翘。屋檐上的琉璃看着还比较新簇,上面挂着写了绮绣宫的匾额。
原也是一座富丽的寝殿,现下却宫门紧闭。
门前的落雪也无人清扫,看着格外的萧索。
原先殿中的宫女太监多数都被拨给旁的宫妃,觅得新主,惟剩下蒋昭仪的一名心腹宫女,和一名忠心的太监。
宫里还派了位女医官帮着林纨敛尸,林纨没想到在绮绣宫候着的女医官竟是沈韫。
二人许久未见,顾不得彼此寒暄,便由着宫女引着进了寝殿。
蒋昭仪的尸身放了两日,幸而现下是寒冬,殿中又特意堆放了些冰雪,所以尸身依旧保持完整,并未有任何的腐烂。
其实敛尸的过程中,林纨并未帮上什么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蒋昭仪的尸身僵硬,如果用的力气不对,就会让遗体受损。
所以多数事宜都是沈韫及其手下的医女操持,林纨静默地看着她二人为蒋昭仪换上了昭仪华贵的赤红冕服,蒋昭仪是自缢而亡,幸而较高的领缘和东珠串遮住了伤痕。
寻常的妃子如果殇逝,一般都会以高于她位分的丧仪下葬,譬如昭仪就应该按妃位或者贵妃之位下葬。
可蒋昭仪只是草草下葬,甚至这仪制都不及昭仪应有的好。
一切妥当后,林纨心情有些复杂的为蒋昭仪细致的描眉和涂粉,试图掩盖她已经泛青的死容。
殿中候着的宫女已经开始小声抽泣。
蒋昭仪闭着目,眼角有些细纹,与蒋氏有五分相似。
林纨曾在宫宴上见过蒋昭仪,上官衡的眼睛与她长得很像,都是棱角分明的凤目。
凤目生在女子身上英气美艳,生在男子身上是俊逸风流,想到上官衡,林纨心中有些纳闷。
敛尸后就要装棺,上官衡怎的不来见蒋昭仪最后一面?
眼见着申时三刻将至,宫中的大力太监即将过来盖棺抬棺,林纨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沈韫。
沈韫容色淡淡,命身后的小医女退下,让她在寝殿外候着。
林纨即刻明白沈韫这是有话要同她讲。
沈韫低声道:“一会儿四皇子会过来,他被皇上禁足数月,按说是不能见蒋昭仪最后一面的。”
林纨不清楚这事的内幕,只点了点头,随后小声问道:“蒋昭仪…她…她为何会自尽?”
沈韫环顾了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回道:“与和敬公主的死有关……但这事并非蒋昭仪之过,而是……唉。剩下的我也不便多说,只能说,蒋昭仪之死跟皇后和梁贵妃都脱不了关系。”
林纨之前也是猜测过蒋昭仪的死应该与后宫的党派之争有关。
按说沈韫现下仕途清明,这种事情避之最好不过。
而且林纨发现,沈韫与上官衡的关系非同一般,否则这种会掉脑袋的事,上官衡也不会轻易托付给沈韫。
正猜测着,宫女近来通禀,说抬棺的太监到了。
林纨循声看去,见两名太监一前一后的抬了一具红木棺进殿,为首的太监身形颀长高大,看着有些眼熟。
竟是四皇子上官衡。
邺朝的太监无论品阶高低,都带着以纸绢为衬,以铜铁为骨的顶帽围头,再着青色襕蟒贴里和黑色缝靴①。
上官衡穿着太监的服饰比寻常的太监俊朗了许多,林纨也不知这一路过来,他的身份是否暴露。
他之前的性格恣意不羁,眸中多是含笑,现下看上去面色惨白,眼神有些空洞。
脸还是那张脸,但看着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众人顾不得交谈,都怕事迹败露,连呼吸都有些压抑。
林纨看着上官衡神情悲怮的将母亲的尸身小心地抱在了棺材里。她年纪不小时也丧过母,能够切身体会上官衡心中的痛苦,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说话,便选择了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