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纨伸手为顾粲拢了拢衣物,便唤香见和小丫鬟进来伺候。
她心中很乱,顾粲的态度摆在明面上,他不想同她谈论关于螺钿木匣的事。
他想大事化了,想让她将一切事情都当作没发生,然后这件事便能被时间慢慢冲淡。
梳洗完毕后,顾粲仍半躺在床上看着她,林纨能明显觉察出,屋内的小丫鬟们都在悄悄地看顾粲,且双耳都泛着红色。
见林纨从镜台前起身,小丫鬟们这才正了正神色。
她们的小姐林纨嫁给了镇北世子,但她们平日也只在这庭院内活动,连侯府中别院的小厮或者婢子都不常见到,更遑论是外男。
早就听闻镇北世子容止若神祗,今日真是眼见为实,果真是俊美夺目。
气质也并不如外面传得那般可怖阴郁,她们见顾粲看向林纨的目光带着十足的温柔和耐心。若是被这般的男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都会动心吧。
那二小丫鬟对视了一下。
可她们的主子林纨明显对这俊美无俦的镇北世子没什么好气,整个早晨都在沉脸使小性。
任谁都能猜出,她这突然归宁,定是与他有了什么矛盾。
顾粲的视线始终在林纨身上,他饶有兴味,欣赏着林纨清丽的面容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香见在她耳侧说了些什么,林纨听后,面色愈发难看。
她终于看向了顾粲,神色略带着惊惶。
顾粲也是不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问道:“怎么了?”
林纨没回复他,而是走到了他的身侧,要伺候他梳洗,顾粲见她纤白的双手微颤,又问了一遍:“纨纨,到底怎么了?”
林纨双眼半阖,羽睫微微翕动,她轻舒了一口气,强自让自己平复,“无事,我先去看看祖母,你在这里好生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顾粲微蹙了一下眉,知道林纨有事瞒着他。
林纨却不欲再与顾粲多言半句。
适才香见告诉她,林夙昨夜从豫州回了洛阳,归府时知道了她和顾粲回侯府的事。
他一早便派了人,要让她二人去嘉轩堂处见他。
*
林夙是昨夜归的府,他听闻了顾粲和林纨的事后,对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当小两口有了矛盾。他虽身为长辈,但小两口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二人自己解决为好。
可谁知顾粲这小子竟是因着与林纨的矛盾不去上朝了!
林夙虽草莽出身,但自从乱世参军后,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格,待他成为将领后,军营中的军规和军纪也是严苛至极。
严于律己的他自是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儿辈和孙辈,林纨的父亲林毓是可塑的将才,所以当他违背军规,包庇那个杜姓将领时,他毫不留情的便将自己的亲子痛打一顿。
他的孙子每日也必须晨起练武,林夙每每从豫州军营归府时,都要检查他孙儿的武艺可有长进。
至于他那个不肖儿林衍,实属扶不起来的阿斗。
林夙近年终于想通,只要林衍不做出格的事,做个平庸的嗣子最后承袭他的爵位,他也认命了。
可顾粲不一样。
虽然近年景帝将顾粲放在了廷尉的位置上,让他管刑狱,但林夙心中清楚,顾粲是比他父亲顾焉更有天资和才干的人,廷尉虽是九卿,但让顾粲来做还是有些屈才。
若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成为国之栋梁,治世之能臣。
自他入朝为官,成了景帝的爪牙后,林夙的心中便有了隐忧。
林夙身在豫州,并不置身于朝廷的中心,但顾粲的那些手段他也是清楚的。
他怕顾粲的才能不能用到正途,反倒是会被其用来玩弄权术,用残忍的手段清除异己。
林夙一直怕顾粲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
这样隐忧一直存于心中,待他准备将林纨嫁予他后,林夙又发现,顾粲这小子竟是个情种。
他对林纨就像着了魔似的,平日挺冷静深沉的一个人,碰到与他孙女林纨有关的事,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这番告病不去上早朝,也定是与林纨有关。
屋檐上的积雪被煦日融化,从檐沟滴落在了青石板地上。
想到这处,林夙负手而立,看着嘉轩堂外忙于扫雪的小厮们,愁眉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宋氏则坐在嘉轩堂的太师椅处,略带怯意地观察着林夙阴沉的面色。
侯府偌大,积雪还未除尽,林纨披着剪绒外氅,带着心事同香见和卫槿踏雪到了嘉轩堂处。
外面的小厮进堂内通禀。
来的路上,林纨特意向香见打听了一番,府中可还有人知晓顾粲昨夜来侯府一事。
香见如实地回复了林纨,说知道林纨归宁的人有大半,因着她那时归府天还未黯。知道顾粲归府的人却是少数,林夙得知是因为夜半归府时恰巧见到了守在府外轩车处的元吉。
林纨听后,对香见命道:“若要有旁院的人问起,就说世子是同我一起归宁的,他因衣着单薄,染了风寒,病势较重,现下在我那处卧养。”
香见立即会意。
顾粲告的是病假,可林纨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没病。
没病却向君王告病,若要落人口实,那便是欺君之罪。
林纨做事还是谨慎,虽然这事是顾粲胡闹,但她还是帮顾粲将一切都善后妥当。
气归气,但林纨终归是怕林夙因此而责打顾粲,也因着顾粲颈脖处的伤痕实在是见不得人,只好选择只身前来。
思及此,小厮已走到了林纨的面前,躬身向其揖礼后,引着林纨进了堂内。
堂内炭火充足,燃着令人沉静的檀香,因着年节将近,地面的黯红绒毯刚被下人撤下,还未换上新的。
林纨见林夙一脸怒容,便先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林夙见林纨身形依旧瘦削纤弱,眼下泛着淡淡乌青,心中一时不忍,却还是沉着脸问道:“顾粲呢?”
林纨垂着头首,声音平静地回道:“回祖父,夫君昨日染了风寒,现下有些发热,我便差人向朝中告了假,让他好好在府休息。”
林夙冷哼了一声,他静默地看了林纨半晌,扬手唤林纨起身。
林纨为袒护顾粲,在林夙面前撒了谎,心中自然是过意不去,她自觉无颜起身,跪在冷地上才能让她心中的负罪感轻一些。
林夙见林纨不听话,便用凌厉如豹的双眼瞪了她一下。
宋氏也冲林纨使了颜色,林纨没敢再多犹豫,这才起身,等着林夙的训斥。
林夙走到了太师椅处,拂袖而坐。
丫鬟将刚烹好的茶呈了上来,林夙接过后将茶盖掀开,复又重重地将茶盏掷在了一旁的高几处。
“叮啷”之声让屋内的所有人都呼吸一窒。
林夙到底还是心疼自己这个体弱的孙女,他知道林纨的小心思,掷完茶盏后,见林纨眼眶泛红,也不想再多难为她。
林纨是端庄知礼,最明事理的乖女孩,虽然有些娇气,但不会做出格的事。
想到这处,林夙的语气平和了些许,却仍带着些许的严厉,他叮嘱道:“不要忘了婚前本侯对你说的话,不可一味的娇气、使小性子…你要学着帮扶子烨,做一个贤妻,他胡闹的时候,你不能由着他乱来!”
林纨一一应下了林夙的训斥和告诫。
这次是她有些任性,因为心里太乱,只想着先逃先躲,而不敢去面对顾粲。
顾粲不想同她提那件事,可她也没什么勇气问他缘由。
林纨知道,他内心深处一直深埋着恐惧。
她总怕顾粲对她是别有居心,娶她不是他口中的喜欢她,而是她承受不来的残忍原因。
林纨不敢细想,深想。
总怕眼前的男子面上温柔,心中却是冷如寒冰,酝酿着什么阴谋。
林纨为了让林夙放心,在他面前真诚的做出了承诺,也认了错。而她同顾粲之间发生的事,她选择闭口不提。
林夙虽对顾粲的人品放心,但见林纨的神色戚然,心中到底还是见不得自己的孙女受委屈,便又问林纨道:“顾粲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纨心中微暖,摇首后,低声回道:“没有,夫君他待我很好,是我这次处事不当。”
不明事情真相之前,林纨自是不想将顾粲在婚前就监视她的那些事同林夙说,她只能冷静的让自己相信,林夙对顾粲有照拂之恩,顾粲应是不能对林家别有居心。
林夙走到林纨的身前,伸出手拍了拍林纨的肩,带着些许的安抚意味。他知道顾粲并没有生病,也知道林纨能够将事情处理妥当,便又道:“今日便同子烨回府罢,既是嫁为人妇,总往娘家跑成何体统?”
林纨点头认错,抬首后见祖父的眉宇也变得斑白,又想起前世林夙晚年的潦倒,鼻间又是一阵酸涩。
林夙见此又道:“虽说不能总回娘家,但本侯只要还活着,任谁都欺负不了你……”
话到这处时,林夙的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囡囡记住了,祖父会永远保护你的,平远侯府永远都是你的依靠。”
*
林纨从嘉轩堂处走出后,心中并没有释然。
林夙的安抚和疼爱让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她之前一直都没有在意的问题。
虽然她父母早殇,可林夙对她比其余的孙辈慈爱百倍。
无论是林家,还是母亲的母家谢家,都是洛都声望最大的豪族。
她一直都不自知的是,强大的母族背景给了她心理上的倚靠,所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自是习惯从家族中寻找庇护。
可顾粲与她完全不同。
虽然父亲是藩王,可他却是个质子,在洛都并无亲眷。
成婚后,顾粲有了她这个妻子,她成了他的亲人,也是目前他身侧唯一的亲人。
她若是一遇事就往母家跑,顾粲他心中的滋味肯定难以言喻。
天虽甚晴,但是凛冽的北风似是在咆哮着彰显,此季是深冬。
林纨离开庭院时有些匆忙,并未带手炉等取暖之物,体质虚寒的她在府中走上一会儿便变得手脚冰寒,唇色也变得渐白。
这时顾粲已穿戴整齐,坐在林纨未出阁时所用的书案前,上面的玉瓶中还插着折枝腊梅,花瓣上的新雪融化,泛着莹润的光泽。
林纨应是准备在侯府长住,屋内明显被重新布置了一番,顾粲环顾着四周,见身后的香木座屏雕着清荷、蓼兰等清雅的花卉,心中暗叹女儿家住的地方果然要清雅别致许多。
书案上还存着林纨未出嫁前未完成的画。
顾粲见其铺陈在书案的一角,便拿起了那些画卷。
林纨善琴善画,嫁予他后,他也只见过她拂过几次琴,却没怎么见她绘过画。
那些画多数是山鸟花石,画如其人,清新且有意趣。
只有一幅不同,那绘卷用碳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人形,身形像是个成年男子。
这副最与众不同的是,林纨在粗绘完人形后,又用毛笔在上面胡乱的画了几笔,似是要将这个人形掩住。而且这张画纸也是褶皱不堪,像是被人握成团,再重新铺开的。
顾粲正觉得纳闷时,林纨已经回到了庭院中。
听到丫鬟们齐声唤翁主,顾粲才回过了神,他还未来得及将那些画纸重新放回了原处,林纨走到了他的身前。
回来的路上,林纨已经想通,为了不让林夙惦念,今夜便同顾粲归府。至于她心中的疑虑和恐惧的事,她要尝试着面对。
顾粲抬眸时,林纨也看向了他,也看到了顾粲手中拿着的画纸。
林纨走到桌案前,刚要将顾粲手中的画收走,却听见他开口问道:“这幅……画的是谁?”
林纨垂目,看了看顾粲手中的那副画。
那是二人成婚前的几日,她画的。
那时她的心绪实在复杂,想要通过绘画疏解时,竟是不自觉的又开始画顾粲,等反应过来时,又想着销毁。
后来自己纠结了多番,还是将这幅残卷留了下来。
林纨还是将顾粲手中的画夺至了手中,并放回了原处。
她语气淡淡,一如平日同人说话的温柔:“画的是你。”
言毕,顾粲适才还有些黯淡的瞳孔登时有了光亮,笑意也微蔓上唇角。
他刚要顺势握住林纨纤白的手,却被她偏身躲过。
顾粲面色微僵,只听见林纨又道:“今日我便同你归府。”
这话说完后,林纨便转身离去,直至未时,二人都未再说过一句话。
林纨命下人在侯府的偏门处备好了马车,让香芸和卫槿先和侍从候着,待府内众人都休憩用午食时,才同顾粲抄府内的僻路,刻意避着人,前往偏门。
元吉也在偏门的不远处侯着,雇了一辆寻常的马车,而非顾粲平日所乘的轩车。
林纨差人让元吉先归府,她则同顾粲乘着林府的马车低调地归返镇北世子府。
镇北世子府离侯府不算远,却也有一段距离。
马车不及轩车宽敞,里面也没生炭盆,为了避人,她离府的匆忙,又将手炉落在了闺房中。
这一路只觉得浑身发冷,小腹也愈来愈痛。
顾粲侧目见林纨缩成了一团,不时地冲手呵气,知道她受了凉,便想着替这娇弱的小女人捂一捂手掌。
可谁知,林纨却再一次避开了,有意的同他保持距离。
顾粲语气微沉,却还是平静的:“我帮你捂捂手。”
说着,顾粲不再心有顾忌,动作比较强硬的将林纨的手包裹在了自己的大掌中。
顾粲的掌心稍有粗砺,却是温暖的。
林纨一直觉得他的手比琴师的手还要好看,指骨修长,一双文人雅士的手。
可现下,她还是抵触同顾粲的亲近。
林纨还在闹脾气,顾粲的耐心却渐失。
他见林纨是如此的冥顽不化,一手攥着她的细腕,另一手一揽,将她抱在了腿-上。
林纨险些惊呼出声,马车也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车夫觉出马车中的异常,忙“吁”了一声,利落地勒马询问道:“世子…可有何异样?”
顾粲目光冰冷,沉声回道:“无事,继续驾马前行。”
车夫应是,再度启程。
林纨想挣扎,心中却也清楚,她若挣扎,这马车只会晃得更厉害。她不想让外面的人起疑,抑或是生出别的心思来,只得老老实实地被顾粲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