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锐卿轻轻点头,因在人前,他只能矜持地拍了拍她肩膀:“圣上昨日与我知会过,昨晚本想与你说的,但你一直在哭,所以就暂时往后放了放。”
谁能想到,昭宁帝会这样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苏满娘看着不远处抱着圣旨、乖乖看着她的黎川智,眼睛又开始有些发酸,她抬手就着握着他手的姿势,狠狠掐了一下:
“知会你就答应了?就不能缓和缓和?!还有,为什么要选我们家?!”
黎锐卿唇瓣轻抿,他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在苏满娘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苏满娘的动作微顿,她抬起头,对上黎锐卿的眼睛。
见他神态认真,并无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唇瓣不自觉抿了抿,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也不知为何,她最近的泪水特别多。
昨晚哭过一场后,或许激动的情绪还没有缓和过来,现在又悲从中来。
但想想这对黎川智而言也是好事,她强忍着悲伤开口:“那也挺好的,智哥儿到那边也能承欢于栖霞大长公主膝下……”
另一边,黎川智抱着这刚到手上的圣旨,也是百感交集。
他设想过很多外祖母的身份,却未想到,她竟会是曾经是栖霞长公主,现在的栖霞大长公主。
怪不得之前他多次与她相约见面,她都会那般小心谨慎,基本全部回绝。
只是,他确实想过要奉养这位他所剩的唯一亲人,却没有想过,要离开黎家,要被过继出去。
而且,还直接通过发圣旨的方式,直接给他赐了外祖父的姓氏,这般强硬方式的离开。
生恩不及养恩大,他对黎府有着很深的感情,这般天降的圣旨,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
黎川智看着前方正被养父半圈在怀中安慰的养母,将圣旨放到竹西手中,噗通一声跪身在地,向不停哭泣的苏满娘和黎锐卿深深地扣了几个响头。
“儿子多谢父亲和母亲这些年的教诲,是儿子不孝,未能回报父母,反倒惹得父母伤心垂泪。父母多年的栽培养恩,我一定铭记在心,时刻不敢或忘。”
“快快起来。”
栖霞大长公主那边,在收到圣旨后便派出了几辆马车过来,来接他们未来的小主子。
苏满娘虽然伤心,但面对有些急切的大长公主府仆人,也没有耽搁,盲让小厮麻利地将黎川智房中的东西先收拾出一部分,带上马车。
剩下的,等之后府中再给他收拾好送过去。
至于随后的将黎川智名字从族谱中划掉,也只能等改天重新选个日子,让黎川智重新回来一趟。
栖霞大长公主府那边的老嬷嬷歉意道:“大长公主那边又病了,圣上也是为了大长公主的身体,才想出这种方法,如有失礼之处,还望黎大人和黎夫人不要介意。”
黎锐卿连道不敢,关心道:“大长公主现下.身体状况如何?”
提起这个,老嬷嬷又是一阵忧虑,她拧眉回道:“老毛病了,因为之前心神损耗过巨,又病倒了,最近不仅不见好,还有些严重起来。”
栖霞大长公主之前自觉自己时日无多,原也不想让黎川智过继,她觉得黎川智在黎府现在生活得就很好,她无所谓名声,只是想着以后能够光明正大地见面。
只是最近,大长公主的身体实在不好,甚至因为圣上皇位已定,心神一松,日渐昏迷。
圣上昨日在出宫探望过大长公主后,实在担忧,这才想出了冲喜一法,有了今日这一出。
黎锐卿大概知晓,栖霞大长公主之前因何事心神损耗过巨,也便就此略过不提。
等到黎川智在大长公主府那边仆从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黎府的主子们站在门边看着他们远去的车马背影,一时心情低落。
直至车马背影拐入另一条街道,消失,苏满娘才抿唇收回视线。
她侧头看向天边已经完全升起的朝阳,突然感觉眼前晕了晕,她疑惑地晃了晃了脑袋,却不知是不是晃得力气过大,莫名地一个晕眩,歪倒入黎锐卿的怀中。
“闻筠!”
“母亲!”
“母亲晕倒了,快去请大夫。”
苏满娘的晕倒,让黎府中又是一阵的忙乱后。
待到稍后,大夫被请来府中给苏满娘把过脉后,府中原本有些低沉的气氛,就一下子欢悦起来。
苏满娘又有身孕了!
而且已经怀了一个多月!
马上的,主院中还未醒来的女主子,再次被人层层保护了起来。
黎锐卿离开主院后,脸上还保持着半苦恼半欢欣的奇特的表情,等他在小厮的指引下,在后花园中找到并排坐在凉亭中发呆的两个少年时,神色才渐有收敛,好笑道:“怎么,你们俩也想被过继出去?可以,我没意见。”
黎川忱和黎川猛闻言,连连摇头。
“父亲,你可别瞎说吓人,我们两个的八字哪里会与别人的八字合上?!”黎川猛扯着嗓门叫道。
“我们这不过是因为大哥离开了,一时心里伤感罢了,父亲,我们对您的孝心,日月可鉴。”
黎锐卿打量着两人的表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黎川忱二人面面相觑,此时也反应过来黎锐卿应是在打趣,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
半晌,黎川忱看向黎锐卿,小心翼翼询问:“父亲,我们还有家人活着吗?”
黎锐卿摇头:“猛哥儿那边是肯定没了,忱哥儿那边倒是有一个庶妹,如果你想要见她的话,我可以为你们安排。”
至于再收养就免了,那个女孩儿可不是一个善茬,远比黎霜这种掐一下就能怂回去的要难缠得多了。
黎川忱闻言表情僵了僵,连连摆手:“别别别,可千万别。”
如果是别人就算了,至于那个庶妹,只观父亲面上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他都能想象得出她现在会成长什么模样。
那人从小便与她那个姨娘一般,学得掐尖要强,嫉妒心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感觉府中现如今的气氛很好,不需要改变。
然而,黎川忱和黎川猛都想着不要改变,刚刚继位的昭宁帝却不这样想。
在黎川智被过继出去的次日早朝,昭宁帝便下令给当年的废太子案翻案,不过短短几天,便先后公布出几十位无罪赦免名单。
流放的,可回城做官,已亡的,后人将不再是罪人之后,可以参加科举武举,报效朝廷。
而这批无罪名单中,便有黎川忱、黎川猛和黎雪所在的三家。
当天,黎川忱、黎川猛和黎雪听闻消息,大喜不已。
他们相约着去城墙上看朝廷最新贴出来的公示,一起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虽形状狼狈,但眼神却一眨也不眨的,心情激动下,几乎喜极而泣。
第170章 宣旨
“无罪了, 终于无罪了,可真好啊。”黎雪欢喜地用帕子捂着唇,小声啜泣着。
曾经家族亲人的容颜, 她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那种毫无保留的疼爱与欢欣的热闹气氛, 却一直记在她脑海中,不曾忘却。
“父亲说, 我家族中人的尸骨早已收敛好了, 等我过阵子和父亲赊点钱, 就回去给他们迁迁坟, 修缮修缮。”黎川忱低落开口。
“那你可惨了, 你和父亲赊钱,他保管让你每天早晨演武场训练加倍, 作为条件。”黎川猛眼眶有些红, 但还是大大咧咧地笑着,活跃气氛。
黎川忱被他这话梗了一下,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加倍就加倍,反正你到时候也得陪着我一起。”
在训练上, 黎锐卿从来不厚此薄彼。
黎川猛挠头想了想, 迟疑道:“既然都得练, 那我便也先赊上一回?”
三人相视一眼,而后会心一笑。
之后三人一边往黎府方向走, 一边轻快地相约着次日一起去普济寺给佛祖还愿,虽之后的日子仍将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们却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 连累家中了。
走在热闹的街道中, 虽秋风微凉, 他们的心头却火热一片,自此之后,他们一直掩在心底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因为这份无罪公示的出现,而彻底烟消云散。
苏满娘是在公示出来后,才从黎锐卿口中知晓府中几位养子养女的身份。
她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上的床棚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向黎锐卿:“玉清,你说忱哥儿、猛哥儿和雪姐儿也会被过继出去吗?或者……认祖归宗?!”
失去了一个养子她就已经有些难受了,如果连剩下的三个都一起失去,她可能得缓挺长时间,都不一定能缓过来。
黎锐卿眯起眼睛,想了想情报消息中昭宁帝最近在做的事,叹息:“不会的,闻筠你放心。”
哪怕会发生一些波折,但昭宁帝却是肯定不会再给他发什么过继圣旨的。
大概是由于昭宁帝在百日孝期后,刚在朝堂上铲除了一批异己,手段刚硬且铁血,正是需要树立仁名的时候。
在给之前废太子案中受到他牵连的大部分官员都翻了案后,没过半月,在黎府的大少爷黎川智接到了过继圣旨离开没多久,黎川忱,黎川猛和黎霜也都收到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赐黎府养子黎川忱,即原太傅岳澜之嫡幼子岳宇涵,宅邸一座,东珠一斛,白银千两……,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赐黎府养子黎川猛,即原都统山紫炜之嫡幼子山衡,宅邸一座,东珠一斛,白银千两……,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赐黎府养女黎雪,即原礼部尚书成昶安之嫡幼女成琼,东珠一斛,锦缎十匹,白银千两……,钦此。”
黎母紧紧抓住苏满娘的手,一瞬间竟有些晕眩,她不是很明白现在的局势。
她将这些养子养女们培养成才,昭宁帝这是都要给他们原先的家族都要回去,她这是都白培养了?
等黎府众人叩首接完圣旨起身,黎母低声问苏满娘:“闻筠,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将忱哥儿他们也过继出去?”
苏满娘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安慰道:“娘,没事,只不过是对曾经有功之臣子嗣的赏赐而已,并未过继。”
黎母又反复与苏满娘确认了几遍,这才松出一口气。她心里嘀咕着,她这都已经将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家开出去的枝,散出去的叶了,可不能让他们轻易地被过继走。
以后一定要对他们更好一些。
等送走了黎母后,苏满娘面上的笑容才耷拉下来,与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圣旨的意思他们都听懂了,对朝中局势略有了解的黎川忱、黎川猛等人也知道,昭宁帝这是在肯定他们已逝亲人在昭宁帝被废太子时,所做下的努力。
现在给他们赐予珠宝等物,表示他并没有忘记一切当初为他流过血丢过命的老人。
虽说他们听到圣旨后,确实感动没错,但现在等心情平静下来,却怎么想怎么觉得现在这颁旨的时机有些微妙。
朝堂上的异己还未被完全铲除,就先将黎锐卿立起来做靶子,这不是想要让其他还想趁着昭宁帝帝位还未坐稳、搞上一把事情的幕后之人,确立了目标吗?
黎川忱几人看着手中的圣旨,又看着堆积在前院中的满当当东西,看向黎锐卿的目光中暗含担忧。
昭宁帝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卸磨杀驴?!
黎锐卿却暂时未看向他们,只是看着苏满娘有些苍白的脸色,轻声安抚:“好了,皇上不过是赏赐了孩子们一些东西,无论他们曾经到底是什么身份,不都是我们的子女吗?”
“可是……”苏满娘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隐隐不对。
如果昭宁帝当真对黎锐卿满意,为什么对他的功劳只字不提,反倒是在这种敌火未熄的时刻,将府上孩子们的身份说出来。
说到底,这些事儿哪怕是真的,在现在这刚出了国丧的敏感时刻,也有些不合时宜。
黎锐卿轻轻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不动声色捏了一下,苏满娘立即会意,看向旁边一脸忧色的孩子们,露出温和笑意:“那可能确实是我多想了吧,这对你们是好事儿,不要担心。”
黎川忱几人连忙颔首:“母亲不用多虑,圣上这顶多就是给我们赏赐了些东西,其他的都不会有改变。”
黎川猛也点头:“就是就是,就是多了点小金库,其他的都不会改变。我还等着母亲为我找媳妇呢。”
黎雪拉着黎霜一起走过来,笑吟吟地拉住苏满娘的手:“我观母亲神色苍白,不若便由女儿们先陪母亲回主院休息休息。”
苏满娘感觉有些好笑,心中却也跟着熨帖了不少。
她心知黎锐卿现在应还有话要与两个养子说,便也随着黎雪的意,任由她和黎霜一人一边牵住她的手,往主院行去。
等苏满娘离开,黎锐卿面上的笑意才稍缓,看着面前两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的少年,叹息一声:“走吧,跟我去书房。”
黎川忱和黎川猛连忙颔首。
他们连院中那些由圣上赏下来的金银财物都顾不上管,抬脚就跟着黎锐卿往书房走去。
等一进了书房,将小厮全部赶到书房外守着,黎锐卿才慵懒地半瘫在宽手椅上,舒出一口气。
见他这模样,黎川忱与黎川猛心态也跟着先放松了几分。
“父亲,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可是圣上他对您有什么误会?!”政治嗅觉比较敏感的黎川忱询问。
“就是啊,他突然在这个时候,选咱黎府做赏赐的头一头肉羊,到底是什么意思。”黎川猛也跟着说。
最关键的是,即便黎府被选做了赏赐这波的第一头肉羊,黎锐卿本身却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唯一得到的那点好名声,根本及不上此次圣旨昭告带来的弊端。
黎锐卿敲敲手指,笑道:“你们放心,圣上对我应是没有什么误会。”
他可是鹰组的现任首领,他拿谁开刀,也不会选择他开刀。
“我估计,他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可能有二。其中之一,便是你们想的,用赏赐你们东西,昭示你们身份这一点,为他树立顾念老臣的形象。”
黎川忱和黎川猛连忙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