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女婿
在苏满娘与黎锐卿定亲后没几天,城中消息传得最热闹纷扬的时候,黎锐卿往苏家递上了拜帖。
收到拜帖后,苏润臧就拉着苏润允一起讨论:“你说黎将军一个四品大官来咱家初次拜访,咱们是应该捧着些,还是严肃地贬着些。”
对此苏润允的意见是:“捧也不能太捧了,捧得高了,他便不把咱家当回事,以后对大姐还会可着劲儿的欺负。”
“对,哥你说得对,咱还是要以贬为主,以捧为辅。”
“到时咱们就先将咱文人那些天文地理来一套,直将他这个武人说得晕晕乎乎,再松松口转移话题,先抑后扬,也能让他知晓知晓咱们苏家的厉害。”
言罢,两人便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起明天可以用来为难未来姐夫的话题。
苏满娘听到六巧传回来的消息时,正在对着苏母为她买回来的一匹朱红布料思考嫁衣款式,确定最终花样子。
六巧眼角眉梢都是吃到自家产的八卦的兴奋:“小姐,你都不为未来姑爷担心吗?”
苏满娘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抬手将毛笔慢条斯理地放在一旁,把画纸收好,整个过程眉眼沉静。
四年前,她也为自己准备过一身嫁衣,之后她感觉那衣裳兆头不好,就直接给压了箱底。现下重新定下亲事后,苏母与苏满娘商量后,便去陈氏布庄重新选了一匹,也就是眼下这匹正红的鲜艳料子。
“这是应当的。定亲之后,女婿拜访岳父属正常流程。我估摸着不用多久,黎家老夫人也会邀我过府一叙。”
六巧看着苏满娘的模样,有些不解:“小姐,未来姑爷都要过来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波澜不惊,我还以为,能看到你稍微羞涩一下呢。”
见她这副迷茫的小模样儿,苏满娘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是在我寝房,就咱们俩个,有什么好羞涩的。若是在外面,人多,我还可能会装上一装。”
说到底,自从黎锐卿对她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她本来已经平稳的心湖,现在在她的多次自我暗示下,已经能够在大多数时候做到心如止水。
想必等出嫁后,待她对着黎锐卿的脸练习一番,这种平稳的心态将会得到再次巩固。
“六巧,我准备过段时间和娘提一提,请个人来家中教我一些高门大户必备的规矩。即便黎家发家也比较短,但是出门在外却不能丢了脸面。以后若你也想跟着我去黎府,便也跟着将规矩什么的都学起来。”
六巧连忙点头,忙不迭开口保证:“我知晓的小姐,您放心,我现在就跟着学,到时一定不会为你拖后腿。只要您不赶我走,我就一定会追随你至老。”
苏满娘嗔她一眼:“小小年纪,成天把老挂在嘴边,你才多大。”
六巧便抓着头发嘿嘿笑:“这是我的心理话,是最真最真的心里话。”
六巧刚被苏母买回来时,年纪不过八岁,因为是逃难娃,当时整个人瘦瘦弱弱的,在小小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出奇。
当时苏家条件已经好些,六巧的主要任务便是和陈婆子一起照顾祖父和祖母,逗两位老人开心,并陪着他们一起说说话。也因此,她小小年纪就练就了一身说八卦、讲故事的独特技能。
之后两位老人相继过了世,苏母便将陈婆子留在了身边,让六巧跟了她。
虽是半路主仆,但是两人相处到如今,关系也算融洽。
苏满娘拉过六巧的手,感受她手心的硬茧,笑得温柔:“你今年也有十四,将规矩好好学好,闲暇时字也是要认起来,等之后到了那边,我会用心为你寻一位好夫婿,你不用着急。”
六巧抿着唇儿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用手捂着脸颊吃吃直笑:“多谢小姐,最好是那种高高壮壮的,那种我最喜欢。”
苏满娘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种人,文人府邸少,武人府邸肯定多,到时我一定给你好好寻摸寻摸。”
可能是话题说完了,六巧也反应过来味儿了,她后知后觉脸上烧,跺了两下脚,就小跑着出了屋:“那我去前面找五福和四喜再打听打听消息,等回来再和小姐细说。”
苏满娘好笑地摇摇头,她看着桌上刚刚确定的花样子,想了想,起身拿起就往苏母的房中去。
穿过小花坛,来到苏母的屋子,掀开门帘一进去,苏满娘就见到苏母手中拿着的一本厚厚的书册子。
“娘。”
苏母见到她来,将东西合上,笑着招手:“这大热天的,到处乱走也不嫌热,快来喝点酸梅汤压一压。”
苏满娘忙将手中东西放下,笑盈盈地接过茶盏:“娘还不了解我?!我身上沁凉,夏天即便再热,也少有出汗的时候。”
说罢,她拿过苏母刚才放下的册子看了一眼,竟是一沓城中年轻闺秀的名册,想必苏母方才是正在为大弟和二弟相看。
她不动声色地将册子放下,撑着下巴等着苏母对她花样子的点评,暖风自旁边雕花窗棂中吹过,她的眉宇间也跟着轻松起来。
她定下亲事了,无论未来她会过得怎样,但起码这一刻她感觉,真好。
次日,黎锐卿携族中长辈一起携礼上门,拜访苏牧璟。
苏父书房内,苏牧璟看着坐在他身前的这位长相过于出色的黎将军,心情略有微妙。
他一直听闻城中传言,这位黎将军长相俊美,芝兰玉树,堪称辛图城中第一美男。纵使一回辛图便休了妻子的牌位,又带回来几位养子养女,仍爱慕者众。
然而之前他在城内活动时,黎锐卿在边关征战,没有回来;后来黎锐卿回来了,他却大多时间都在家中攻读守孝,无缘得见,对这些传言没有什么具体概念。
只是在黎家派媒婆上门后,差小厮给几位好友送去手书一封,打探了下黎锐卿此人的人品、家境以及其他相关情况。
后又在次日傍晚与黎锐卿私下见过一次,双方彻底开诚布公谈过后,他才彻底松的口。
但他当时看过的黎锐卿,好像也没现在这般的……昳丽惊艳到让人难以接受啊。
莫非当时当真是天色的缘故?!
苏牧璟仔细打量着黎锐卿的五官,眉心微拢。
本来未来女婿已是从四品官身,他如今只是举人,身份上就已差别悬殊,现在黎锐卿又是这种长相,不用想就能判断出女儿之后会很辛苦。
以后一旦他们发生冲突,到时即便他们想帮着女儿挺直身板说话,都可能没有多少底气。
在最初的满意过后,苏牧璟看他这位新上任的女婿,是越看越不顺眼。
虽然苏牧璟的这些想法只是藏在心里,然而对于黎锐卿这位官场老油条而言,却是浅显地一眼就能看得明白。
他笑意温雅地半垂下眸子,用茶盖慢条斯理地刮着茶盏中的茶沫子。
与苏父的初次相见,他确实耍了些小手段,略做了些伪装。
不过手段不在是否光明,只要好用就行。
现下目的已然达成,相信苏父即便再嫌弃自己这张脸,但木已成舟,庚帖和信物已然交换,他也无法反悔。
与苏父一起坐在上首的,是黎氏宗族内的一位太叔公,在族中颇有威望。
黎锐卿家自从黎父去世后,就与黎家宗族那边闹得难看。后来更是随着黎母带着黎锐卿投奔娘家吃喝,彻底与那边断了联系。
这些年随着黎锐卿的发达,黎氏族中后悔不迭,来他面前屡次三番示好。
最开始,黎锐卿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直到之后黎氏宗族将当年他们抢占的黎家财产全部归还,黎锐卿这边的态度才略有缓和。
而今日这位陪黎锐卿来苏家拜访的黎老太叔公,则是当年黎父过世后,少有的几位为他家说过公道话的长辈。
“早在几年前,老朽就一直有听闻过苏举人的大名,在苏举人的学堂尚未关闭时,老朽家中还有一孙子曾在苏举人这边就读,每每回去,都对苏举人很是褒扬。”黎老太叔公对苏牧璟先是一顿褒扬。
苏牧璟端起笑意拱手:“哪里哪里,您说的可是黎锐涵?那孩子我到现在都还有些印象。”
双方客客气气一通例行夸奖,苏牧璟就慢条斯理转头,看向黎锐卿温言开始第一波发难。
第27章 翁婿
“听闻玉清少年离家, 独自前往边关参军,一路浴血奋战,英勇杀敌数年, 不知你对边关的文人墨客状况了解几何?”
黎锐卿放下茶盏,恭敬回道:“回伯父的话,晚辈所在的江城边关中,因环境之故,百姓擅武好战,少有通识文墨, 但从各地前往江城游历的文人墨客却也不在少数。比如京城的范大儒,江南的缪大儒, 都曾带过弟子前往江城,暂代军中文士,为边关将士尽全心力,更有一段时间,那些文人在江城为一些幼童免费启蒙,留下过不少佳话。”
“哦?可是范仲大儒, 和缪子丰大儒?”苏牧璟开始有了些兴趣。
黎锐卿笑盈盈颔首:“确实, 当时两位大家还写出了不少荡气回肠的边塞好诗, 在江城广为流传,当时范大儒的弟子还曾言说, 待回京后范大儒就会出一本诗集和书册, 估计他们再过一段时间, 就能在各大书肆出售。”
“是什么样的诗?黎兄可还记得几首?与我们分享一番?”苏润允热切地看向黎锐卿。
让一个武人, 去背诵文人的诗词,而且还是几首,这并非易事。
苏润允保持着面上真诚无伪的表情,心中暗搓搓思忖着,这位未来的姐夫能否接下这一轮刁难。
黎锐卿微微一笑,张口就背出一首当时范大儒所做的诗作:“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
声音清朗,语气顿挫,神态斯文,仿佛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文客,而非武官一般。
黎锐卿记忆力很强,尤其是在文字和数字方面。
眼见着苏家父子手指一点点的,逐渐沉醉于两位大儒的一首首荡气回肠诗作中,他又仔细回忆了一番,接连背出好几首,才作罢。
背到最后,苏牧璟已经忍不住铺设笔墨纸砚,在纸上狂放豪书,他激红的面色,仿若是喝醉了酒一般,熏熏陶陶,乐在其中。
眼见大哥和父亲已经沉醉在诗作的意境中,不可自拔,苏润臧作为在场勉强保有理智的苏家人,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些口齿留香的佳作,轻咳一声顶上:“黎兄更喜饮酒,还是喝茶?”
“更喜品茶,只边关苦寒,这些年还是饮酒更多些。”
苏润臧完美避过茶这一选项,直接问起酒来:“不知在酒水中,黎兄更喜饮哪种?”
传闻边关将士条件恶劣,哪怕饮酒颇多,也少有人知其背后深意典故。
话说边关都那般大风大沙的下来,怎么他这未来姐夫的脸上都没有半分粗糙皴裂呢?苏润臧忍不住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脸,心生不解。
眼见着黎锐卿轻举茶盏,斯文一笑,比他这个新任秀才都更像是文人雅士。
“我更喜酒劲儿浓烈的酒,比如兰陵酒,蓬莱酒,像是时下备受推崇的皇都春、珍珠泉,我则感觉口味太过绵软。当然,在边关时,我们饮的更多的还是边关农家老酒,无名无姓,却也够劲,够烈,足以暖身。”
“兰陵酒与蓬莱酒,确实破受一些文人狂士的喜爱,且其酒水酿造已有千余年历史,曾有幸品过一口,确实值得人回味。”
黎锐卿颔首:“兰陵美酒,清香远达,色复金黄,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臧弟若喜,改日我送来几坛,与身有益,常饮入药俱良……”
之后的黎锐卿,就仿若打开了话匣子,从各种美酒背后的渊源典故,到更喜的茶家经典,轮着番儿的与苏润臧说起。
等苏牧璟与苏润允两人合力将方才的诗作都默写下来后,黎锐卿与苏润臧已经将话题转至时下大晋的各方地理传说,人文风俗。
苏牧璟与苏润允眼前一亮,纷纷加入进去,就天文地理、时政治理等方面,与黎锐卿攀谈起来。
对于女方家人这通明显刁难的谈话,黎老太叔公全程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神情相当镇定。只在说到农事时,才会偶尔插上几句,表现得相当淡然。
然而,这场谈话的刁难者苏家父子,却随着谈话的深入,逐渐忘却了他们一开始的初心。
关于今天的这场谈话,苏牧璟三人都以为,黎锐卿既是武将,而且还是十二岁就自己跑到边关参军的武将,他对文人的正统知识一定会表现得比较苦手。
他们只需在这些方面略微浅尝辄止,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之后大家再顺势将话题转向武将擅长的练兵以及边关生活等方面。
先抑后扬,先紧后松。
却未想到,他们想得很好,黎锐卿却没有按照他们的计划走,甚至到后来,一手带领了谈话。
无论天文地理、数医农历,还是朝政时弊、农耕商税,甚至就连灾难治理、历法风水,他都能说出一套独特见解,虽说并非是像正统文人那般,能够深入浅出、分析得井井有条,但他却从武将的角度,给他们提供了不少新思路。
谈论越是深入,苏牧璟眼中就越是异彩连连,甚至生出相见恨晚的情绪,连一开始对黎锐卿面貌的不待见,都抛到了脑后。
交谈至最后,苏牧璟到底没忍住开口询问:“玉清你既然学识这般丰富,当初为何未走文路,而去做了武官?”
黎锐卿敛下眼睫,低眉浅笑:“彼时家贫,并无银钱供我缴纳束修、购买笔墨纸砚,再加上我为家中最后一位独苗,总想为家母、也为自己博一份前程,刚好当时边境动乱,便前往了边关效力,之后就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黎老太叔公也道:“当初他父还在时,玉清也去过学堂,且天资上佳,常得夸赞。之后听闻他去了边关,弃文从武,我还很是扼腕过一段时日。”
事实上,黎锐卿随着黎母回到刘家那边讨生活后,也上过几年的学堂,只是之后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还是弃了文从了武。
但现在既然黎锐卿选择含糊而过,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多话提起。
黎锐卿向太叔公拱手行礼:“彼时承蒙太叔公帮助良多,玉清心中感激。”
黎老太叔公连连摆手,想想曾经那段年月,以及黎锐卿这些年受到的苦,他也跟着叹出一口气。
“以我方才与你的交流,你在书本上并未放弃过学习。”苏父捋着美须,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