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幼时执念,在有了条件后,还是想尽可能地多学习一番。都言说活到老,学到老,更何况晚辈现在还不老。”
苏父眉梢越发舒展:“有这向学之心便是大善,若有疑问,可随时来寻我解惑。”
黎锐卿当即起身对苏父行了一个大礼:“玉清心喜,多谢伯父。”
苏父抚须大笑,苏润允和苏润臧在兴奋退却后,开始清醒,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挺想提醒苏父,哪怕再欣赏也别忘了他们先前的计划,别一个劲儿的夸人,把人给夸飘了。
但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张嘴。
主要是现今的状况,他俩实在没有开口的底气。
等苏父与黎锐卿又聊过了一个段落,黎锐卿转身对苏润允和苏润臧道:“我家中有两位养子,名为黎川智、黎川忱,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他们在家乡时都读过一阵子的书,最近刚刚调养好身体,只在入学一事上并无头绪,现在想要寻个启蒙学堂,不知允弟和臧弟是否有学堂推荐?”
这个苏润臧还正好知晓,于是开口道:“我家中三弟便在诸秀才的学堂中读书,若你那两位养子不嫌城东距离远,可与我三弟一起进学。”
“如此大善,只是不知那诸秀才对于入学者可有门槛。”
苏润臧想了想:“诸秀才那边要求不算太高,只一点,不收毫无基础的蒙童,最好在家中提前学过一段时间。不如这样,刚好最近距离我与大哥前往府学报道还有段时间,黎兄可将那两个孩子带来,我们为你把把关。”
苏润允坐在一旁,看着正眉宇飞扬,侃侃而谈的苏润臧,眉梢微抬,看向黎锐卿。
他感觉这个节奏有些不对。
按照他们最开始的计划,应该是先用学识打击对方,再转移轻松的谈论话题,给对方一点甜头。但是现在却怎么变成了对方先用丰富的学识打击并收服了他们,之后再转移一个轻松的话题,将家中养子这个弱点主动往他们手中送,以表诚意,让他们安心?!
苏润允看着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中弯弯绕绕,已经兴致高昂地询问起黎锐卿那两位养子学习进度的苏润臧,抽了抽嘴角。
黎锐卿注意到他的表情,眼底飞快滑过一抹笑意:“允弟可是有何高见?”
苏润允放下茶盏,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是略有感慨,明明与黎兄年龄相差并不多,处事及学问上却相差远矣,心中惭愧。”
“允弟过谦,你忘了我们还有四岁的年龄差?允弟能够少年得中秀才,已是厉害得紧,换我,也不一定能够做到更好。”
文人科举需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登阶而上,不似武将,只要功勋跟得上,就能飞快高升。
只不过前者会安稳一些,后者是将头颅随时拴在裤腰上玩命罢了。
苏润允连忙谦虚,心中却想着,玩不过就是玩不过了。
不过他们现在玩不过一个官场老油条也并没什么可失落。
且再往后看,等他在他身边再熏陶熏陶,学到了他身上的全部精髓,就不相信有一天他会玩不过他!
次日,黎锐卿果真将家中两位养子给带了过来。
两个孩子身形纤瘦,据闻已经被带回黎府四个多月了,却还是瘦地不行,面上也仍没被养出多少血色。
见几人疑惑,黎锐卿为他们解释:“这比他们刚来黎府时,已经长出了些肉了。我最开始寻到两人时,他们一个母亲病逝三年,自己一个人在土里刨食,被饿得皮包骨头;一个独身住在破庙,被打伤了手臂,不能动弹。现在是忱哥儿确定自己握笔无碍,才向我提出的读书请求。”
黎锐卿将前后过程描述得很平淡,苏润允和苏润臧却能够想象出其中画面。
“尽早被磨平心性,沉稳心智,于他们之后的学业,也是件好事。”
“经历坎坷,历经磨难,未来自有大成。”
黎锐卿点头:“他们各自的父亲都是我之前战场上的心腹,我答应过他们,会为他妥善照顾好家中幼子,既然他们想读书,我便供他们读。只是能否读出头来,就端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苏润允和苏润臧站在书房外,看着正沉稳地站在书房中等待的兄弟俩,再看看旁边眉眼跳脱天真的苏润兴,不由叹出一口气。
都说苦难使人成长,古人诚不我欺也。
两人进入书房,对黎川智、黎川忱两兄弟考校一番。原想着,他们二人即便曾经学过一部分知识,之后经过那番长达几年的变故,也应忘得差不多。
却未想到,虽未记得更多,但只三字经和百家姓,却已能够做到背诵流畅。
这种对待学习的认真和渴求态度,让两人惊喜不已。
而且,虽然黎川忱要比黎川智年纪小上两岁,但他于学问的理解上,却更具喜人的灵性。
苏润允看着旁边惊讶的苏润兴,叹息道:“以后你可不能偷懒了,再偷懒,就真的要被比下去了。”
苏润兴很是不服,拍着胸脯气哼哼道:“大哥,你这是小瞧人,你们只管等着瞧。”
确认了两人的学习进度,苏润允又为二人布置了一些任务,让他们每三日过来一趟,等月末进度跟上后,就可直接去诸秀才的学堂报名。
届时,他与苏润臧也该启程前往府学学习,如此时间上刚刚好。
黎川智、黎川忱笔直地站在原地,听得这个结果,皆是眼露欣喜。
他们极力忍住眼底的喜意,抿紧唇瓣,恭敬拱手:“多谢苏叔教导。”
当天色将暗,绚烂的晚霞为天边镶上了层浅金色的裙边。
从苏家驶离的马车上,黎锐卿与黎川智、黎川忱两兄弟相对而坐。
与黎锐卿的轻松自然对比,黎川智与黎川忱均面容严肃,神色紧张,与他们方才在苏家书房中面对考验时的侃侃而谈表现,完全不一样。
等黎锐卿从思绪中抽回心神,一转头就看到身边两个男孩的严肃模样,温雅轻笑:“紧张?”
黎川忱不敢说话,黎川智咽了一口唾沫,微颤着眼帘开口:“回父亲,不紧张,是崇敬。”
黎锐卿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是道:“路既然是你们选的,那这中间无论面对多少艰难困苦,你们也要将这条路走下去,在没有取得成绩前,我不会再伸手帮你们。”
黎川智与黎川忱双双舒出一口气,连忙点头应声:“我们知晓的,多谢父亲。”
黎锐卿嗯了一声,侧头看向车窗外,眯起狭长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马车上,黎川智与黎川忱始终正襟危坐,不敢动弹,也不敢多言。
长久的寂寞无言中,黎家的马车哒哒哒地穿过繁闹的街市,在傍晚的落日余晖中,越行越远。
*
几天后,正在家中忙碌着绣制嫁衣的苏满娘收到了黎母的请柬。
这份请柬用的是时下姑娘家喜欢的金丝翠纹香纸,簪花小楷所书,言说邀她到黎府做客一日。
苏母对于黎府这位老太太并没有多少了解,也无法给苏满娘太多参考意见。
只是叮嘱她道:“那位老太太也不知性格好不好,你去时遇事一定要多多忍耐。这次亲事都已经定了,想必也只是看看而已,如果真是不满意,当初黎家也不会派人来提亲。当然,如果她敢刁难你,你便回来与娘说,娘给你想办法,你不要在你未来夫家立马给你未来婆婆没脸。”
苏满娘一一颔首:“娘,我都记下了。您不用担心,您养我这些年,看我什么时候与人生过气,红过脸。”
苏母想想也是,大女儿的脾气,是她最放心的。大亏吃不了,小亏不上心,“走,娘带你定一下那日的衣裳首饰,到底是初次见面,可别失了礼数。”
因这次是拜见长辈,所以上次在陈氏布庄定制的流蝶裙便被首先排除,那裙子穿起来好看是好看,但穿着去见长辈就有些不太庄重。
最终两人在衣柜前挑挑拣拣,选定了一套藕荷色的浅纹夏装,穿在身上,不仅显得年轻温婉,也不会失了庄重。
次日一大早,苏满娘在六巧的帮助下,对着镜子将自己收拾妥帖,便带上六巧,坐上老陈头的马车,哒哒哒地向黎府而去。
苏家即便发迹,也是从苏父考上了举人后,前后不超过七八年。再加上中间还连续守了四年孝,家中家底着实有限。
在这之间,苏满娘即便已经对自己与黎锐卿的这段亲事,已经有了明显的地位差别认知,但在见到黎府大门后,还是被其门楣的高度所震。
黎家也是与苏家一般,是从六七年前黎锐卿第一次从军中回到辛图城后,才开始发迹并显露声名,但显然,显然对方的发迹速度,远在苏家之上。
传闻黎锐卿自从十二岁加入行伍后,便一路立功,当时边境刚好战事频发,他就一路披荆斩棘,从最开始籍籍无名的小兵,一路升至之后的正六品都尉,中间回来安排了一次家中寡母,置办田地家舍。
也是在那时,黎母为他安排了家中表妹的亲事,可惜成亲当夜,黎锐卿便应召回伍。
他这一去便去六年,六年归来后,职位更是一路攀升,升至现在的从四品将军。
所以,论起底蕴来,黎家与苏家可能并不差什么,甚至可能比苏家都不如,但是论起发迹速度,二者却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起码就眼前的门楣高度而言,这里分明是一户与她家完全不在一个阶层的高门大户。
给门房递上拜帖,早已等在门房中的婆子连忙小跑着走出来,对着苏满娘恭恭敬敬行礼:“老奴见过苏姑娘,府上老夫人已经等候多时,请您跟我来。”
苏满娘握住帕子的手微微攥紧,温和颔首:“有劳。”
黎母今天一早就将自己收拾妥当,用完早膳后便等在澄心院前厅。
在等待的过程中,每过一会儿她的心情就会多上一分胶着,不时地询问身边婆子:“你看我今天这身衣裳,会不会有些太过老气,显得我皱纹多?”
“不会,老夫人您今天这身打扮相当显年轻。”
没过一会儿,黎母又有些坐不出地看向身边婆子,讷讷道:“我想回去照镜子。”
“老夫人,老奴这边有手镜。”
……
所幸黎母并未折腾多长时间,便听到了有先一步快跑过来的小丫头通传:“老夫人,苏姑娘已经到了。”
黎母连忙将桐花手镜收好,端正仪态。
苏满娘被带到澄心院时,就看到一位正襟危坐在上位的眼熟老夫人。
对方那熟悉的五官,分明就是她之前在大佛寺遇到的那位排在她前面解签的老夫人。只是此时再见,她明显感觉到这位老夫人对比在大佛寺时,身上的苦楚和郁气消散了不少。
就仿佛是原本索然无味的人生,重新有了新的盼头。
苏满娘按照规矩,给黎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民女苏氏,拜见老夫人。”
黎母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略显圆润的温和女子,满意地连连颔首,忙不迭柔声道:“好好好,好姑娘快起身,来我身边坐,让我好好瞧瞧。”
只看着身形,她就先将满意度调上顶峰,语带热情。
无他,屁.股大,好生养。
苏满娘笑意盈盈地款步行至黎母身边坐下,任凭她拉着她的手打量。
黎母这时也越瞧她越眼熟,半晌道:“好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苏满娘抬眼轻笑:“老夫人记忆出色。民女在四月初时,曾与母亲在大佛寺求过签,当时我们恰好排在夫人身后,等待知客师父解签。”
黎母双眼一亮:“那时你可求的也是姻缘签?”
苏满娘颔首,见黎母好奇,便柔柔地将自己当时的解签文说了一遍。
听闻这位姑娘当时求的也是上上签,黎母心情舒展而喜悦:“我当时摇到的签文也是上上签,可见当时说的就是你与我家玉清的这段好姻缘。”
说到这里,她又语气微顿,看向苏满娘轻声询问,“你觉得呢。”
苏满娘愣了一下,而后低下头做羞涩状:“民女也觉得老夫人所言,甚有道理。”
黎母不由更是开怀。
苏满娘心比较细,气质也相当柔和,并无丝毫攻击性。再加上她自小陪伴爷奶和苏母谈天的经验,没过多久,便得到了黎母的欢喜和认可。
简单地略聊了一阵后,黎母便在椅子上有些坐不住了。
她看了会儿苏满娘面色,迟疑道:“满娘,你对我们府上的花园可有兴趣?”
苏满娘抬眼,温和颔首:“有的,民女一直听闻黎府花园景观不错,早就想一睹为快。”
黎母松出一口气,又马上开心起来:“那咱们便去花园走走,我昨日特意去看过,最近花园里的月季和蔷薇开得很繁茂,让人看着就喜人得紧。”说完她又轻声补充,“或者你喜欢别的什么花?你可喜欢月季和蔷薇?”
苏满娘眼波微动,再次点头:“当然喜欢,这两种花生命力极强,开放时极其绚烂,我小时候还亲自种过。”
见黎母放下紧张,苏满娘略一思忖,开口道:“敢问老夫人接下来还准备了什么安排,可能说出来与我一起参详参详?”
“逛花园、谈天,哦,我还在后花园开了一块地,种了一片果树。”黎母一边回答,一边看着苏满娘的脸色。
苏满娘温婉笑言:“既如此,那我们便在午膳前逛花园,午膳后去看您种的地和果树,如何?”
“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在一片和谐欢快的气氛中,苏满娘弯起眉眼。
不得不说,黎母真的是一个几乎毫无主见的老夫人。
在了解到她的这一性格后,苏满娘及时调整了与苏母之间的说话方式,从一开始的单纯由黎母做主,她略微说上两句提议,到最后她做出全主,询问黎母的意见。
而显然,这种相处方式让黎母比起之前更加自在,也对苏满娘更加依赖。
等到临别时,还拉住苏满娘的手依依不舍:“闻筠,你什么时候能再来看我。”
“夫人若是想我,只管给我下帖子就是。”
即便如此说,黎母面上还是表露出了强烈的不舍之情。
就在她还想说说什么时,见到身后的一位碧色褶缎裙的嬷嬷不动声色往前迈出了两步,才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苏满娘道:“玉清那孩子对我说,怕你等嫁过来以后辛苦,有些东西可以提前学起来,让你等回去时,将钱嬷嬷先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