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黎府众人在斋饭处用完斋饭, 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就准备回返。
在下山过程中,苏满娘敏锐地发现, 除了竟黎川猛之外,其他几个孩子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即便是一向以稳重示人的黎川智也是这般。
但她也并未多想什么,只是以为大家都被吓到了,心中对黎锐卿不禁又生出些许埋怨。
明明这样危险,还非要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过来,也不知今晚回去后,会有几个被吓病的。
黎锐卿看她神情,就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低声道:“你还是小看了他们,我告诉你,我府中的这些孩子,除了黎霜以外,剩下的,一个都不会被吓倒。”
她永远不会知晓,这些现在在她看来或稳重或跳脱的孩子们,在被他接回来之前,都经历了些什么。
只是现在这种程度……
“当然,这一次可能会有一个是例外。”
行至五指山下,在上马车前,黎锐卿回头似漫不经心地看了黎川智一眼,不动声色勾起唇角。
当晚,黎锐卿在前院书房处理公务,没有回听涛苑,苏满娘让厨下给那边送过去些糕点坚果等物后,就早早熄烛安寝。
而被苏满娘以为今晚在前院书房彻夜办公的黎锐卿,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倚在木棱窗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和对面的穆洪杰笑道:“你要输了。”
穆洪杰看着外面的夜色,百思不得其解:“正常来说,他在发现自己的伪装身份很快就要暴露后,不是应该要么马上准备跑路,要么到你面前坦白从宽,请求收留吗?你家这大少爷怎么还不走寻常路?!”
黎锐卿将瓜子皮吐出来,取过旁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又开始改抓肉脯:“因为太过重视,所以才会踟蹰。今晚他是肯定不会有动作的,你就放心好了。”
穆洪杰咧了咧嘴,感觉有些牙疼。
他瞧瞧天色,估计黎川智今晚过来是不可能了,丧气地从袖带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给黎锐卿,顺口问道:“上次不是给了你一瓶松香脂乳吗?怎么还要?!这么快就擦脸用完了?”
说罢,他目光看向黎锐卿的手和脸,虽说长得一如既往的白皙修长和精致好看,却并未闻到任何这脂乳的标志性松香。
黎锐卿将瓷罐拔开,闻着其中熟悉的味道,满足地眯起眼睛。
深嗅了一口,他又小心翼翼将瓶塞塞上,觑他一眼,笑得自得并春.情荡漾:“这样好的东西,我当然是要给内子使用,像你这种流连花丛的浪荡子是不会懂我这种渴望将它保养到极致的心情。”
穆洪杰:……
他呲了呲牙,感觉自己牙更疼了,摆摆手随意应付:“行行行,我不懂你想保养她的心情。”
说罢又嗤笑一声,“万年老光棍好不容易尝了荤还跑来和我现,也不知你在现个什么劲儿。”
两人边吃边聊,显然是准备一夜通宵的架势。
直到丑时,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书房内,跪在两人面前:“首领,紫鸢已经成功带人在五指山观音寺后,寻到了那处铁矿洞入口,现在已经将那些昼伏夜出的矿工们都绑回了辛图城。”
“矿洞和观音寺中的其他证人?”
“已经全部到位。”
黎锐卿和穆洪杰对视一眼,笑:“朱家这次是完了,以后朱晖再也不能在我受伤后过来锤我伤口了。”
想想还有些惋惜。
“三皇子该肉疼了,一个铁矿啊,那得能塞满多少兵械库。”穆洪杰笑。
“不多不多,也就在辛图这边找到了两个。”
“运到京城的还有不少,”穆洪杰意有所指,说完他又忍不住地笑,“老皇帝接到你的奏折后,又该为这些不孝子生气了。”
黎锐卿起身,拍拍身上的瓜子屑,眉梢舒展:“既然证据已经齐了,那我就点人去朱府抓人了。”
穆洪杰也用湿毛巾擦擦手,起身:“那我就去趁乱打劫,去朱家顺点其他别致的东西,回去给咱主子留作坑人的杀手锏。”
两人相视一笑,前后离开书房。
前院书房中的蜡烛缓缓流下最后几滴蜡油,在纱窗外吹来的沁凉夜风下,摇曳了两下,彻底灭了。
*
且不说这一夜辛图城朱晖府上的混乱,就说黎川智这一夜回来后多番踟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容易等到他终于入睡,又是整宿的混乱梦境,情绪一直紧绷。
直至最后梦境画面一转,竟然少见的梦到了幼时的情景。
彼时,他娘在知晓了刁海潮的目的后,一贯柔弱纤细的女子,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士兵难得发狠,拼劲全力护着他,不愿他被带走。
那些士兵顾忌着他娘是刁海潮女人的身份,不敢上前碰她。
就当双方在狭窄的院落中僵持着,母亲还在为他筹谋生机时,刁海潮一脸煞气地从院外走了进来,在母亲渴望哀求的目光下,仿若在戳一只蚂蚁般,长手随意向前一探,一剑将她刺了个对穿。
又反手将怔在原地的他丢给那几名侍卫,冷冷地瞥他一眼:“按原计划进行。”
那是怎样一个冰冷的眼神?
厌恶、嫌弃、冰冷。
厌至体表,冷入骨髓。
这个眼神在他之后逃亡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深深印入他的脑海,无法驱散。
与母亲那双直至最后都难以安心闭上的悲伤眼眸重合在一起,让他一宿一宿地做着噩梦,难以入眠。
作为刁海潮为他其他子嗣选择的吸引朝廷追捕兵力的诱饵,他被强硬地穿上了最繁复精美的外衫,选择了最危险的一条道路逃窜。
彼时护送他的护卫很多,对比护送其他刁海潮子嗣的十多号人,甚至还要多出二十多个。
但是,护送其他人的都是能够以一挡十的精兵,而护送他的,却都是些跑路都跑得战战兢兢地胆怯新人。
彼时,他才不过六岁。
他知晓他要死了,但是他却不想死在那个男人预计好的道路上。
最开始,他无论白天黑夜,身边都有人看守,但随着这些人的死亡和减少,这些新兵的情绪越来越不稳。
直至一天夜间,那些新兵们聚集在一起悲愤并绝望地讨论着什么,他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独处的时机。
他果断舍弃了身上的繁复锦袍,丢弃了身上一切能够发现他身份的东西,用仿若天生就有的灵活动作体态,跳窗逃跑。
在离开那处宅子后,他用一粒珍珠与一个小乞丐换了身单薄的乞丐装,在数九寒天的冬日,穿着单薄的草鞋和破布,弄脏自己,混入乞丐堆,装疯卖傻,勉强避过接下来的追兵。
会成为张智,是一个偶然。
他在城里混了一段日子,感觉局势越发紧张,便沿着小路往远离大将军王势力的北方行去。
一路装作难民乞讨,走走停停,如此半年多后,某日,他因为又饿又困,小心地钻入一间山间的破旧茅草屋休息,却未想到,等第二天等他再次醒来后才发现,那间茅草屋中竟还有他人。
而且,还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干瘦女人,疯女人紧紧地抱着他,叫他儿子,叫他智儿。
而房间角落里还有一具被饿死的瘦巴巴孩童身体,只看年龄,两人相差无几。
他心中一动,便顶替了那个孩子的身份,在山上住了一年多后,才逐渐在村落中混熟,弄到了自己新身份的户籍。
为此,他留在了茅草屋,一边努力赚钱,一边赡养这个身份的母亲。
几年后,疯女人因为病痛去世,大将军王也终于强自挽回了颓势,重新偏居一隅,继续称王。
在他还在思考着,等度过三年的热孝期,就用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银钱,以新身份继续入学堂学习,完成生母对他的遗愿时,他遇到了黎锐卿。
他说,他的父亲是他的生死战友,现在出征归来来,特地来寻找他们的妻子。
见他现在孤零零一人,问他愿不愿意随他回府,他会收他作为养子,无论文武,可自由选择未来要走的路。
彼时他明知自己的身份是假的,但是在摩挲着手中攒了几年才勉强攒下的铜板,还是可耻地点了头。
允了。
之后的一切,便像是一场美梦。
他努力地适应着新生活的一切,努力地友善朋友弟妹,努力地学习温书圆梦。
而现在,这梦好似是要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黎川智:没错,我原先不叫张智,呜呜呜~
护手脂乳:没错,我原先不叫护手脂乳,555~
第77章 发热
黎川智清晨醒来后, 便发觉自己昨夜竟出了一晚上的冷汗。
此时头上晕沉, 呼吸阻塞,应是病了。
他有些狼狈地闭上眼睛, 以养父的敏锐和聪慧, 当他的身边开始出现有刁海潮的人后,会发现端倪只是迟早。
这时他有两个选择,一为逃离, 一为坦白。
除此之外, 并没有其他道路可选。
黎川智怔怔地看向深浅湛蓝的精美翠竹床帐, 梦境中曾经颠沛流离的场景再次在眼前一一浮现。
在经历了两年安稳富足的生活后,他真的还能适应之前的朝不保夕和穷困潦倒,能放弃眼前好容易熟悉起来的朋友、弟妹和亲人吗?!
不期然地,他心中对于刁海潮的恨意愈加浓厚。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他?!
苏满娘从澄心院请完安归来没多久,就听闻黎川智受凉发热的消息。
她眨眨眼,心中有些许的惊讶。
没想到,经过昨天的那一场大阵仗之后,除了黎霜因为昨日泪水流得多,今日眼睛有些肿之外,其他人都无碍, 反倒是一直以来沉默可靠的黎川智病倒了。
她轻咳一声,忙道:“快让蔡管家去请大夫。”
“是, 夫人。”
等苏满娘带上丫鬟赶到凌旭院时,大夫已被请来。
不是别人,正是有时会在黎府借住的穆洪杰穆大夫, 恰巧他今日就在府中做客,因此蔡管家就干脆没多费事,直接派人前去延请。
穆洪杰将手搭在黎川智的手腕上,眉宇严肃,半垂着的眼睑下却掩着一丝笑意。
“穆大夫,智儿的情况如何?”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昨天受到了惊,昨晚又受了凉,喝些药在屋内养养就好。”
穆洪杰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收回,起身来到桌边,龙走凤飞地写下药方。
苏满娘舒出一口气,忙让身边丫鬟奉上诊金:“那便好,多谢穆大夫。”
穆洪杰笑盈盈接过,仔细叮嘱:“这段时间,需谨记饮食清淡,平稳心绪,不要再着凉……”
等穆洪杰在小厮的引领下离开,苏满娘才行至屏风后,来到黎川智床前,好笑道:“你啊,你弟妹都没生病,单你被吓到了。你可要早日好起来,免得被你弟妹们笑话。”
黎川智强自打起精神:“让母亲担忧了。”
苏满娘为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昨日下山时,我还曾埋怨你父亲说,明明就还是有些危险的,万一这么一通下来,让你们都受了惊、生了病该如何?!
他却说,是我太小看了你们,除了黎霜以外,你们一个也不会病倒。说完他还补充了一句,说可能这一次还会有一个人是例外,我昨天还在想这个人是谁呢,原是应在你身上。”
说到这里,苏满娘语气略顿,“现在看来,这件事应是你们父亲错了,只你也不要怪他,可能在他这个位置上,因为身边危机四伏,所以也想要子嗣都学着他那般能够早日应对危机,并习惯危机吧。”
黎川智听到这里,却表情微妙,他嘶哑开口:“母亲您是说,昨天父亲有对您说过,这一次可能还有一人是例外?!”
苏满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点头:“当时我感觉他说的应是雪姐儿或者忱哥儿,毕竟剩下的人里面,就他俩身子骨儿最弱。结果我刚才还去看过雪姐儿了,她今天只是身体酸疼,有些疲惫。就连霜姐儿那边,也只是眼睛有些肿罢了。”
当然,黎霜那边的真实情况是,不仅有些肿,而根本就是肿得像是两只睁不开眼的小粉核桃。
不过在她兄长面前,她还是为霜姐儿留下几分脸面。
随后苏满娘又与黎川智聊了几句,在临离开前道:“你最近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养病。学堂那边,我已经让忱哥儿给你告了假。”
忱哥儿今天也是腰酸背痛,原是请假一天也无妨,但他今早还是拖着酸痛至极的身子去了学堂,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毅力。
黎川智点头应下。
等苏满娘离开以后,黎川智面上本就稀少的表情越发变得稀无,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空茫。
他半倚在床上,一边摩挲着被角,一边寻思着父亲昨日的话。
父亲昨日说,这一次可能还会有一个是例外。
这个人,指的是他吗?
若是,那岂不是代表父亲早就已经知晓……
他垂下头,看着身下温暖厚实的被褥,一时眼神明明灭灭,直到竹西煎好药回来,也没有思考明白。
“少爷,您该起床喝药了。”
黎川智看着竹西端在手中的药碗,低声询问:“竹西,当你一件事不解,却又不是很敢去探问,你会选择问还是不问。”
竹西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问啊,不问就永远不知道答案。再说,有些事也不是不去问,就可以当做不知道的。”
“那万一对方根本……”
“万一什么?”竹西不解。
黎川智缓缓垂下眼帘,摇头低语:“不,没有万一。”
言罢,他抿唇深呼吸一口气,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等他放下药碗后,眼底竟带出几丝赤红:“你说的对。”
“哎哟少爷,那药还有些烫呢,这是烫到了吧,快喝点温茶顺顺……”
这一天,黎锐卿一直在外面忙到很晚才归府。
当他按照惯例,先去前院书房时,就看到正披着一件轻薄斗篷,笔直地站在书房院外阴影处的黎川智。
今夜月华如练,大地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