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父女俩因为各自的担忧而沉默纠结的时候,鱼姬的乳母却在此时出声道:“与神明结缔的契约,必然要以真名起誓,这并非是真名被泄露,而是神明的力量在牵引。”乳母看赖光的目光颇为奇妙,她有些难以置信,这个以斩杀妖魔闻名的少将大人,从未借助过神明的力量么?
“还有这回事?”赖光一脸茫然,其实确实是有的,但他根本就没注意过。
“那当然,对神明的誓言是很神圣严肃的事情,岂能肆意敷衍。”乳母看到赖光这种态度就想用扇子砸他,姬样还真是可怜,从小便没有跟在母亲身边受到正常的教育,偏偏父亲还是这般放纵任性的性子。
赖光挠着下巴,也没回想起来,不过若是对神明起誓就会暴露真名的话,那不是也很危险吗,意识到这点,赖光的目光落在乳母身上。
鱼姬的乳母并没有因被赖光忌惮而愤怒,那张面对赖光时总是挂着嫌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欣慰,她道:“请大人放心,与神明结缔契约的誓言只有为姬君命名的您和她本人能够听到,我方才是被排斥在界限之外的。”神明当然会保护自己的契约者。
赖光暂时收回了视线,但却并未完全相信乳母的话,究竟是不是这样,他送鱼姬去贺茂家的时候,会亲自找忠行验证。真名的事情想要解决对于他而言并不难。这个时代一贯是女儿继承家产,儿子继承官职,鱼姬的乳母虽说也是中等公卿之女,可她丈夫却因为受谋反之事被贬官流放,如今她需要源赖光庇护她的两个儿子。虽说是受谋反牵连,实际上就是写诗赞美捶爆联合军狗头的反贼平将门多流弊被检非违使举报了……
检非违使是个戏非常多的工作,小到打扫卫生梳理交通,调解民事维护治安,大到通缉抄家弹劾官员,协理民政督管庙社建筑……后来,闲鱼才知道,打他们还能掉刀(不是)。
对于赖光来说,能用权势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他现在头疼的是鱼姬方才起的誓言,与人之间的约定还能够反悔,可是用真名和神结缔的契约却是难以解除的。叹了口气,赖光道:“明日我去拜托道长大人,这人蔫坏,兴许有解除誓言的方法。”
……那是你上司吧,这么吐槽不怕被拽小辫么。闲鱼默默腹诽,但却也没忘记正事,握紧了那枚铃铛,她道:“父亲,我会履行誓言,你不用去拜托道长大人,侍奉风神是我的选择……”“我不同意!”
赖光直接开口打断了闲鱼,他用前所未见的坚决态度道:“鱼姬,你虽也受到些挫折,可从小便被锦衣玉食娇养,并未在物质上吃过苦。”
“……”不是,其实天天吃开水冲大米真的挺苦的。
“将你从三重带回来的时候,我也查探过那位风神大人的消息,并且派人修理打扫了他的神社。”说到这里,赖光面上带着懊恼和后悔,道:“也是怪我从未跟你说过,巫女和神社之间也是有区别的。那间风神神社虽历史悠久,曾经也是香火鼎盛的大社,可如今已然荒废,神祇官将其定为普通的社,并因信徒流失,没有再维护管理过,更从未有派遣神职者驻守的打算。你可知这代表着什么?”
闲鱼摇摇头。
赖光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道:“如若你去神宫大社供职,杂务可尽数交给平民处理,虽修行清苦,可与如今的生活相差不大。但若你要去已经被神祇官放弃的神社,就代表着你会如那些民间乡村的巫女般事事亲为,便是我也不能逾矩插手神祇官的制式派遣仆从跟随。”能够携带侍女进入神社的只有斋王,毕竟巫女是去侍奉神明而不是去享福的,贵族们可以贿赂神社内现有的巫女求得便利,却不能自行安排。
闲鱼闻言也陷入了沉思,她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如果独自在神社的话,衣食住行和个人的安全确实也很难保证。
就在闲鱼发愁如何解决生活问题的时候,赖光爹就在下一秒帮她解决了,他道:“虽说你若是去了,看在源氏的面子上,神祇官也必然会保护你的安危并发放供俸,可毕竟乡村野地不如京内便利,便是吃食也要就地取材,没准要沦落的和平民一般……”赖光瞥了女儿一眼,决定说的严重又恶心一点,道:“生活在京内的你怕是不知,外面那些平民百姓,可都是以兽肉那般污秽之物烧烤烹制食用的。”怎么样,怕不怕!
“!!!”
果然,闲鱼她都惊呆了。
还有这等好事!!!
来到女儿目瞪口呆的样子,赖光很满意,暗自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又道:“那些穷乡僻壤哪有京里舒服,你这些漂亮的衣服也不能穿了。且那普通神社的巫女装,也没有神宫大社华美,都是像平民一样轻薄寡淡,劳作时还要用襻膊束起,露出胳膊……”
“!!!”
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看到女儿显然被自己吓到了,赖光心里别提多滋儿了,这下鱼姬应该意识到京城和乡野的落差了,应该不会那么坚定去侍奉风神了。现在,只要他多努努力找到解除契约的方法就行了。
压力逐减的赖光带着笑容飞奔去挠道长家大门了,留下鱼姬…沉醉在能吃肉的美妙假想中不能自拔。先前还吐槽过源赖光粗心大意的闲鱼完全没有意识到,[闲鱼]是鱼姬的真名,却并不是她的。
……
三重境内的风神神社,已经被重新清理维修过,只是那面被作为御神体新安置来的镜子却碎裂成了两半。此地,也已经没有了,名为一目连的神明。
第10章
“是我疏忽了……”
拥有着红色鬃毛的白鳞风龙舒展开身体,载着虚弱不堪的神明朝京城的方向飞去,在数日前还能够维持着实体的风神,此时连形容都已模糊。他能够感受到手握着本坪铃的女童曾遇到的危险,却已经没有了直接降临平安京的神力。
本应是司掌着风,可以自由游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神明,如今却要靠着风元素化身的白龙承载,才能勉强到达相隔并不算遥远的京城。
由于途中遭遇了一些妖怪的骚扰,力竭的风神又被迫沉睡了几日方才清醒过来。也正是因为这般巧合,他并不知晓闲鱼发誓作为巫女侍奉自己的事情。
无可奈何的失落以及愧疚困扰着一目连,自从女孩被带回平安京,他设在本坪铃上的风神之佑因妖怪的袭击而被动出现后,他便一直为当时任由源赖光带走鱼姬的大意而自责。风龙将主人的低落看在眼里,不知是第几次重复劝道“别再纠结了一目连大人,当时您的选择是正确的,人类终究要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而且您也说过源赖光和那个小丫头之间有血缘联系吧,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一目连摇摇头,并没有接受风龙为自己推卸责任的说法,道:“我当时应该先跟过去,确定那些人会不会善待她,毕竟那孩子曾经孕育出鬼。”若不是曾经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天真无邪的孩童如何能够堕化呢。
“可就算是您跟过去,也无法改变什么吧。”风龙不满的嘀咕着,但随后又后悔说出这种可能会伤害到神明的话,他赶忙补救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一目连大人。”他知道这个人从来不会生气,可越是这样,风龙就越是过意不去。
一目连低下头,入眼的并不是自己抬起的双手,而是地面的景色,看到这一幕,他苦笑道“……你说的没错。”
是啊…就算那孩子留下来,他也已经不再拥有长期庇佑她在山中安全长大的力量。
源赖光是在诸神中都有赫赫威名的勇士,正直善良,在人类之中也颇有地位,这样的他既然愿意为了那孩子连夜闯入神社,也该是会善待她才对。可是让一目连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孩刚被带走,便遭遇了妖怪的攻击,若不是铃铛上的风神之佑,或许已经失去了性命。
这终归是他疏忽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人类会善待那孩子,她也不会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外。
风龙没有继续提起这个话题,他长期陪伴在一目连身边,比任何人都能清晰的意识到,神明如今的气息正在飞速消减,他只能暗暗地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因为他很清楚,一目连很有可能无法支撑到平安京。作为神明的灵兽,风龙第一次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他道“一目连大人,不然…不然您变成妖怪吧?如果变成妖怪,您就不再是依靠人类信仰支撑的神明,您可以一直活下去…我也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我不能够成为妖怪。”一目连已经模糊的手掌抚在龙首上,平静答道。
“哦……”也是呢,一目连大人曾经天津神啊,就算是消失也不愿沦为妖怪也是正常的……
“……”一目连垂下眼帘,歉意的抚摸着风龙的鬃毛。抱歉啊风龙,让你失望了,可是如果以妖怪的身份进入平安京,不仅会被阴阳师们设下的结界驱逐,若是被发现了,也会给源家和那孩子带来麻烦吧。
耽搁了几日,当神明和他的龙到达平安京的时候,当天的夜幕已笼罩了大地,厚厚的云层不仅遮蔽了星光,连月亮也只剩一个微亮的轮廓。循着本坪铃上留有的痕迹,他们很快便找到了源赖光的府邸,没有多浪费时间探查,便见到了大半夜趴在箦子上像条咸鱼翻来覆去的女孩。
时值初夏,平安京头上老天爷的脸连续阴沉了几日,却也不见几滴雨水,京内的热度一天高过一天,加上不散的湿气,所有人都像置身在蒸炉里,可是这样见鬼的天气,公主们依然要穿的层层叠叠闷在帘幕之下。白日的时候,闲鱼趁着乳母和侍女们不在意,偷偷地脱掉了几层衣服,而夜幕一降临,她便只穿着单衣跑到外面走廊偷偷睡个凉快觉。那个被壁代、屏风、御帘包裹的密不透风的寝室,她一闭眼就会被鬼压床。
不过可惜的是,今日平安京外也不比室内凉快多少,闲鱼从箦子东头一路滚到西头也没有吹到一丝凉风。她颇为不甘的爬起来看向树梢,发现连顶端的树叶都是凝固的,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微风吹动。
就算是这样,那也比在屋里舒服!
风龙载着一目连降落在源家的屋顶,而府邸外围巡视的侍从们,目光偶尔掠过上空,也看不到任何踪迹。便是有城中巡视的阴阳师路过,也只会恭敬的行礼个仪,便自行退去。仗着普通侍从没有灵视的便利,风龙高调的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才缩小了身体,他趴回到一目连的肩膀上,不满的嚷嚷着“看吧看吧,一目连大人!她好得很呢,倒是我们白跑了一趟。”
仅存的一只眼睛染上些许笑意,一目连抬起手,数张风符从袖子里飞出,落在庭院里。
树梢的叶片叠打在一起沙沙作响,庭院引入的水流推出一道道细纹,在廊上睡的很不踏实的女童逐渐松开了绷紧的眉心,铺在地板上半长的发丝在微风的韵律中摇摆舞动。今日的平安京,唯有她是在薰风的陪伴下安然入睡。
……
赖光在凌晨4点多的时候就会起床练武随后进宫当值,勤勉的他也很少像寻常官员一样借口物忌,然后休上十天半个月的假期。少将府的侍从们,也随着主人的作息调整自己的起居时间,通常在赖光起床前,他们已经做好了早上的清理事项。
在屋顶蹲了一宿的风龙在风神的默许下飞入庭廊,下一秒,端着梳洗工具的侍女们便被一阵狂风吹乱了衣袍,她们连忙停下来整理仪容。
听到吵闹声的闲鱼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她茫然的揉了揉眼睛,在意识到自己还在庭院时瞬间清醒过来,并连滚带爬的躲入垂帘后面。等侍女们匆忙离开,自认为幸运逃过一劫的闲鱼才放松的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爬出帘子。同时,屋上的风神与归来的龙相视一眼,共同没去了身形。
“早上怎么还是这么闷,记得夜里明明刮风了来着……”闲鱼郁闷的嘀咕着,正想回寝室梳洗,便注意到庭院里散落着一些纸条。疑惑的挑了下眉毛,她好奇的走了过去,捡起了其中一张。
白色符纸大概有20多厘米长,纸质相当均衡细腻,虽薄但背面却没有被墨水浸透,画有咒文的一面边缘被涂黑,形成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正中并没有写着长长的敕令,而是以同样的黑墨水勾勒出独目的简约图形。这图案,与手游阴阳师中,环绕在风神身边的符箓没有任何区别。
那位风神大人,果然就是一目连啊。
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闲鱼的思绪万千,但若是仔细琢磨,便发现其中有多半被喜悦填满。
她对着风符笑笑,道“果然是你啊……”
也是啊,那样的神明,也只有你了。
……
在月中忌日的时候,闲鱼被难得请假的赖光送到了贺茂忠行的府邸学习运用灵力,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对此也没有什么紧张害怕的情绪,相反的,离开了对鱼姬熟悉的人,她在陌生的地方或许过更轻松些。倒是鱼姬那位仿佛是礼仪成了精的乳母很是舍不得她,她一边为她准备行李,一边叮嘱她,若是受了委屈定要马上回来,千万不要忍着。
闲鱼乖乖的点头应者乳母的唠叨,在临走之前要了不少布料和针线,自告奋勇说要练习刺绣。她做了一个简陋的御守,将收集起来的那些已经失去了神力的风符放了进去,这次前往贺茂府邸,显然要把它们通通带上。
光是为鱼姬带行李的队伍便从府邸排到街尾,被赖光抱上牛车的闲鱼,更有种要去和亲的错觉。少将府和阴阳头贺茂忠行的府邸相隔并不算远,在妖魔横行的如今,俩人是圣上离不开的哼哈二将,分配的机关宿舍也定然在二、三环里。
虽说距离不远,可是牛车的速度却非常缓慢,偶尔见到同僚,赖光还要和人家互相寒暄半天,如果要选的话,闲鱼宁愿自己下车步行。在赖光又遇到一个熟人的时候,不赖烦的闲鱼将奶娘准备的针线和布料拿了出来,飞针走线的开始做……假领子。
你们穿重达20斤的十二单衣,我有清爽凉快的12层假领!
第11章
大阴阳师的府邸,就比赖光的少将府别致多了,虽说从外面看与其他贵族院落并无二致,可内里却别有洞天,在闲鱼跟随赖光踏入庭院后,便觉身边的温度蓦变,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也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散。
也不知道贺茂忠行是如何做到的,这家的院子有一半建在水中,水面清澈剔透,也不似外面的河水般长满了浒苔浮萍,而是能直接看到水底的鱼儿和沙石。最令人挪不开视线的是,在贺茂家的凉亭还有花园中,都能看到穿着华美十二单的女眷,她们每个人都拥有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