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一声锣鼓敲下,陈温的指尖跟着颤动了一瞬。
“当真如此想?”陈温的声音很低,两道目光紧盯在她身上。
江沼微微福身,声音清晰而平稳,“臣女句句肺腑。”
陈温没动,戏台子上分明寥寥几声唱腔,并不吵人,他却觉得聒噪得很。
他不喜欢看戏。
今儿是为了她才搭了戏台子。
关于退婚的传言,昨夜他都想好了。
他同她道歉,他并非真心要退婚。
等他们回到江陵之后,他便禀明父皇母后,来年开春,他娶她进东宫,做他的太子妃。
——却没料到她会生变。
陈温有些口干。
五指握住杯沿,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那茶搁在冷风底下,早凉了。
——句句肺腑。
她是真心想退婚。
一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今儿来对他说想要同他退婚,陈温有些难以接受,昨日那股胸闷气燥又浮了上来,比起昨日来,似乎又更甚。
直到一整杯凉茶灌进喉咙,陈温的才稍微缓了下来,然刚放下茶杯,又见江沼从怀里拿出来一枚令牌,轻轻地搁在了他面前,“这是殿下给臣女的令牌,臣女也当归还于殿下。”
是东宫的通行令牌。
当初陈温能给她,还是因为皇后特意提了一句,陈温才从严青的身上临时取下来,交给了江沼。
这事江沼也记得。
他给她的每样东西她都记得,其他的她倒是都能归还,就那日他送给她的那根簪子,她还不了。
被她撂在了客栈。
江沼略有些愧疚地说道,“殿下给臣女的物件儿,臣女今日都搁在这儿了,唯独只剩殿下在江城送给臣女的那支簪子,被臣女遗落在客栈,殿下若不介意,臣女可照价补偿给殿下。”
陈温的脑门心猛地一跳。
——补偿他。
她倒是桩桩件件都要同他算清。
今日她怕早就有备而来。
陈温的心火瞬间窜到了最旺,但多年来养成的涵养和淡然,终究是让他稳住了情绪。
“不必了。”
陈温哑声说道。
江沼舒了一口气。
既如此,物件儿算是了了。
那便只剩下了一句话。
江沼想终归还是要说的。
江沼退后两步,正式地同他行了蹲礼,“臣女还欠殿下一声道歉。”那声音似染了冰雪,冰冰凉凉,淡然冷静的态度明显赛过了此时的陈温。
对不起,她捆绑了他十年。
对不起,她不经他同意擅自爱了他十年。
对不起,他忍了自己十年。
陈温盯着她,深邃的眸子已经染了零星的猩红,便又听到她说道,“这些年是臣女无知,耽误了殿下,殿下放心,既已退婚,臣女绝不会再拿皇后娘娘来为难殿下,更不会再去纠缠殿下。”
江沼说完,再也没看陈温一眼,退后两步转过身,直朝着王府门口而去。
人影消失,冷风里还余有一抹幽香。
陈温又去拿了茶杯。
却已是空了杯。
连一口凉茶都饮不成。
陈温没着急着起身,身子有些僵硬,紧捏的拳头力度还未消退,有些轻微的打颤。
——婚事已退。
指腹为婚的太子妃没了。
雷都打不动的婚事黄了。
陈温突然闷声笑了一下。
戏台子上的角儿正唱得上劲,便见底下的木几“哐当”一声翻了个底朝天,到底都是些敬职敬业之人,曲儿依旧唱着,一切都井然有序。
陈温从廊下的一排灯火底下走过,那木匣子搁在掌心,几近捏碎。
**
江沼同陈温背面而行,凉风扑面,划过她的脸庞,将那一对长睫吹得轻轻一颤,唇角的一丝笑容如获新生,眼尾泛了微红。
是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所有知道他们的人都以为,她不可能离开他,她自己也如此以为。
但未来的路实在太长,谁又能做出保证。
曾经你以为离不开的那个人,时候到了,你也能干脆地同他道别,不留一丝余地。
走出王府前,江沼最后一次去回忆。
那年夏天,陈温来江家,她为了看他一眼,曾踩着素云的肩膀攀上院墙,远远瞧了一眼,便笑了一个晚上。
十四岁那年她穿了一双镶嵌着珠花的绣鞋,因陈温说了一声好看,从此她的绣鞋都是一个颜色,一个样式。
十五岁及笄之后,她在东宫头一回与他独处,她盯着他的背影,盯了足足一个时辰,眼睛里全是笑。
再喜欢,也有到尽头的那一日。
再美好,也能成为过往云烟。
风吹过了无痕迹。
——陈温
我不喜欢你了。
江沼仰目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决绝地往前而去。
长廊尽头的转角处,有一株红梅,傲立于白雪之中,甚是美艳,江沼的脚步由远至近,走到跟前了,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人。
宁庭安挨着那株红梅而立,双手拢在袖子里,朝着她微微一笑。
脚底下的廊木铺了一层红梅的的残瓣,宁庭安挪开了那块地儿,朝着江沼走了过来,并没有多问她一句,只轻声地说道,“二哥和三妹妹已先回了,我送你。”
谁都知道今儿是太子故意设了戏台子,请江沼过王府来听戏,沈颂和沈霜也长了眼色,从戏台子出来,没呆多久,便先回了。
本欲留个机会给太子,等戏曲结束后,让太子送江沼回来。
谁能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多谢表哥。”江沼感激地说道,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与宁庭安第一次见她时已大有不同。
出了王府门口,宁庭安扶她上了马车,替她放下帘子时,温声说了句,“凡事都有两面,有好有坏,世间万事皆不可测,更何况是人心,表妹只要寻着本心而行那便没有错。”
江沼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
严青看到江沼跟着宁庭安出来,眉头微皱,转身返回了戏台。
戏还在唱着,
底下已没了人。
严青又才回了屋,阴霾天天色阴沉,屋里没有点灯,若不是细看,还真瞧不出屋里坐着个人。
陈温端坐在软塌上,天色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阴暗而沉寂,严青抬头便撞见一双如染了浓墨的深眸,冷漠寡淡瞧不清喜怒。
严青便知今日这出戏,主子看的并不愉快。
严青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进来,进屋先掌了灯,灯火的光亮晕开在屋子里,才见陈温身旁的榻几上放了一匣子的宝石,还有一枚东宫的令牌。
那令牌,严青之前他用过,还认得。
后来殿下让他给了江姑娘。
如今却又回来了。
这怕不止是不愉快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很卡,写了一天了六点就起床,呜呜呜,争取明天多更点。(建议宝宝们可以边听古风伤感音乐边看,跃跃听的是千年,桃花诺,菩提偈,太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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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宝石和令牌是王府小厮从地上战战兢兢拾起来,一路冒死相送,搁在了那几上,上头还沾了些雪水和尘土。
严青不敢吭声,
默默地站在一旁。
金猊炉中瑞脑熏香青烟袅袅如烟云,屋子里愈发地沉寂,银针落地可闻。
“孤哪些东西是她给的?”陈温突然问严青,声音低沉的可怕。
严青愣住。
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温的眸子里有几丝不耐,那神色摆明了不想再说第二遍。
严青又看了一眼匣子里的东西,便也领悟了过来,殿下所说的她是谁。
江姑娘。
江姑娘给过殿下什么东西?
——那就多了。
严青的目光先是移到了陈温的衣袍的袖口上,视线定住,欲言而止。
陈温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袖口,眸子一瞬凝住,抬起头似是不太确定地问严青,“这衣裳是她做的?”
严青微微顿了顿,大抵也没想到殿下竟是一点都不记得,“去年五台山上春猎,殿下袖口被荆刺划了一条长口,绣房局的人本欲丢弃,江姑娘说弃了太可惜,便拿了殿下的衣裳过去,待交回来时,两边袖口上就绣了青竹,半点撕裂的痕迹都无,还别添了一份美感。”
灯火的光映在陈温脸上,神色已明显地僵住,陈温的目光又再次落到了自己的袖口上。
他记得这衣裳修补过。
却不知是江沼。
周顺或许对他提起过,但他并无半点印象。
亦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江沼给他的东西很多。
周顺几乎每日都会提起她的名字。
“江姑娘熬了汤。”
“江姑娘做了糕点。”
“江姑娘......”
他听的多了,成了习惯,如风过耳,不留半点痕迹。
陈温便又想起了那日她盯着他的袖口看了许久,他问她时,她却并没有邀功,只说了句,“青竹好,节节高。”
陈温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声音低哑地问道,“还有呢。”
严青又将目光移到他腰间的荷包上。
陈温已了然,没再问严青,伸手将那荷包取了下来,放在眼底下细细瞧了一番,月白的锦缎上绣着金丝线,纹的是几朵祥云,翻过一面,便见靠着底部的位置秀娟地绣了一个“诏”字。
陈温皱了眉。
诏,是他的字。
娟秀的字并不难寻,只要稍微过目便能瞧见。
荷包他用了已有半年,
却头一回发现还有个字。
若是绣房局,定不会绣上他的字,这荷包也是江沼给的。
陈温一阵烦躁,不再去看严青的眼神,又从袖筒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绢帕。
——边角处同样的有个诏字。
陈温垂下手,那帕子便无声地落在地上,霎时感觉如鲠在喉,心底从未动过的地方,酸酸涨涨,带着一股陌生的生涩。
不用再想,陈温便知道除了这些,他的吃穿用度里,少不了她的影子。
月头月尾的药膳、糕点、汤水。
更是数不胜数。
她给他的。
——他还不了。
而他给她的,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就能装下,说还,便也能随时还。
陈温眸子里火焰渐渐凉了下来,身子轻轻地抵在榻边,再也没说半个字。
以往严青也见过陈温一人独坐过。
今日却从那身影上瞧出了几分落寞。
严青立在他跟前,突然后悔没将周顺一块儿揪来,若是周顺在,这会子必定没自己什么事。
严青只能壮着胆子开了口,“属下以为,殿下说过的退婚,江姑娘已记到了心里去。”虽殿下并非真打算退婚,但那日也是殿下亲口对江姑娘说过婚约不作数。
别说江姑娘,
就连他也信以为真。
更何况还有后面的那些传言。
“属下听说江姑娘从万寿观回来后,将自个儿关了一日谁也不见,出来后便毫不犹豫地来了芙蓉城。”有过之前的教训,严青将这些事情都当成了正事,做得尽职尽责。
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
半晌才见陈温又拿指捏了眉心。
“去查,那传言从何而来。”没有退婚书,传言又是如何传得如此之猖獗。
陈温心绪安稳了些。
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江沼喜欢他。
——至少曾经喜欢过他。
他很早就知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江沼会来同他求退婚书。
然今日她却来了。
很平静地同他清算了一切。
即便如今真不喜欢了,那从喜欢到不喜欢,也一定得有个理由。
若真是因为他那句失言的退婚,
他再同她说清楚便是。
他从未想过退婚,也一直将她视为太子妃。
思及此,陈温心口的那块郁结缓缓地散开,适才莫名窜上来的烦闷和酸涩也跟着消散。
严青领命退下,出去后便同江陵的周顺传了信。
殿下既然年前不打算回,他周顺一人呆在东宫又有何意义。
**
宁庭安将江沼送到沈家门口,也跟着一道走了进去。
沈老夫人正沉着脸斥责沈霜和沈颂。
三人去的,怎的只有两人回来,独独留了你表妹一人在王府,是为何意?就算是同太子有婚约在,成亲之前两人独处,这事传了出去,你表妹的名声能好听吗?
“这么大的人了,怎就不长心。”
沈老夫人气得不轻,气儿还未顺过来,听到门口动静,一抬头见竟是江沼回来了,心口的那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宁庭安一同进来给沈老夫人请安,沈老夫人面色和悦,边对江沼招手,边夸了一句宁庭安,“好在还有个懂事的,将你送了回来,替那两冒失鬼收了场。”
宁庭安说,“表哥和表妹先回,是我的主意,想着许久没来瞧外祖母了,便借了护送表妹的事儿,出来了一趟。”
宁庭安一句话将前头两人的罪过全摘了个干净。
沈老夫人却当场识破,“你就尽护着他们。”
宁庭安便也不再争辩,关心了几句沈老夫人的身子骨,也没再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