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东郊需得扎营,单是马车来回就得上两三个时辰,前去的世家子弟又多,头一日玩下来,恐怕也就能轮个初赛,文乐公主的帖子上也写明白了,需得再东郊住上两日。
难得有个能快了消遣的机会。
江焕不过才十五,怎不期待。
江沼应了声好,偏头瞧了一眼他箭筒里的羽箭,金雕雕翎,往儿个倒是在东宫陈温那见过几回,便知不俗,“王爷信得过焕哥儿,那一定是焕哥儿有这本事。”
江焕笑了笑,附身在江沼的耳边小声地说,“一定不会让姐姐失望。”
江沼被他逗笑,抬头说了声,“我信。”
江焕也没再耽搁她,“时候不早了,姐姐早些回去收拾。”
等江沼回到院子,太阳已经落了西,素云知道如今非去不可了,才急急忙忙开始收拾东西,这一去就是两三日,装备都得带齐了才行。
“不用收拾那些,带两身衣裳换洗的衣裳便好。”扎营的东西大夫人早就让人收拾妥当装了马车,几个姑娘只需顾好自个儿就好,江沼见素云拿出了骑射行头,又让她放了回去,“我就坐在那场子外瞧瞧便是。”
射箭比赛并非普通宴会,不只男子有射箭的机会,姑娘们也有,以文乐公主的性子明儿定会拉着江沼下场子去玩,江沼曾在宫中,也同文乐玩过,虽懂得一些皮毛,手劲却不足也只是个半灌水。
江沼主要是去瞧江焕。
没想过去要下场。
素云听她如此说,又将那骑射衣裳放了回去,挑了几件春装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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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江家大夫人怕姑娘们拖了时辰,早早就派了丫鬟去院子里叫门,刚过辰时江家的马车就离开了府门,四个姑娘图个热闹,非得要挤到同一辆马车上。
车队从江家门前的巷子里出来,江焕骑马走在前头,紧跟着是大夫人的马车,四位姑娘走在中间,丫鬟们载着行李上了最后两辆马车。
此时的气候正适宜,过了闹市人群稀少之地,姑娘们便将马车帘子掀开将外头的景色放了进来。
去东郊的路就那么一条,各世家都往那头赶,到了半路免不得会遇上几波人。
韩家的马车队伍从侧面的那条路驶过来,韩夫人坐在最前头的那辆马车内,正与江家队伍的尾部相遇,虽江家姑娘的那马车帘子放得及时,韩夫人还是隐约瞧了个大概。
江家的大姑娘和三姑娘,韩夫人之前都见过,唯有窗边上的两个姑娘面生,然一眼也能辨清哪个是江家的四姑娘。
那张脸眉目像极了当年的二夫人。
韩夫人对那张脸倒是满意得很,江家二房姐弟两虽没了父母,好在大房将两个孩子当成了亲生在养,更何况皇后对其也甚是关照,若四姑娘当真封了公主,他韩家要是得来了这房媳妇,倒是不亏。
韩夫人放下帘子嘴角就带了笑。
韩家五姑娘就坐在韩夫人身旁,适才那马车内的人,她也瞧见了,不过与韩夫人不同,五姑娘对江沼明显带了敌意,“大哥可是从未许过亲的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江陵的好姑娘多的是,母亲怎就偏偏看上了江家的四姑娘,就不怕到时被人说了闲话,说我韩家是个捡剩食的。”
五姑娘话音一落,韩夫人就瞪了过去,“平日我怎么教导你的?当心祸从口出,你怎就不长记性,对方那是太子怎就成了剩食了。”五姑娘被韩夫人一说,便偏过头去撸了嘴,韩夫人见她这副德行,又忍不住念叨了起来,“今儿秦家的人也在,你好生给我管住你那张嘴,说话放稳重些,那秦将军年轻有为,相貌也俊朗,一直跟在太子身边将来必定还会受到重用,待这回见了面,留个好印象在,等过几日我便派人上门去探探口风,这门亲若是成了,你嫁过去不亏。”
韩家五姑娘依旧侧过半张脸,压根就没听进去。
皇后上回办茶宴,五姑娘也曾跟着母亲进宫过,本想同文乐公主套个近乎,走过去打招呼时,脚步直接插在了文乐和江沼中间,硬是将江沼逼到了身后,文乐为此便同她翻了脸,“你母亲没教过你何为礼仪?”
文乐那句话,让她一时成为了所有人的笑柄。
她讨厌文乐的作威作福。
更是憎恶江沼的傲气样。
如今都被太子退了婚,她看她还拿什么来傲。
马车拐了个弯就到了地儿,江家的人走在前头陆续下了马车,大夫人带着几个姑娘刚下来,韩家的马车也就到了跟前,韩夫人站在远处,同大夫人挥了挥手,大夫人便也微笑地立在原地等着她过来。
“今儿巧得很,倒是同侯夫人赶上了一波。”韩夫人同大夫人聊上了话,身后的姑娘先见了礼,陪着走了一段,大夫人便没让她们跟着,“都到这儿了,你们也不必一直拘谨跟着我走,想去哪便去罢,待会儿咱们在那台子上碰面就好。”
大夫人是察觉到了韩夫人的目光一直盯在江沼身上,怕江沼不自在才故意支开,谁知韩夫人也回头对身后的五姑娘说道,“你也一块儿去凑凑热闹,咱们说的话你们年轻人也不爱听。”
东郊这处赛场,皇室往年的春猎时也在这儿举行,说是赛场,更像是个避暑之地,亭台楼阁依山绕水,景色极佳。
江嫣走到几步,被头顶上的日头一晒,才想起来自个儿的扇子忘在了马车内,“你们先去前头逛,我回马车取了扇子就过来。”
江芷见她一人,便也调回了脚步同她做了个伴儿。
江沼和沈霜,韩姑娘三人继续往前走,起初沈霜出于礼貌还同韩姑娘寒暄了两句,然而在得知沈霜不过是芙蓉城一个医药世家里的庶女之后,韩家五姑娘的目光便带了轻蔑,下巴一抬似乎连个眼睛角都不愿落在沈霜身上。
沈霜便也不再做声。
“姐姐可是属龙的?那这般算起来,姐姐今年也该十八了吧?”走了一阵,韩姑娘突然就问了前面的江沼,江沼逐步回过头,便见五姑娘嘴角扬起,摇了摇手里的纨扇,“我也没旁的意思,就是挺替姐姐着急,这要是婚事还在,晚些成亲倒也无妨,可这如今却又退了婚,我要是姐姐,我肯定着急。”
江沼面色淡然冷眼看着她,“韩姑娘倒是个操心的人。”
韩姑娘但笑不语,正瞧着江沼,旁边沈霜突然轻笑了一声,“要不是韩姑娘称表妹一声姐姐,我倒还以为韩姑娘比表妹还年长呢,我虽医术不精,却能观人面相,韩姑娘眼窝深,唇齿骨也略微高于面,这类面相本就容易显老,若再四处操心,怕只会老成得更快。”
韩姑娘的一张脸铁青,怒目瞪着沈霜,“你说谁老?”
沈霜便垂目不作答,被江沼拉在了身后,韩姑娘一时气不过,站在江沼面前彻底撕破了脸,“你不过一小小医官的庶女,从芙蓉城来的乡下丫头,哪里来的资格论我面相?真拿自个儿当大家小姐了?”
话音刚落,那底下一丛月季的石梯上传来了几道脚步声。
韩姑娘回头,便见一张俊朗的面孔厌恶地看着她,“她出身虽没你高,却能在危难关头救人性命。”
第76章
韩姑娘只觉那一眼扫过来, 里头的锋芒厉得很。
韩姑娘并没有见过秦将军, 此时见其一身黑袍手里握着一把佩剑,以为是宫里的哪个侍卫, 只道又托了文乐公主的面儿, 过来替江沼撑场子, 心头的那丝慌乱便又平静了下来,眸子里隐隐透出了几分不屑, 目光瞥开往四处瞧了瞧顿觉无趣,身子一扭, 终是没再呆下去。
“江姑娘。”
秦将军这才对江沼打了声招呼。
江沼看了一眼满脸通红,正垂目紧攥着手指的沈霜, 轻声在她耳旁说了声, “我先去那边走走。”
江沼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江嫣和江芷去取扇子迟迟未归, 也没见到影子,怕又是被什么给耽搁了, 倒是场子里各世家的人陆续到了地儿,人渐渐地开始多了起来, 江沼便也没急着过去, 想着去凉亭那头走一圈, 让沈霜同秦将军叙一阵, 她再回来寻着她一同回场子。
江沼提步往前,石阶上的月季竟是一直延绵到了前面的阁楼转角处,一眼望不到头, 晨间的一道暖阳落在那粉白的花骨朵儿上,层层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宛如一颗颗宝石,江沼一时贪了眼,便也顺着那月季一路走了下去。
到了阁楼前,跟前的一簇花骨朵儿盛开得格外好,江沼便逐步倚在那凉亭的美人靠下坐了下来。
徐徐春风一吹,江沼不知不觉生了丝丝倦意。
昨夜素云收拾东西收拾得晚,今儿早上大伯母又催得急,上了马车后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嘴巴就未曾停过,如今安静下来,暖阳倾斜而下,照在身上极为地舒适,江沼是何时闭上眼睛的自个儿也不知,只觉鼻间那阵阵花香传来,很是安神。
直到绕在她指间的那块绢帕似是被何物拉扯,渐渐地脱了手,又觉得那花香里多了些旁的香气,这才从那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一睁开眼没见到凉亭外的月季,倒是被一团藏青色的锦缎给挡了视线,江沼的困意瞬间跑了个干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中。
陈温倒是平静得很,伸手指了一下天边才升起的太阳,说道,“这才刚过辰时呢。”
江沼猛地从那美人靠上起来,又才发现陈温的手臂垫在了她的脸侧,此时她一起来,正好就扑进了陈温的怀里,江沼的耳尖霎时红成了猪肝,正欲推开他,却被陈温摁住了她的手脑勺,将她的脸直接贴在了他胸口。
“我给你当了这半天的枕头,你一醒来便翻脸不认人。”陈温说话时,那气息就吐在江沼的耳畔。
江沼挣扎了一下,根本动不了,两人暗里使着劲,江沼的耳边擦着陈温的胸膛,江沼直觉那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听了一阵,竟分不清那声音是自个儿的,还是陈温的。
“殿下松开我。”江沼索性也不挣扎了,拼力气她岂能拼过他,陈温松了些,也不过是松了些,只给她余了一快地儿透气。
“殿下这样不好。”江沼将脸扭过一边,脸色有了些急躁,“若是被人瞧见,我还怎么议亲。”江沼恼自个儿怎就在这睡了过去。
昨儿晚上素云还曾宽慰过她,“殿下一贯不喜欢凑这些热闹,芙蓉城瘟疫刚过,殿下又有好些日子不在宫中,如今只怕是政务缠身,明日多半不会去。”
素云猜出了江沼的心思。
知她是怕遇上太子。
在这一刻之前,江沼心头还存了一丝侥幸,如今算是彻底地破灭了。
“那样正好。”陈温的声音低沉,说完又将江沼和他之间的那点缝隙儿全堵上了。
江沼被他勒得慌,气儿突然窜上来,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眸子怒瞪着他,“当初先说退婚的可是殿下?”
江沼脸上的一层愠色极为明显,然那眸色却与在芙蓉城时不同,没有让陈温心疼的凉意,单纯的透着怒气和数落,倒似是同他算起了旧账。
江沼见他盯着自个儿,僵住不动,也不知为何,那埋在心底的桩桩过往,突然化成了一腔委屈,汹涌地窜上来,抬起头再次质问他,“当初你跑在我跟前来说,你是我的夫君,后来忘了的人也是殿下。”
她以为她已经放下了,以为再也不会提起,然此时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看着历经过生死才醒悟过来的这么一张脸,江沼一时也不知道该心疼谁,只知心头的怨恨难平,有着说不尽的委屈。
“是你先不要我的,如今我也不想要你。”江沼看着他,愤怒又委屈地说道,“之前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却对我不理不睬,你可知我每回靠近你,都要鼓足了勇气,因怕你嫌我碍事,怕你讨厌我。为了见你我费尽了脑子,日日都在寻着理由出现在你身旁,为了你我学会了做糕点熬药膳,你生病我立马替你熬汤药逼着你吃下,你只觉我麻烦,想打发我走,然你不知我也是宰相府的大小姐,我也是个深闺里的大姑娘,我也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下过厨房,我也想被人疼,也想被人爱......”
江沼说着说着,胸口便不受控制的起伏。
“沼儿。”陈温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心头生出了无尽的忏悔,喉咙间的哽塞一时堵得他眸色猩红,陈温将头埋在她耳侧的发丝之间,心痛地搂着她,“对不起。”
江沼吸了吸鼻尖,扭过了头,还不止这些,“你要当真不喜欢我,要同我退婚明说了就成,我也并非要死缠着你,可你不该说我是无理取闹,那簪子分明就是你替我护了下来,也是你告诉我,旁人若是欺负了我,我还回去就好,但你在万寿观说的那话,直戳人心窝子,你喜欢那林姑娘你早说,我也能成全你......”
“我不喜欢她。”
陈温沙哑地说道,抱得更紧了。
江沼就跟没听见似地,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下说,“我被你退了婚,你跟前的嬷嬷便说我缠着你不放,林姑娘也来欺负我,以往你生病时我哄着你吃药,陪在你身边,可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去了哪儿,我一个人在雪山上想着你,在雪山上摔了跤,一个人哭的时候,你又在哪儿,素云问我伤口痛不痛,却是不知我疼的根本就不是那伤口......”
陈温的心疼地一抽,轻轻地将她从胸膛上拉开,略微粗糙的指腹极其温柔拂过她脸上的泪珠子,轻声问她,“伤哪儿了?”
江沼赌气地将自个儿的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掌心还留着细细碎碎的疤痕,“这儿。”江沼的手指头戳着那些疤痕,一处处地指给他看,“还有这儿。”掌心给他瞧完了,又指着自个儿的膝盖,“哪哪都是伤。”
陈温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她的手掌,垂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仔细地瞧着她的手掌,手指头从那伤口上轻轻地摩|挲过去,那股熟悉的后怕又浮了上来,陈温突然将她紧紧地揉进怀里,生怕心头所浮现出来的种种幻影发生在她身上,怕她当真回不来,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直到那发丝间溢出来的淡淡清香才让他的心渐渐地稳了下来。
便再也不想松开。
江沼被他压在胸口上,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若是细数起他的罪状来,几天几夜都数不完,“我去芙蓉城,根本就不是为了去寻你,你那冷脸又摆给谁看,还冤枉我诓人,非得说我跟着你,非得将我送回去,还往我伤口上撒盐,送了我一根簪子,要我别再胡闹,你一口一个道理,永远都是对的,你却从未在乎过我的感受......”
陈温脸蹭着她的发丝,细细地听她一句一句地诉说,心口一阵阵撕裂地痛,却莫名地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