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停在大正殿内,他的灵魂囚禁在一条狗上,他的皇位被长子继承,他的长子掌握在皇后手中。
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景宣帝颓然坐倒在笼子里,被巨大的悲哀淹没。
可是魏婉儿说的不是这样的,她说的都应验了,为什么在这里却不灵了,到底是哪里错了,还是魏婉儿的梦并非预言。
“今天我听到了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谢重华微微笑着。
这笑落在景宣帝眼里,令他心头发凉。
“魏婉儿原来还活着。”
景宣帝瞳孔缩了缩,知道魏婉儿应该已经落在她手上,那么她知道了魏婉儿那个梦。
“陛下之前那么防备我们谢家,后来卸了防备,想来魏婉儿的梦居功至伟。”谢重华笑了一声,她还怕魏婉儿说出什么不利的事,没想到居然帮了她大忙。
在魏婉儿那个梦里,她和景宣帝解开误会修成正果,前提是没有魏婉儿横插一脚抢走狗。
因为那个梦,魏婉儿占着先机抢走狗,笑到了最后,而自己惨死。
惨死的自己死而复生,托了魏婉儿那个梦的福。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
景宣帝惊骇,难道魏婉儿是皇后的人,不,这不可能。
“不过陛下不必误会,魏婉儿可不是为了帮我,凑巧罢了,大概是报应吧。听过魏婉儿的梦了,陛下要不要听听我的梦,我也做过一个梦呢。”
彷佛有把重锤狠狠敲击,景宣帝的三魂六魄几乎要离体,他直直望着谢重华,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重华翘了翘唇角,娓娓说道:“在我那个梦里,魏婉儿无赖地抢走了旺财,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她就成了陛下的爱妃。”
景宣帝身子一颤,直觉不可能。以他的性子,落在魏婉儿手中肯定会怀疑,就像他在皇后手中,他暗中调查观察了皇后许久,讽刺的是,还是被皇后骗过了。可以魏婉儿的城府,绝对不可能骗过他,他一定会怀疑魏婉儿。
谢重华:“就是在这一年,张友年揭发我们谢家有不臣之心。说来惭愧,当初我以为是陛下指使的,倒是冤枉陛下了,原来陆昭才是幕后黑手。”
景宣帝盯着谢重华。
她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冻结:“陛下信了张友年的无中生有,下令谢氏十六以上男丁斩首,余下的流放。多么可笑,我们谢家忠心耿耿反不被信任,有了二心反倒被信任上了。”
景宣帝恍然,怪不得皇后如此的仇怨,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下药使她不孕,还因为这个梦。那真的只是单纯的一个梦吗?她的仇恨是那么深刻,彷佛亲身经历。
深重的悲哀再次袭来,梦,又是一个梦。因为魏婉儿的梦,他相信皇后。皇后却因为一个梦,恨他欲死,多么地滑稽。
*
魏婉儿掐着喉咙挣扎,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她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瞳孔逐渐涣散。
她要死了,可她才十五岁,比梦里死的年纪还早。
魏婉儿想骂,骂死老天爷,既然让她回来了,不是应该让她扭转乾坤改写人生的吗,为什么现实比梦里还惨。梦里的她虽然被打入了冷宫,可好歹还有太后姑母的照应,没受多少皮肉苦。
可她呢,被皇帝表哥关起来严刑逼供,生不如死。
魏婉儿恨,恨她的皇帝表哥。可皇帝表哥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表哥死了。死了,谢重华成了寡妇。
魏婉儿寻到了一丝慰藉。
她的下场比梦里差,谢重华也没好到哪里去,谢重华没有亲生儿子,新君不是她生的,人家有亲娘对她也就是面子情,等新君大权在握,还不是得看皇帝亲母子的脸色过日子。
哈哈,魏婉儿吐出最后一口气,停止了呼吸。
玉兰进来对谢重华轻轻地点了下头。
谢重华掀了下眼皮,她对魏婉儿并无多少恨意,只有厌恶,一个跳梁小丑罢了,还谈不上恨不恨,她还不够格。
不过既然是已经死了的人,那就别活了,活着干嘛,还准备诈尸吗?
说起诈尸,谢重华就想起景宣帝了,变成狗这么灵异的事情都能发生,说不准就真诈尸了,所以景宣帝还是赶紧入皇陵的好。皇陵的石门一关,他就是诈尸了也别想出来。
于是,停灵七天后,景宣帝便葬入皇陵。
历朝历代,皇陵都是从皇帝登基那一年起就开始修建,很多时候皇帝驾崩了,皇陵都尚未竣工。在这一点上,景宣帝倒还有几分明君相,他没有劳师动众大兴土木地修建,所以陵寝去年便竣工。不然还得一直停棺等皇陵建好。
安葬了景宣帝,新君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加封后宫。
新君才三岁,他自然是没有后宫,如今的后宫都是他祖父他父皇的人。
魏太后晋封为太皇太后,这是理所当然的。
谢重华晋封为皇太后,这是天经地义的。
定嫔晋封……?
大臣们难住了。
定嫔是新君生母,可为太后,也可为太妃,这在历史上都是有例可循。
要没有姓谢的太后,定嫔为太后,无可挑剔。可问题就出在,还有一位姓谢的太后。
右相等人商议不决,最后还是右相道:“既如此,不如呈给太后,由太后决断。”
谢重华的回复是升大朝,文武百官各抒己见。
众臣:“……”
这是要搞事情啊。
定嫔为太后,尊的是新君。
定嫔为太妃,尊的是太后。
不是站队也是站队了。
谢振就有些犹豫,现如今,他进宫见谢重华倒是方便多了,整个皇宫都在谢振的掌控下。
“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谢重华淡淡道:“是他们不妥在先,新君才三岁,就有人想卖好了。难道我看起来这么好欺负。按礼法,我既在,哪里轮得到别人称太后。两宫并存这个头能开,是因为当皇帝的掌权,欺辱嫡母罢了。纵观史书,但凡能在嫡母健在还把生母尊为太后的,哪个不是如此。想尊生母为太后,且等新君手腕子粗过我了再论。”
谢振眼皮子跳了跳:“只怕到时候就有些难堪了。”
历史上又不是没这样的例子,新君初登基,能力不足,没法尊生母为太后,数年后大权在握,再晋封生母,那时嫡母的地位就非常尴尬了。
谢重华弯了下嘴角:“大哥为什么就觉得届时难堪的那个人一定是我。难道大哥觉得自己还不如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能干。”
谢振惊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重华微微一笑,眼里亮着奇异的光彩。
“父亲扶持着先帝坐稳江山,却被猜忌地如履薄冰,大哥不会是还想走父亲的老路吧,然后再让侄儿走你的老路。就是不知道日后侄儿有没有大哥这样的运气能够化险为夷。”
谢重华的话令谢振颤了颤。
新君年幼,大权在他们手上,可新君不会永远年幼,十四五岁大婚就该亲政,亲政之后,他们就该还权。还了权以后,谢氏的结局就在少帝一念之间了。少帝可和他们谢氏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而皇帝这种生物,多疑心狠的多。
这些事,谢振不是没想过,只是没谢重华那么敢想。
谢重华不仅敢想还敢做:“身家性命系于一介外人的胆战心惊,这样的经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遍,权力这种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最实在,至于那些名啊望啊,都是虚的。”
她轻轻地拨了下玳瑁指套,目视谢振,“我话说到这份上,大哥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之前那套谨小慎微的习惯都该改改,该张扬就张扬,该跋扈就跋扈,摆出掌政后族的威风来,要不都觉得咱们家好欺负,敢上来踩一脚。”
谢振心跳如擂鼓,他缓缓跪下:“微臣明白。”
第33章 皇帝是条狗33
让文武百官在奏章上各抒己见的后果, 就是定嫔成了皇太妃。
新鲜出炉的定太妃食不知味,坐在她身旁的小皇帝却是吃地津津有味, 奶声奶气地说:“我还要吃虾虾。”
宫女连忙拿起一个河虾剥起来。
看着天真无邪吃虾的儿子, 定太妃心烦意乱。
乱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太后梦落空,做太后,说没想过是骗人的,没做成, 肯定失望,但也不是特别失望。她好歹读过史书,知道并非每个皇帝的生母都能当太后,也知道到了后期, 皇帝长大顶事了, 生母少不得要封太后, 所以定太妃并没有过于失望。
比起做不成太后的失望, 更让定太妃心绪不宁的是在这件事上谢太后的展露出来的态度。
要是谢太后愿意让她当太后,根本用不着让大臣们上书, 她点了头,谁还敢说不,这件事本身就难在谢太后的态度上。
谢太后令文武百官上书,明摆着就是告诉天下人,她不愿意让自己当太后, 她想当唯一的太后。
谢太后出身尊贵,是明媒正娶的元后,谢氏又正掌权, 如此傲慢强势,定太妃不意外,意外的是,谢太后会用这么直白的手段,这哪是让文武百官商议,分明是让文武百官站队,到底是支持太后还是支持皇帝,结果就是,支持太后的人遥遥领先。毕竟无论是从礼法上来说还是从实力上来说,都是谢太后占着优势。
这让定太妃如何心安,他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而对面的谢太后不如她想象中那么良善。
谢太后从来都不阻止她和皇帝见面,甚至连这个意思都没有流露过。如果太后想养熟儿子,哪里能由着他们母子随便见面。不想养熟的话,一个太后却不想养熟新君,是不是说明,谢太后压根就不在乎儿子对她的感情,定太妃简直不寒而栗。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历史上那些被太后废掉的皇帝,当太后强势到一定地步,那是完全可以凌驾于皇帝之上的。
定太妃重重打了一个寒噤。
“母妃,你怎么不吃饭啊。”小皇帝纳闷地问。
定太妃望着稚嫩的儿子,多想,肯定是她多想了。
“吃完了,你去向你母后请个安。”
小皇帝软软糯糯道:“请过了啊。”他和母后一起退朝的。
“那就再去请一个。”
小皇帝懵懵懂懂点头。
*
谢重华刚和重臣议完事,正靠在榻上养神,手里一下一下摸着九月油光水滑的毛。
玉兰进来,觑着她的脸色慢慢道:“娘娘,天牢里传来的消息,说废秦王想见您一面。”
“不见。”谢重华眼皮都没睁开一下。
没什么旧情要续,那她何必去见他,见了他,他倒是了了心愿,却膈应了自己。
“着人看紧了,别让他自寻短见。”
玉兰不会觉得这是娘娘怕废秦王死了,娘娘只是怕废秦王死的太轻松。斩立决的旨意就是娘娘提出来并亲手盖的玉玺。不然好歹是皇室,就算是弑君谋反的罪过,为了皇室体面也不会沦落到当众处以极刑的下场。
娘娘这是恨极了废秦王,却又不是众人以为的因为已故的先帝,娘娘对先帝的情分,外人不知,她却一清二楚,情没有,恨倒是有。不过玉兰有些不明白,对着芝兰,娘娘还念了几分旧情,对着秦王,缺一分旧情都不念。
想不明白,玉兰也不多问,也不敢多问。
现在的主子令她敬畏,不是说以前就不敬了,只是不一样了,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皇后位尊权重,却还有太后皇帝在上头压着。现如今,娘娘已是万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
这样挺好的,玉兰衷心觉得,便是她都能觉出其中不同,眼下宫人对她的恭谨前所未有,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陆昭没等来心心念念的人,怆然一笑,她恨他,恨到连来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愿。
早该知道的,在处决的旨意下达之后,他就该知道,她是那么深刻的恨着他。他是皇家人,哪里不知道那道旨意是谁的手笔。只是不愿意相信,现在却不得不相信。他心爱的姑娘恨他到要让他死无全尸。
她竟然那么地恨他……以及景宣帝。
时至今日,若是还不明白那个宫女是谁安排的人,他算是白活了这二十年。
他和景宣帝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那个人,可实际上,他和景宣帝都是她手中的棋子,真正的下棋人是她。利用他制造混乱,利用景宣帝镇压他,然后她杀了景宣帝,让他当替罪羊。
他和景宣帝鹬蚌相争,她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谢家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隐隐的,他有种感觉,是她在掌控谢氏。
皇宫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才几年的时间,竟然让一个单纯天真的少女蜕变成了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阴谋家野心家。
其实也挺好的,总比景宣帝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好。
下去后,他要问问他的好侄儿。
滋味如何?
陆昭处决那一天,谢重华领着小皇帝走上高台,眺望着午门的方向。
“母后,在看什么?”小皇帝好奇地张大了眼睛,也学谢重华眺望,看见了红墙绿瓦,巍巍皇城。
“我在看因果轮回。”谢重华笑着道,前世父兄子侄被问斩,今天陆昭也将被问斩,前世因后世果。
小皇帝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
谢重华笑了一声,轻轻地揉了下他的头顶。,
小皇帝咯咯笑起来,长大后,不再是小皇帝的少帝笑不出来了。
他已经十九岁,然迟迟未大婚,更别谈亲政,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摆设。文武大臣跪在他脚下,敬畏的却是坐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他也敬畏着,或者该说是恐惧。
小时候,母妃总是愁苦不安的,那时候他不懂,后来他终于懂得了母妃的愁苦不安。
谢太后似乎没想过还政于他,谢太后从不刻意亲近他,也不悉心教导他,他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地长到八岁。
在他八岁那一年,谢太后撤掉了那道横亘在龙椅和凤座之间的帘子。
当时母妃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牙齿都在切切碰撞,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至今他还记忆犹新。
那一刻,他突然就感同身受母妃的惊惧。
谢太后已经不甘于隔着一道帘子号令天下,她撤掉了帘子,直面文武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