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邱德山啊?”
“嗯,要逼着他出去避避风头,不给太后找事儿。”李贵淡淡地笑,眉棱骨挑着,“一环扣一环,这些人聪明着呢,就等着邱德山拿着太后的手札去江南看绸布。”
得,礼亲王和太后这脸,不撕也得撕了。皇帝行为上显得摇摆,但在多疑的太后看来,他更偏于自己的伯父,想必太后忌惮会越来越重。
李贵又考问她:“姑娘,您猜万岁爷今晚会翻谁的牌子?”
“当然是颖贵人。”李夕月立刻作答。
李贵笑道:“哈哈,您也是个人精儿!我猜也是呢!”
李夕月心想:怪道白天他猴急猴急的,大概今晚又要面对着讨厌的一张脸憋着了。
第134章
李贵没有料错, 没两天弹劾邱德山的折子就从御史台转递到了内奏事处。昝宁没言声,把折子裁了名字,用黄匣子装了送到了慈宁宫。
据说邱德山跪在太后面前嚎啕:“这是冤死奴才了!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在礼亲王府邸里乱议朝政!”
养病中的太后坐在床上, 冷冷地把黄绢面儿的奏折扔在邱德山的脸上:“你这张嘴我还不晓得?自以为在我跟前伺候,咫尺天颜、狐假虎威, 在外头大放厥词惯了, 哪儿理会得旁边是谁?”
邱德山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 脸都扇红了,然后抹着眼泪说:“奴才晓得了,一准儿是说到为太后颐养修园子那件事, 奴才多说了几句‘可请户部在几处海关增些税’——也就随口出个主意, 不成就不成呗,谁敢干涉户部不成——可也是为了孝敬您老人家啊!”
邱德山长了一张粉白秀丽的脸,会说话也会伺候, 曾经在老太后刚刚守寡的时候舍命做过几件效忠的事,宫里还偷传他另有一种“伺候”老寡妇的能耐——也无处考据。
不过太后宠他, 倒是真的。看他带着红红指印的脸, 天大的怒火也化作一声长叹:“你也太不让我省心了!”
邱德山毫无脸面地跪在太后床前抽抽搭搭,好一会儿方听太后说:“这帮子御史大半是礼邸的故旧——他借重这些‘刀笔’做成过多少脏事了!现如今少不得先叫皇帝留中折子, 把这事淹下去。你呢,也给我老老实实呆着, 别出去抛头露面地招了别人的眼!”
邱德山一边委屈不服气,一边也大不愿意:树挪死, 人挪活, 他虽然是个太监,但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们儿,何况郊外的豪宅里还有六个千娇百媚的妻妾, 他没“东西”不假,但没“东西”的老公儿也有的是办法满足自己的欲望。
这让他不许出去,在宫里天天对着个老娘们大眼瞪小眼地赔笑,他也够郁闷的!
他忖了忖说:“奴才在哪儿不落他们的眼啊?他们鸡蛋里尚且能挑出骨头!奴才总少不了和内务府各处交接太后万寿的事宜,只怕还有屁话在等着奴才呢!”
“那能怎么办呢?!”
邱德山说:“要不奴才出去避避风头吧?正好要备办太后万寿用的缎匹,回头织绣完了还得做出衣裳、幔帐、椅袱桌布来,还不能耽搁呢。”
太后横着眼儿不置可否,邱德山知道她今天不痛快,哭了一阵也不纠缠了,委委屈屈地说:“奴才受委屈也没什么,只是太后您可别再生气了!您身子骨不好,再被礼亲王气到可就值多了!您早些安置吧!”
回头呢,听说他走了丽妃的关系到太后面前关说。丽妃人比皇后活络,也会说话些。太后看看这个侄女,比皇后顺眼也顺耳些,叹息了一阵,却也没正经说什么,隔天就答应了让邱德山去江南几个织造府里督办缎匹物件去了。
千叮咛万嘱咐,命他避风头为主,绝不能张扬生事。
礼亲王请了丧假,军机处的大小事都落在张莘和的头上。春季是官员引见的时候,春闱亦要开。
张莘和很认真地和皇帝汇报一应的情况:“春闱是抡才大典中最重要的一科,多少读书人毕生的梦想便寄托于此,上一科还是皇上亲政第二年的时候,那年是多事之秋,臣为礼邸排挤出京,骆天驰又被礼邸按上罪名发遣到军台,杀一儆百,立威于百僚,一时朝中无人敢撄礼邸锋芒,从此清流尽入礼邸彀中。皇上的难处,臣在江南都能感觉到。”
他揾一把老泪,却含着欣慰笑道:“隔了三年回来,皇上……长大了!”
“张师傅……”昝宁也很是感慨,“今年一闱,要不拘一格用人才——策论格外要命中时局,不能尽出刘俊德那样满嘴道德文章,背后却吃喝嫖赌的伪君子!”
“臣下引见,朕也要好好掌眼,江南一案,真正是糜烂到骨子里,朕虽不在民间,却可以想象民谟之重!求一青天大老爷而不可得,就只能像捻匪一样聚集自保了——虽要剿灭,但朕心里也知道,岂有吃饱了饭仍愿意啸聚的那么多人呢?”
“皇上说的是!”张莘和看着自己小时候带大的那个小皇子现在已经聪慧而坚韧,更不乏仁爱之心,嘴角和眼梢的皱纹里满满的都是笑意,“还有一事,春季易有汛灾,黄河故道所在的地方都是刚刚打完仗的地方,都要当心。河道总督务要选择务实肯干的,地方赈粮赈款务要提前备足,江南一通贬杀,对官场还是有震动的,人人都在观望吴唐能否起复。”
昝宁心里明白,吴唐重处,就是给官官相护的朝野一个正面的信号,至少那帮贪官污吏能收敛很多。
他点点头,郑重地说:“张师傅放心!”
张莘和犹豫了一下,又说:“皇后兄长打死护军金树生的事,大理寺也审结了。”
昝宁已经知道了消息,但刚刚帝师犹豫的神色让他很想听听张莘和是要说什么,因此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张莘和说:“按说呢,步军统领衙门的长官殴打犯过护军致死,惩处肯定是有的,人命关天,便是问个革职也很正常。但不知内务府在搅和什么?为什么又攀扯了金树生妹妹的往事?”
他直视着皇帝:“臣也听他们在说‘骊珠’这个名字,是个宫女,还说皇上……”
昝宁垂眸,手上盘弄着镇纸用的西洋玻璃球,云淡风轻地说:“不错,是我喜欢过的姑娘。”
张莘和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再说话时语气里带了一点责备:“皇上,为君者怎么可以意气用事?国法在上,私意在下,为当年一个宫女,枉法处置今日一个武官,叫太后和皇后家的颜面往何处去?”
昝宁好笑似的:“张师傅,你呀,大概忘了他们排挤你出京时,为的是国法,还是私意。”
张莘和说:“臣并无怨怼。”
“我有。”
张莘和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纵使为了私意也没错,但是贸然对纳兰家族动手,想搅得天翻地覆,这会儿看着是礼邸在背黑锅,可总有您也被拿住把柄的时候。”
“张师傅,我不瞒你,我就是想废后。”昝宁直视他的师傅说,“我当他们的提线傀儡当得太烦闷了,从朝堂,到后宫,眼之所见就是纳兰!”
张莘和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和道德文章,但还是劝道:“急不得!皇上急不得!”
“我不急,我慢慢等机会。”昝宁说着。
但是当张莘和告退,他啜着李夕月送来的茶,看着她站在花插前笑得甜蜜的样子,他想:我想要有一个像她这么甜美可人的孩子。
晚间他翻了颖嫔的牌子,仍旧把她一个人丢在寝宫,而在斋室里和李夕月颠鸾倒凤。
最激越的时候,他用极大的理智强迫自己抽身而出,用这样最原始的方式避免李夕月怀孕而造成一系列的麻烦。
揩抹干净,在床笫间抱着心爱的姑娘入睡,昝宁有好一会儿没有睡着。
这种“抽刀断水”的避孕方式,是让满足感大打折扣的,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心里不忿:特别想要的,却必须克制,愈是克制,愈是迁怒在纳兰氏一家子头上。
早晨,他便也醒得比李夕月还早。看她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嘟嘟脸儿,嘟嘟嘴儿,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就连那并不出色的圆鼻头和圆耳垂,瞧着也分外可爱。他伸手轻轻捻一捻,起初是并不想把她弄醒,但那细腻的肌肤越捏越想捏,终于锲而不舍地把她吵醒了。
小猫儿伸展了个懒腰,肉乎乎的手掌从他脸上划过,然后睁眼笑道:“你下巴像刷子似的,扎手。”
昝宁笑起来,捉住她的手在唇边亲亲,又故意蹭他的胡茬儿,笑道:“越是敢嫌弃我,越该好好治治你。”
李夕月摸着他的脸,看他笑起来下颌圆润的样子,只觉得醉人。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就算不是皇帝她也从没有想到会归自己睡。顿时嘤咛一声,往他坚实的怀抱里一拱。
皇帝便又兴动了,伸手去解她的汗巾。
一个太监的声音恰恰在门外响起来:“卯初,万岁爷该起了。”
“起吧起吧,”李夕月推推他,“昨晚上该过瘾了吧?”
“没有。”他腻腻乎乎的,只觉得她汗巾系得太麻烦,半天也没解开,“一点不过瘾!”
小太监叫他起床叫第二遍:“卯初,万岁爷该起了。”
他冲外头吼一句:“知道了!”
转脸把手从她裤腰里硬塞进去。
李夕月任他轻薄了一会儿,再次推了推:“万岁爷,可不能荒废了朝政!多少双眼睛在望着您呢!”
“夕月,等我。”他抽出手,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李夕月笑道:“等您呢。昨儿内务府贡来的新君山茶到了,我泡好了等你来品鉴。”
他说的“等”并不是同一个意思,不过也不必说破。这样一个晨起,只觉得满满的都是精力劲儿,朝廷中所有的烦心事,只要想着是为了李夕月,为了他们俩的美好未来,顿时什么烦恼都成了动力。
今日是大朝日,皇帝去乾清门上朝听政了。
李夕月带养心殿的宫女收拾两间暖阁。她现在俨然已经代替白荼成了一名管事宫女,出主意为主,动手干活儿为辅。看着两间暖阁里的梅花已经凋落了不少,她吩咐道:“梅花都撤掉吧。”
小宫女问:“摆瓶还摆不摆了呢?”
李夕月忖度:两座暖阁是皇帝日常逗留最久的地方,偏生以往布置得冷冰冰的,再富丽堂皇也叫人不舒服。春季花卉正是开得好的时候,桃花、樱花等虽然长在树上漂亮,但不宜插瓶;迎春、月季等花可以插瓶,但看起来不够大气。
她想定后吩咐道:“要摆瓶的,用清供的山茶花,不需要多少折枝,只拣花朵开了大半的那种送到养心殿来。”
她用心装饰着养心殿,像一个专心的贤妻一样,想尽自己的力让他多一些舒心和安心。
第135章
昝宁御门听政之后, 回到养心殿。一日的“工作”只算刚刚开工,在靠近军机处的养心殿里叫起、引见、批阅奏折、安排军机处拟旨才是重头戏。
不过进东暖阁暂息的时候,看着暖阁里新换的山茶花, 心情为之一舒。
李夕月给他端来最新的君山茶,笑道:“尝尝看, 这新茶是不是清气十足?”
放眼一望, 暖阁的窗户上蒙了簇新的碧水纱, 茶花选用了“二色紫”和“六角红”,深沉而绚烂,跳脱在养心殿的明黄色坐褥和石青色靠枕的主配色里, 顿时把满满的春意带进来了。
山茶无香, 但一旁水晶玻璃的盘子中摆着香橙和苹果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水果香气,比之于之前的梅花倒又是别致的芬芳。
李夕月说:“西暖阁仍用龙涎,这里是万岁爷日常起坐的地方, 奴才觉得还是水果的气味更舒服点。”
确实舒服,有这样一位充满生活情趣的人打理日常的起居, 叫人顿然觉得无后顾之忧了。
吃过茶, 用了两件甜点心,心里裹着一团蜜似的。
李夕月适时又劝他:“万岁爷该叫起了吧?”
“啊呀, 管得真宽。”他不由带着一些撒娇的嗔怪,“大早起来累到现在了, 我想在东暖阁里多坐会儿。”
李夕月说:“万岁爷猜猜西暖阁奴才摆放用的是什么品种、什么颜色的山茶花?”
昝宁虽知道有山茶这种花,日常逛御花园时也就扫眼一过, 从来没有仔细观赏过, 更没有了解过,根本答不出来。
李夕月笑道:“猜不出来呀?那亲自去看看呗。”
原来是谲谏。
昝宁又好气又好笑,指指她的鼻子, 给她一个“回头收拾你这个小妖精”的眼神,然后乖乖起身到西暖阁处理政务去了。
李贵打完帘子之后,回头给李夕月竖了个大拇指。
养心殿西暖阁用的是金茶花,插在靛青色景泰蓝细腰瓶中,不显得突兀,又带着些生机。
昝宁坐下来,先浏览了一下军机处送来的略节,纳兰氏殴毙金树生的案子审结,革职永不叙用加赔偿恤金三千两的惩处,算是较重的了;放在一起的是内务府的奏折,对储秀宫宫人的讯问均指向皇后当年“传杖”云云;再下面压着一份来自清流的御史上奏,颇有心机地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最后一串“臣不知是何居心”结束,更是故意引得人浮想联翩。
皇帝微微一笑,在内奏事处“叫起”的银盘里翻了刘俊德的一块。
一旁还有督抚的密奏匣子,在等刘俊德求见的间隙里,昝宁特特挑出山东巡抚的匣子,打开只一浏览,心里暗喜:事情果然发作了!礼亲王胆气果然惊人依旧,毫无收敛!
他把奏折看了第二遍,心里畅快淋漓无可言述,又慢慢喝着李夕月泡的君山新茶,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控制住喜怒情绪,做出淡然的模样。
正在调息静气中,门外传来刘俊德报名的声音:“臣军机大臣刘俊德。”
皇帝只翻了一个人的牌子,这次的叫起就只有刘俊德一个人。
这位——礼亲王亲密信任的手下,与礼亲王同仇敌忾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流台谏均在控中,却是个只会说些道德文章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