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可惜,自己当年为贪欲所祸,想着要把政见不合的张莘和挤出中枢,把掌握禁军军权的骆天驰打翻在地,只有找太后纳兰氏合谋,借重太后的钤印,越过军机处核准懿旨的步骤,直接以“刘后垂帘”的典故鼓吹了太后垂帘听政的合理性。
  太后一旦尝到了权力刀锋上的血腥甜头,哪里肯轻易放手,即便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她也必然是把最重要的权柄捏在手心里。
  结果他今天被权力和贪欲反噬。
  昝宁只听见礼亲王一遍又一遍地捶地叹息,终于,他再次开口,已然平静多了:“奴才自知逃不过一条命去。当年鼓吹太后垂帘听政,就应该想到有今日的下场。大丈夫一条命算什么?我不要了!但是,便为国家计,奴才也要说:皇上早就亲政了,这些年政务处置得也不错,犯不着那老娘们掣肘。请皇上发上谕,收回太后手中的‘御赏’印!要节制皇上,不应该靠个无知恶毒的老娘们,得靠群臣,靠清流,靠民望!”
  昝宁好笑似的:“伯父,咱们是一个姓的人,朕今日也信你,请你到养心殿来聊聊。你能看得开生死,朕由衷佩服你。但是你今日要朕发上谕收回太后手中的‘御赏’印,朕以什么名目来收?纳兰家掌着步军统领衙门,太后又是母辈,一个‘不孝’的名声就够压死朕。”
  礼亲王道:“只要皇上有心,奴才拼着这条命助您一臂之力!”
  昝宁皱眉沉吟了一会儿。
  礼亲王冷笑道:“不错,我也没那么大气,我就是要报仇雪恨——生不能报仇,死诸葛也能吓死活仲达呢!奴才有遗折——这是朝廷制度许大臣死谏的——到时候您别害怕那边的淫威,留中不发就行,不需要你和那老妖婆撕破脸。”
  昝宁继续沉吟,考量着其中自己的风险。
  不得不说,有点心动了。
  而礼亲王的火上浇油终于起了效:“唉,奴才悔死了!她看着面善,其实毒得不行:借刀杀人种种,用得极溜,当年后宫‘干净’得要命,便是她的手段。当年圣母皇太后去世,奴才就知道这个老妖婆没有什么下限。可惜自己警醒得晚了!”
  最后一句,昝宁容色大变:“你说什么?!”
  礼亲王抬头说:“呵呵,圣母皇太后英年早逝,皇上只顾了伤心,没有求索过实情?”
  昝宁已经如雷轰顶,半日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礼亲王一张一合的嘴,知道礼亲王在说话,却根本听不见这个人在说什么话。耳朵里“嗡嗡”的,整个脑袋都像被浸在水里,人已经透不过气,胸口憋得发闷。
  好容易见礼亲王闭了嘴,而李贵已经在他身后,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昝宁扭头,瞪着红红的一双眼问李贵:“这是真的?!”
  李贵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却只能警告着:“万岁爷!”
  昝宁内里馁然,半日说:“好吧,带皇伯父回宗人府吧。”
  礼亲王艰难地起身,几个小太监把镣铐给他重新缠上,走一步就是锒铛之声。昝宁看着他伯父的背影,那高大的胖子,腰围依然粗大,但背却弓了起来,华发幼细,看着顿显苍老之态。
  意气风发的人,可以转瞬间变成这个模样。
  所以,即便是他昝宁这样的一国之君,也可以被权力撕咬拉扯成一团污泥。
  李贵看昝宁死死盯着礼亲王背影,然后又死死盯着门帘的神情,心里有些担忧。他挥退里面几个小太监,嘱咐他们“管好自己的嘴”,然后关好门重新上前说:“万岁爷,您可不能这个样子!”
  昝宁说:“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朕?!”
  “告诉皇上什么?”李贵反问,“宫里乱七八糟的传言还嫌少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谣言,奴才就都传给您?疑邻盗斧的故事讲了两千年了,万岁爷就不怕自己早早地背着恶名再无翻身之日?”
  “混账!”昝宁此刻听不下去,用力把桌上的茶碗扫下去,跺脚怒骂道,“朕要你教训?!”
  李夕月这盏茶泡得真好!龙井的清芬异香从砸碎的杯子中传了出来,弥漫在西暖阁中,竟然比龙涎的气息还要夺先声一般。
  李贵并不惧他这火气,只是安抚地说:“哎呀,这碗茶可惜了,奴才让李夕月另外泡一碗来。”
  拔脚就出门了。
  因为是叫李夕月去了,昝宁那一肚子无名的火气居然也就憋着发不出来了,一个人尚未能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缓过神来。
  李贵到了西暖阁外。暖阁虽然隔音很好,但架不住砸杯子的动静太过尖锐,外殿的侍卫和护卫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故意做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李贵对一旁他的徒弟跺跺脚,大骂道:“你是什么眼力见儿?西暖阁里不用打扫么?”目光巡睃过外殿一圈儿人,一句对他们的警告都没有。
  他转而往茶房去。
  宜芳在火炉前犹自后怕,听见门响就浑身筛糠似的。
  她抬头看见是李贵,抖索着问:“李……李总管,万岁爷那里有什么……什么事啊?”
  李贵冷着脸说:“杯子都摔了!”
  宜芳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会拿自己“作筏子”。
  李贵却转脸向李夕月:“再泡一碗去吧。今儿他心情不好,咱们做奴才的挨打挨骂都是天恩,能给万岁爷出气、分忧,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夕月正担心着昝宁呢,点点头应和道:“可不是。不过宜芳吓坏了,还是我去吧。”
  宜芳感激地看着她。
  等李夕月离开,李贵摇摇头说:“宜芳,万岁爷身边这些宫女儿,夕月真是脾气性格极好的,也肯担当,对你真和对自己徒弟似的。”
  宜芳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
  李贵笑道:“其实呢,你也不用解释什么,人生在世,谁没点说不出口的为难呢?但是吧,总要权衡,害了人是一方面,害了自己更是可悲,对吧?”
  宜芳眼泪汪汪的,哭了一声又赶紧自己捂住了嘴。
  李贵也有耐心,在她旁边闲做看水的样子,慢慢等她说话。
  宜芳犹豫了很久,才说:“我阿玛是正蓝旗的包衣佐领,但我额涅……是纳兰氏的家生子奴才……”
  李贵回过头,好像并不惊异:“啊,是这样,各旗下通婚,这并不是稀罕事,你也不用担心。”
  转而突然又问:“太后老佛爷许你什么了?”
  宜芳摇摇头:“不是,奴才的额涅,曾经是皇后娘家的陪房丫头。”
  李贵眉棱骨微微一挑,而后淡淡地拖了公鸭子般的长腔调说道:“如今他们闹掰啦,你呀,明哲保身吧!”
 
 
第144章 
  却说李夕月端着茶盘到了西暖阁。几个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收拾地面, 把碎瓷和茶叶沫子擦拭干净,再用干墩布一圈一圈地擦干金砖的地面,擦到锃亮为止。
  昝宁目光失焦, 呆呆地不知道望向哪里。
  李夕月只能把茶碗放在他手边,低声说:“万岁爷, 用口茶水吧?”
  昝宁的嘴唇都是干燥起皮的, 但缓缓地摇摇头。
  李夕月悄然一叹, 此刻只能陪着他,一会儿跟着他的目光看宣德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的香雾,一会儿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四壁先皇们题写的匾额, 最后目光落在天花板上。
  阁子的天花板素净, 没有描绘的藻井,李夕月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陪着望了一会儿觉得好生无聊, 又担忧他,目光便小心地睃回他的脸上。
  两个小太监打扫完毕要紧告退了, 李夕月这才说话:“万岁爷, 遇到事儿了?”
  “我难受得很。”他的话有气无力的。
  李夕月觑了觑他的神色,小心问:“身子骨难受?”
  他摇摇头:“不, 心里难受。”
  李夕月说:“心里难受可得想法子排解排解,不然要憋坏的。您想玩什么?蛐蛐儿、花卉儿、海东青, 或者猫猫狗狗的……我都伺候着。”
  昝宁苦笑了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玩。”看了她一眼,此刻连和她嬉闹的心情都没有, 只不过看着她关切的目光, 心里酸软一分,又能强迫自己坚强一分。
  “嗐!”他摇摇头,“真想打人出出气, 或许听别人惨叫一顿,心里就舒服了。你知道不,皇后现在就成天在储秀宫里打人,尤其是齐整些的小宫女,个个打得血淋淋的撵出去,估摸着也是听见这些呼痛呻唤,心里能舒服。”
  李夕月不由退了半步。
  昝宁好笑似的,只不过笑起来依然是苦涩的:“放心吧,我又不会打你。”
  李夕月陪着笑脸:“我知道,但是皇后这样吧,肯定不好。”
  “确实不好。”昝宁说,“我故意这么放任着,就等着哪天跟她算总账——就跟现在跟礼亲王算总账一样。”
  李夕月谲谏道:“所以咯,她这做法是不对的,皇上不能学。无论打了谁,那人必然是记恨,将来必然成话柄。”
  “你这个老好人!”昝宁不肯承认她说得对,“那你想个帮我排解的法子?”
  他冷笑了一声:“你这生活在蜜窝里的孩子,大概从来不晓得丧父丧母是什么滋味!更不晓得,若其中还是人为的倾轧,会叫人伤心愤怒到什么程度——我真是恨极了!这种痛苦,无可排解!”
  李夕月看他颌骨都绷紧了,眉如利剑,眸子如闪着寒蓝色的电光,笑意挑在嘴角是刻毒的。
  她说:“唉,要说排解的法子,最有效的莫过于哭一场。”
  “什么馊主意!”他骂道。
  正打算着欺负她一下出出气,外头李贵喊:“万岁爷,慈宁宫那里请您过去。”
  李夕月有些担心起来:“啊?刚刚才召见礼亲王,慈宁宫这么快就知道了?”
  昝宁说:“她迟早会知道,但应该不是这会儿这么快。估摸着是别的事。我去去就来,你放心,在慈宁宫里,她还没那么大能耐把我怎么样。”
  李夕月抚了抚他的眉心,说:“您这蹙着的眉,得平展一些——太后眼儿最尖,不定就浮想联翩,起了警惕就麻烦了。”
  昝宁在她的抚弄下,感觉眉心紧绷的肌肉变得松弛了一些,握着她的手指亲了亲,低声说:“我晓得,这是做戏最要紧的时刻,不能叫她看出破绽。我的心思,也就你和李贵知晓。”
  李夕月送走了他,其实心里也烦乱,要了块抹布,在东暖阁这里擦擦,那里掸掸,边干活边想心思。
  铁色胆瓶里插着苍翠的松枝,而一旁并头立着装山茶的甜白瓷美人耸肩瓶,她细心地把两只瓶子上的浮灰掸掉,不觉已听到外头皇帝归来的叫“吃”声,赶紧收好抹布,在一旁盆里净了手。
  接着便见李贵打起帘子,昝宁走了进来。
  “万岁爷。”李夕月指了指脏水盆,“我把脏水倒了去。”
  东暖阁里一尘不染,皇帝的眉头也是平展的。
  他点点头:“顺便泡菊花茶来。”
  李夕月再次进东暖阁,昝宁的手里已经握了一份奏折的夹片。
  他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李夕月:“太后没知道礼邸到养心殿的事。她和我讲的是牵扯到的人的处置。”
  他扬了扬手上那张夹宣的奏折夹片,笑得冷冷的:“主张赶尽杀绝,即便是她纳兰氏的族人,出了五服的也一概不论,一概不保。礼亲王说得没错,最毒妇人心!她天天笑得慈悲;怜老惜贫,待宫人像个和善的老祖母;每年在雍和宫、广济寺和潭柘寺要捐多少香火银子——其实也是个狠毒至极的人!”
  礼亲王在西暖阁被召见时李夕月不在旁边,但此刻皇帝恨毒的神色,她猜也能猜出礼亲王必然揭露了太后什么惊天的秘密来,让昝宁对太后从原来的敬畏变成了现在的仇恨。
  “这……会不会是礼亲王挑拨呢?”她磕磕巴巴地问。
  “就是挑拨。”昝宁说,“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我也得去查,查清楚之前,没法信她。”
  李夕月尚不知是什么事突然给皇帝带来这样天翻地转般情绪的突变,他以往不大喜欢太后,大概嫌她管得宽而他自己却只能因为“孝道”受着管——就宛如一个孩子对专断独行的母亲的那种不耐烦,但只能忍受着一样。
  原来那种虽然讨厌,但是是可以忍受的;现在却彻底崩塌翻覆了,那是恨,赤.裸.裸的恨意。
  李夕月踌躇着要不要再问得清楚些,而昝宁伸手说:“菊花茶呢?”
  她赶紧把茶递过去。
  茶热到微烫,泡开的菊花如一朵朵云,一粒粒的枸杞浮在上头红得娇艳,热气腾在昝宁的眼睛上,他觉得眼皮子被这热气熥得很酸。
  他啜了一小口,然后回忆着说:“我亲额涅啊,是个胆小自卑的人,即便先帝宠爱她,她也总觉得自己不配,从不敢越雷池半步。每次我下了书房去叩见她,她都是嘱咐我要乖,要好好读书,要听师傅的话,要孝顺先帝和太后。宫廷里若有倾轧,她每每哆嗦着连听都不敢,有时候抱着我哭,说‘额涅没用……你生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
  李夕月看他迅速地低下头,仿佛是在呷茶,但分明又见他眼睛里一滴晶莹飞快地落在杯子里。
  “万岁爷……”她有些慌。
  昝宁举着杯子遮着脸,好半晌又说:“是啊,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没有鲜美热腾的大馄饨,没有红艳酸甜的糖葫芦,没有那些自在与热闹,唯只就是把人逼成毒蛇,把好人呢就逼死了、逼疯了……”
  他泪珠又一次往茶杯里掉,肩膀抖得厉害,仿佛扼止不住了。
  李夕月什么都顾不得,上前抱住他的肩:“昝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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