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取堪舆图。”昝宁吩咐,就着东暖阁亮如白昼的烛光,手指慢慢划过两省交界处的那条表示黄河的线条。
  这条河是母亲河,但也带来灾患无数,下游平原尚不及河床高,若是河流决堤改道,则一片沃土陷为泽国。
  “山东巡抚是个肯实心办事的人。”昝宁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奏折,“他也知现在于他自己是生死交替的时候,但是惟愿与河道总督一道担护堤之责,死而后已。要求户部急速拨款,修堤坝,赈百姓,一切谋划在前。”
  他一大早就叫了军机处和户部的起儿。
  然而难题无非就在“钱”上。
  户部很为难:“皇上,臣怎么不知道修堤坝、赈百姓是当务之急的要紧事?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京畿报来的军饷尚未报销清楚,京里禁军那帮大爷们又在闹着钱不够用,摩拳擦掌指望着趁着太后圣寿的机会得一笔赏赐。昨儿步军统领衙门才过来和臣扯皮,威胁说那帮子大爷他弹压不住了!”
  昝宁的眉头皱着,好一会儿才说:“果然是一帮‘大爷’,国难当头,还只想着他们自己的快活!”
  “素来如此。”张莘和叹息道,“礼王管户部,有时候脑袋够硬,还顶得住,现在确实纳兰氏的气焰愈发嚣张了。”
  可见,太后一支对礼亲王的恶感也非一日之寒,以往没有撕破脸还勉强保持着没有闹开,现在确实是非你死我活不可了。
  但皇帝愤然拍板道:“水患的事如何耽误得?太后圣寿要等到下半年,到时候秋收有了赋税再安抚他们还来得及。现在当务之急,先拨款到黄河故道之地,小心黄河决堤改道。”
  户部尚书嚅嗫着:“但是……欠步军统领衙门的饷,是去岁的。”
  昝宁胸臆里叹口气,用手指捏着鼻侧的睛明穴,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办呢!先帝交给朕的就是这样的烂摊子!朕登基六年多了,治匪的事才算告一段落,大家都指望着可以过好日子,可惜库里是空的,腰带不再勒一勒也不行啊!”
  筹谋了半天,最后只能盯上了内帑。在户部主事的徐鹤章出主意:“如今有两笔款子说不定能用。一笔是内务府留着给太后过寿的费用,留得不少,原是邱德山再三暗示,预备着修园子给太后颐养的,现在邱德山脑袋都掉了,修园子的事太后也未再提及,只要不动土木,再怎么花也有限;另一笔嘛……”
  他踌躇了片刻:“礼邸倒台,速速定谳,可以抄没家产。留一部分给他的家人——毕竟也是宗室,不能过于苛待——大半的资产可以充公。”
  礼亲王有才干能耐,但也不是大公无私的人,家资丰厚非常人能想象。他跌倒之后,国库想必能够“吃饱”。
  昝宁点点头:“这也是一个法子。”
  于是与军机处拟定了上谕的意思:黄河春汛是最要紧的事,先尽一切之力保护百姓,不能让百姓们在经受几年的兵燹之后,再遭洪灾;其他各处须用钱的地方,俟救急之后再慢慢支给。
  黄河下游百姓的死活对京里许多人来说离得遥远,但是禁军盼着的补饷又被推得遥遥无期,必然是招致不满的,顿时就有几处哗然起来。喊着“给朝廷卖命,还得当裤子么?”“饭都吃不饱了,以后不要叫我们夤夜执勤了吧!”……
  步军统领衙门的纳兰氏提督递牌子面圣,嘴上说“奴才气坏了,把为首的狠狠打了一顿军棍。”
  接着又抬着一双眸子道:“不过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上也不能不顾民意。”
  步军统领提督是太后的弟弟,有一双纳兰家的人特有的尖锐刻薄的眼睛,眼角特尖,目光看起来就像是芒针刺人。
  昝宁看着很不舒服,说:“旗人拿钱粮,有几个是真吃不起饭的?叫他们少提溜着鸟笼子,少在衣物上攀比,就够吃多少顿饭了!朝廷又不是有钱却扣减着他们的欠饷,实在是捉襟见肘,礼邸马上宣判了,等查抄之后再看吧。”
  这位纳兰提督顿时说:“不错!步军统领衙门会把这件差使做好。”
  眸子里“飕飕”放光。
  他告退之后,昝宁叫呆在西暖阁梢间里的李夕月出来奉茶,他没好气地抱怨道:“这帮子人算什么小九九我还不知道!这个肥差事不知道什么成了步军统领衙门的专差了?无非是想着好处!”
  李夕月是奉他的命令,要慢慢学着点分辨朝堂的政务——皇帝需要帮手,前朝后宫都需要。
  她说:“可不,我小时候就见过隔壁家被查抄,亦不是什么大户,只不过仗着广储司来往好处多,终于翻了船的。进门的步军统领衙门的兵丁个个喜笑颜开,满脑门子上都写着‘要发财了!’”
  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特有种趣味。昝宁怔怔地看着她手指随着说话的节奏在额头上点了四点,突然“噗嗤”一笑:“我看你的眼睛也扑灵扑灵在闪光呢!”
  李夕月笑道:“我那时候骑在我家后院的大树上呢,隔壁的一切都看得清楚。女人们被锁在后院里哭,有的身上藏两件值钱的首饰,可也有派来的妇差给一一搜索掉;前院更是夸张,那为首的长官喊着‘一切登记造册,不许揣在怀里!’可谁听他的呀!还不是紧着往袖笼里、腰囊里塞,甚或有裤.裆都重得走路像鸭子了的。”
  “最后呢,那长官一跺脚,给了走路像鸭子那位老大一记耳刮子,喝令他脱裤子。脱开来全是金银细软藏着。于是又挨了一耳刮子,晦气地离开了。我瞧见那做长官的左右看看,捡起里头最大最圆的一串明珠放进了自己的衣兜中。”
  学得活灵活现,目中贪婪的光都分毫不差。
  昝宁皱结的眉头不由就松开了,伸手拍她屁股一巴掌,笑骂道:“你活生生就是茶馆里的女先生,说书就差块醒木了。”
  这个活宝,却挺逗乐的。
  李夕月笑道:“看万岁爷忧烦,李总管说,奴才得给您解忧。”
  “解忧不是这么解。”昝宁见她手捂着挨打的地方,便伸手帮她揉揉,揉了几下他那眼神也就不对了,挑着一些笑意说,“我昨夜又是大半夜没睡,现在也该松乏松乏了。”
  “接下来还有叫起么?奴才伺候您到斋室里躺会儿。”
  “嗯,是要躺会儿,”他舔了舔嘴唇,“口有些渴了,先喝点参汤。”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睛,陪笑道:“昨晚上不是已经……”
  “那会儿太累,蜻蜓点水似的,不怎么过瘾。”
  李夕月顿时剜着眼儿看他。
  昝宁笑道:“看什么?人家脱裤子你不是看得挺起劲?”
  李夕月脸一红,扭身道:“扯蛋呢。我那时候才几岁?再说,重点又不在裤子上,在里头的宝贝上。”
  “仅就他有‘宝贝’么?”
  这话有点“荤”,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才琢磨清楚意思,低头一啐,转身要跑。
  自然是被一把拉住了,御座后的板壁,正好摁她的手,垂头小鸡啄米似的轻啄了一会儿,他还问呢:“跑什么?叫你伺候,现在反倒扭手扭脚的。”
  李夕月说:“万岁爷,您瞅瞅,我这背后可是圣祖爷的圣训呢。在这处行如此不庄重之事,奴才怕被雷劈。”
  昝宁“噗嗤”一笑:“哪个雷没事来劈你?圣祖爷的圣训也愿着子孙后代多多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所以呢,这也不算违了圣训。”
  话是这么说,实际看着板壁上金煌煌的祖宗圣训,让子孙皇帝们都要记得勤政爱民,昝宁心里也有点犯怵,犹豫这会儿大白天的,要不要把李夕月拉到东暖阁的斋室去。
  还没想完,李贵在外头问了:“万岁爷,刑部尚书已经在等您的起儿了。”
  他叹口气,就坡下驴,对李夕月说:“好吧,还是先忙国政。刑部是来谈礼亲王处置的,你也学着听听,看看要倒台一个辅政王,用到了哪些罪名。”
  李夕月一溜烟躲梢间去了,然后听见他清了清喉咙,对外面说:“叫起儿吧。”
 
 
第147章 
  审结一个辅政王, 可不是审结一个小蟊贼,没有再三地推求,没有人敢轻易给他定罪。
  刑部尚书本来也和礼亲王关系不错, 这次没有被牵连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并不敢多话, 一切唯皇帝与太后的马首是瞻。
  皇帝问:“礼王的书房抄拣过了, 现在库房和后院都贴了封?步军统领衙门打算彻底抄拣, 将他的家资一律充公。”
  刑部尚书不敢说话,但虬结着眉心,一脸不忍。
  昝宁温语道:“今天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有什么话就说罢。”
  刑部尚书几乎要垂泪的样子:“是……皇上, 臣是蒙礼邸提拔而上来的,但是自问也没有做过背君的事。这一阵不敢说话,然而心里觉得‘谋叛’之罪确实重了一些, 不过这事太后钤印的,加之他有时候在家在外有些悖逆的言语, 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查抄家资, 不算是新鲜事,礼邸世代‘铁帽子’, 庄园、田亩、当铺、屋宇……资产及其丰厚,可是家里人口也多, 也是宗室,若任凭纳兰氏抄拣……唉……”
  言语未尽, 而其意昭然。纳兰氏在步军统领衙门, 手辣心黑是出名的,查抄这种可以挣大好处的事还不是紧着自己赚个钵满盆满?!
  昝宁沉吟了一下道:“朕知道你的意思。礼邸是铁帽子亲王,虽然褫夺了王爵, 但是‘铁帽子’是褫夺不了的,那么,有些是公中的资产,理应交付下一任亲王,而不应充公;他的子女妾室是入了宗谱玉牒的,也不能任由饿毙,要留些给他们;当然,更主要的,步军统领衙门……”
  他想着李夕月刚刚跟他活画的那一幕,看来这里头的“黑”由来已久,黑的不仅是礼亲王的家产,黑的还是即将进国库的银子!
  简直就是跟皇帝抢钱。
  他眼睛眯了眯,终于说:“这次由宗人府、刑部和步军统领衙门一道抄拣。所有资产一应造册,互相监督,哪个兵丁敢贪一枚铜钱,就当做‘监守自盗’,直接打死。”
  刑部尚书的眼睛亮了亮,而后泥首叩拜:“臣遵旨!”
  再次抬起头,眶子里微有泪意:“臣并非为礼邸,而是为皇上的仁义!”
  昝宁笑了笑,温语道:“朕晓得。这次审案,大理寺卿也说,你并无失措的地方,确实是出以公心。那么,在这样人人恨不得打太平拳、对礼亲王踩上一脚的时候,你有朋友之义,亦是有慈悲之心,想为礼邸的身后及他的家人留点活路,朕是感佩你的。”
  刑部尚书顿时放声一恸,不敢久哭,就嚎啕了一声,急忙自己收敛了,连连碰头说:“臣谢皇上!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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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芳。”李夕月对宜芳点点手儿,唤她过来。
  宜芳已经彻底被她收服了,小跑着过来,笑吟吟问:“姑姑,有什么吩咐?”
  李夕月说:“你到永和宫跑一趟,请颖嫔主子从吉祥门进养心殿来,万岁爷有件私密的事找她。”
  宜芳说:“好,我悄悄地去,谁都不叫知道。”
  “不是。”李夕月摇摇头,“是装着悄悄摸摸的,但最好能叫人看见。”
  宜芳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想,就明白过来,很慎重地问:“那么,人家看见了,我怎么回复?”
  “找个借口,支支吾吾一点。会不会?”
  宜芳点点头。
  “别着急,一步一步来,太上赶着了,落别人的眼!”李夕月指点她,“你也不能叫人看破了,知道吗?”
  宜芳点点头,明白过来。
  她看着李夕月,有点欲言又止的,李夕月说:“有什么事,你说说看吧。”
  宜芳说:“为的是……为的是我的家人。咱们家不是礼亲王的手下吗?这次清算礼亲王,怕牵扯到家里人……”
  她眼圈有点红,她家里和礼亲王走得近,和皇后也走得近,原本是荣耀,攀了一个又一个,走到哪儿都倍儿有脸面,现在一个已经倒了,另一个,人说也快倒了,他们家顿时成了“三不沾”,夹着尾巴做人不说,还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恐随时跟着被清算了。
  李夕月说:“所以咯,现在你是你们家决定性的人了,若是这次你能立功,家里人或还有救,你呢,你更要多谨慎了。”
  她不谨慎,不仅害她自己,也害了皇帝和她李夕月。不能不反复嘱咐。
  宜芳乖巧地再次点点头。
  颖嫔被皇帝召见,荣耀得什么似的,只是皇帝派来的小宫女嘱咐她不要张扬,她也只能低调地坐一乘小轿,从永和宫顺着甬道到养心殿的后门吉祥门。
  李夕月在吉祥门恭候着她的大驾,见她落轿,就主动过去揭开轿帘,蹲蹲身笑道:“给颖主子请安。”
  颖嫔满心熨帖,笑道:“李姑娘多礼了。”
  估摸着李夕月到底是她宫里出来的,也算半个自己人,于是亲热地说:“万岁爷找我是什么事呢?”
  李夕月笑道:“万岁爷的心事,哪有和奴才们说的?想必是要紧的私话,不然也不急急地招主子过来呀。”
  颖嫔心想:这一阵皇帝几乎不召嫔妃侍寝,说起来是忙礼亲王的事,谁知道是不是那说不出口的毛病又发了?不然哪有正当壮年的男人没“那个”需要的?
  她心里“有谱”了,矜持地点点头说:“我明白啦,你日常呢好好伺候皇上,别叫他太累着。”
  李夕月把她带到东暖阁门口,颖嫔报名进去,正好看见司寝的宫女在伺候他更衣,从背后看去,那肩膀比原来阔,背也比原来宽,不再是瘦弱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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