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昝宁气呼呼的,拿那件衣裳撒气,狠狠地脱下来,往床上一甩。
  衣裳袖子被翻了过来,他一眼瞟过去,却突然愣住了。
  袖子里子上是绣了花——平素衣服里子是不绣东西的,穿着会硌着不舒服,但这上面却绣着一弯笑眼似的月牙和一枝青松。
  昝宁胡乱地一阵翻,在他贴身的荷包里翻出一块帕子,石青底色上,也绣着同样的月牙和同样的青松。
  这是他日日不离身的东西,是李夕月送给他的绣作,绣得那么用心,精致得简直呼之欲出,而且,这是她无言诉说的心意,女孩子最隐秘而真挚的爱意全数投放在这笑眼般的弯月上,每每见到,他就如见到她可爱的月牙般的笑眼。
  袖子上这月和松当然绣得粗糙了不少,没有那么繁复细致的配色,也没有极其逼真的绣工,但那针脚细密整齐,配色精妙鲜亮,还有月牙与松枝的模样宛如复刻一般——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她的手笔。
  昝宁当时激动得热泪在眶子里打转儿,把衣裳抱在胸怀里,密密地吻袖子里这刺绣的小月亮。
  “夕月,你受苦了。”他在心里对她说,“但是我知道,你还在企盼着我,我也希冀着尽快与你重逢。”
  他的腔子里顿时有了无穷的力量,在这样的颓势之下,也深感前路即便荆棘丛生,也值得他披荆斩棘,即便被划得遍体鳞伤,也值得他咬牙努力。
  那天,司寝宫女再一次硬着头皮到他的寝宫门外,牙齿仿佛在打架,却又不得不努力着说:“万……万岁爷,太后吩咐,您……您一定得穿吉服参加大阿哥入宫的典仪。”
  她捧着两件叠好的吉服:“万岁爷……太后说,洗旧了就洗旧了吧,凑合着也能穿穿,过了这一阵,再叫内务府和织造府给您做新衣。”
  “进来伺候吧。”
  屋子里传来皇帝淡定得多了的声音。
  小宫女鼓起勇气进了门,准备着挨上几拳几脚,也得按着太后的吩咐伺候他把吉服穿上。
  却见昝宁神色平静,已经把那套香色缎满绣着石绿水纹和平金龙纹的吉服穿上身了。
  他这一阵清瘦了一些,衣服腰身里好像有些空荡荡的,于是他张开双手,等着宫女帮他系上玉版腰带。
  那司寝宫女边伺候系腰带,边小心问:“万岁爷,刚刚袖口那里硌着,要不要奴才瞧瞧是怎么了?若是洗得不平服,可以熨一熨,若是……”
  她没说完,昝宁就很随意地说:“没事,朕后来看了,原来是一根线头,已经扽断了。”
  “是。”小宫女也不愿意多事,将腰带后头的带尾捋顺,又转到前头正腰带上挂的“七宝”。
  她偷眼望了皇帝一下,见他神色平静,目光看着极远的窗外,仔细瞧,能瞧见下眼皮子有些红,鼻翼边上貌似还有没拭尽的泪痕。
  她心里哀叹:这样英俊的男儿,也有伤心绝望难以自禁的时候。只是男人要面子,不肯在人前落泪,自己也假装没看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底下呢,是几章政斗。
  我已经尽力减少政斗的篇幅了,但是实在是想要说清楚,不想把政斗写得儿戏。所以爱看的小仙女们可以跟进,不爱看的就攒几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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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斗部分不能说非常完美贴切妥实,更没有现在流行的复杂的套娃式政斗模式。不过没啥虚头,在晚清史上会有些零零碎碎的影子,以及少许自主创设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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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那日过继的大礼成。
  怀郡王家七岁的阿哥入宫, 从郡王家的阿哥,一跃而成为皇帝的大阿哥。穿的是皇子才能用的香色绣五爪龙的袍子,戴的是红绒结顶的玉草冠, 小小人儿有着太后喜欢的那种瘦脸颊及尖锐的眼梢,说话还挺油滑, 几句就逗得太后笑眯眯的, 对四周人道:“听听, 多么机灵的小子!皇帝有这样一个过继子,真是福气!”
  旁边人一道凑趣:“谁说不是呢!那么聪明伶俐,大阿哥真是可爱极了!”
  昝宁瞧着这孩子就觉得讨厌, 但当他的手腕磨到里子上的刺绣, 想到那一弯明月高挂在心田里,再多怨气也淡然了。
  伶俐的大阿哥以家人礼上来参拜他:“儿子给皇阿玛叩安。”
  昝宁不易察觉地一蹙眉,然后勉强笑了笑:“几岁了, 在家里叫什么名儿?”
  大阿哥回答说:“儿子七岁了,大名叫承芨。”
  “哦。”昝宁淡淡地应了一声, 转身想走开。
  大阿哥凑上去说:“皇阿玛, 太后说,让我跟着朝中大儒在上书房念书, 还要我跟着皇阿玛的谙达学骑射。”
  昝宁扭头说:“骑,这里施展不开;射, 朕就可以教你。”
  在大阿哥雀跃之前,太后已然发声阻止:“皇帝, 射箭, 就算了吧。园子里窄小,没那个地方,也没弓啊箭啊那些个东西。”
  这警惕的, 好像就怕他一有利器就要报仇似的!
  昝宁忍着就要爆发的火气,低头越发笑眯眯地对大阿哥说:“对哦,园子里不能有利器。不过呢,咱们是马上得天下的,这射猎功夫总是不能丢了的。虽说园子里不能骑射,不过地方比紫禁城还是大不少呢,撒狗放鹰,也可以捉兔子逮麻雀,也是狩猎的技艺。”
  大阿哥虽然油滑,到底还是个贪玩的孩子,顿时拍手说:“啊!皇阿玛,您教我撒狗放鹰的狩猎之技吧!”
  “那首先得有狗,有鹰。”昝宁说。
  大阿哥说:“儿子家有狗。”
  “你家有狗啊?”
  孩子点点头说:“我叫我阿玛送进来。”
  “你……阿玛。”昝宁若有深意,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怒道:“什么你阿玛!明明是你伯父!”
  其实,亦即大阿哥的本生父,这会子过继礼成,父亲就变成伯父了。
  昝宁笑着维护孩子:“没事没事,一时改不了口也正常。”
  又说:“行,你伯父出狗,鹰那?”
  孩子挠挠头:“儿子伯父家没有鹰。”
  昝宁说:“朕倒是有。”
  又看了太后一眼:“皇额涅,朕在养心殿的两只鹰,能取过来么?”
  大阿哥过继的礼仪上,有几个宗室家的福晋、夫人在,太后不好意思为一两只鹰显得自己对皇帝苛刻小气,想想两只鹰也翻不了天,自然大方一点,笑道:“当然可以。皇帝带大阿哥玩鹰,可得当心那扁毛畜生,别叫爪子挠伤了孩子。”
  这位大阿哥在宫里住下之后,很会看眼色,在太后面前总是活泼机灵会卖好儿,但在皇帝面前就调皮得可以,连皇帝宫里那些太监宫女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头:“这什么孩子啊!真该打一顿板子撵出去。”
  没成想这孩子耳朵还尖,第二天就趾高气昂地对太监宫女们说:“哪个撺掇我皇阿玛要打我的?你看他敢不敢打我?太后要是知道了,一个个要打死你们!哼,就算太后不打死你们,我将来当了皇帝之后,也要一个个打死你们!”
  大家看这七岁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口出狂言,敢怒而不敢言。
  亦知他这话大概率也没错,太后把他弄进宫来,就是打算着取代昝宁的。这帮子宫女太监虽然是太后那里派过来的,但也不是她的心腹之类,不由地就对软禁在清漪园的昝宁产生了同情之心——有这样的养母、这样的养子,将来他哪有好日子过?!
  只一会儿,看见大阿哥承芨又拿着一根抽陀螺的鞭子在院子里胡闹。先打廊子下悬着的鸟笼,吓得那些鹩哥、凤头鹦鹉、黄莺儿、画眉等等在笼子里扑腾着乱飞,叫声都变了调;接着又追着猫和狗抽,惊得狗都缩到了窝里,而猫爬上了树。
  承芨哈哈大笑,对负责照顾他的宫女道:“不听话就得打,你再不让我吃糖,我也打死你。”
  那宫女气呼呼去屋子里捧了一盒子糖,打开放在承芨面前,强笑着哄:“大阿哥爱吃就吃吧。糖管够。”
  回身就肚子里咒骂:“吃吃吃!最好吃成一口黑牙,全部蛀光,疼得你哭爹喊娘!”
  又寻思屋子里那位皇帝莫不是也给太后的淫威吓怕了吧?他这便宜儿子在宫里发疯,他连出来喝骂一声都不敢?好歹名分上他还是“阿玛”呢,就任着这儿子胡闹?
  昝宁果真龟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直到传报他的两只鹰到了才出来看视。
  两只鹰一只是白色海东青,他亲自熬着养大的,后来又移交给李夕月喂养;一只是普通些的金雕,交给李得文熬好之后又送回宫里,捕猎不如海东青,但个头更大,铁褐色看起来更吓人。
  他见着两只鹰,不由挑唇一笑,而两只鹰见到主人,也都扑扇着翅膀有些激动。
  昝宁亲自带着护胳膊的皮套,拿起一片牛肉逗引,两只鹰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争先恐后到主人手中抢肉吃。金雕自知勇力不及海青,乖乖等着第二拨肉吃。但昝宁似乎特别钟爱那只金雕,喂了一片肉之后又喂第二片,还摸摸鹰脑袋说:“想朕了没?几日不喂你,认生不?”
  大阿哥承芨咬着手指头羡慕地说:“皇阿玛,我也想玩鹰。”
  昝宁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没养过它们,它们不会理睬你呢。”
  大阿哥不服气,拿了一片肉去喂海东青。
  没成想满眼羡慕金雕的海东青并不是稀罕肉,看了看大阿哥手中那一大片牛肉,脑袋一扭,叫了两声,扑了两下翅膀,示意昝宁“主人,快来看我!你还有我!”
  昝宁只顾着金雕,不顾海东青。
  承芨想逗海东青,海东青又不理他。
  小孩子性子急,不由就朝海东青的尾巴揪了一小下。
  海东青可不是宫廷里驯服的哈巴狗和波斯猫,你给它来一下,它也是一定要回报的。顿时翅膀一扑扇,凌空一腾。
  承芨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昝宁扭头见海东青似乎还要俯冲,立刻喝止。
  那扁毛畜生还是听主人的话的,盘旋到一旁的山石上,拿铁钩似的喙梳了梳羽毛。
  几个太监宫女要紧去扶承芨。他哇哇大哭着,半天才起身,脸上半边都青了,眼睛肿得睁不开。
  昝宁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活该,扇你一翅子是轻的。朕要再晚一点,你的眼珠子就能给它啄出来。”
  小孩子吓坏了,脸又疼得火烧似的,噘着嘴哭哭啼啼道:“皇阿玛,这东西不好,咱们把它们赶出去吧。我不喜欢。”
  昝宁嗤之以鼻:“你喜不喜欢关朕什么事?朕喜欢就行了,你不喜欢,你离它们远一点。连鹰都敢招惹,你不是找死谁是找死?”
  那帮子被这位小爷欺负得苦的宫女太监暗自称快,哄劝着承芨说:“大阿哥乖,冰敷一下就不疼了。咱们冰敷完去吃糖,去吃好多好多糖好不好?太后还说你今日还有功课要背。”
  “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背功课?!”刚刚听到“糖”才啜泣得小声一点的承芨又嚎啕起来。
  昝宁本来就烦他,要不是太后硬让承芨住他这院里“培养感情”,他恨不得这熊孩子滚得越远越好。顿时掉了脸子说:“爱背不背!不背你们就告诉太后去。带着他滚远点,别来烦朕!”
  宫女太监们只好哄着承芨往外去:“大阿哥,咱们到海子边看锦鲤去好不好?”“要不,去万寿山上吹吹风?”……
  承芨也是可怜,小小孩子离开了亲爹亲妈,一边讨好太后,一边又出来个爱理不理的冷漠新爹,这会子啜泣着被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外去。
  门口进来一个人,承芨抬头一看,泪收了一半,指着那人的胡子说:“胡子好长!我要扯两根下来玩!”
  背后传来昝宁的一声暴喝:“你敢动张师傅一根胡子试试?”
  承芨吓了一跳,回头扁着嘴,眨巴着眼,虽然不敢顶撞,但心里想:哼,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等你不在旁边了,我就要扯他的胡子了,看他敢不敢不同意我大阿哥的要求!等我当皇帝了,我就把他下巴上的胡子全都拔光!
  张莘和面容有些疲惫,但生就一张和善而正气的脸,此刻微微笑着摸了摸承芨的小脑瓜:“大阿哥吧?你喜欢臣的胡子?太后前几天还有意让臣做大阿哥您的经学师傅呢,明儿臣先开一张背诵的书单来,还有每日要写的大字和小文。也不用多,就一百个大字和一篇一百字小文吧……”
  大阿哥一吓,连连摆手:“我不要你的胡子!我讨厌长胡子的人!我叫皇祖母把你赶走,你不许来我身边!……”
  哼,这老头子的作业实在太特么多了!
  大阿哥被一群宫女太监哄劝着出去了,皇帝被囚禁的院落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但随着张莘和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一位心腹首领,一脸假笑,哈着腰说:“太后说,张师傅心心念念要来见见万岁爷,万岁爷也心心念念要来见见张师傅,之前一直机缘不巧、不方便,今日总算是个好日子,让两位见一见,全了这师弟、君臣之谊。”
  巧舌如簧,却全无“全谊”的举动,跟一帖狗皮膏药似的,亦步亦趋到了里头会面的暖阁里,不近不远待在皇帝的御座和张莘和跪垫的旁边,能把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分毫不差地收入眼、耳之中。
  虽然可恶,但在两个人的意想之内。
  张莘和不动声色先说:“臣闻皇上玉体欠安,五内焦灼,只是前此朝中事务繁杂,太后垂帘要求颇高,臣亦分不开身来看望皇上。今日见驾,皇上气色倒还好,只是清减了不少。”
  这也是真挚的关心,张莘和不由就目中雾光蒙蒙,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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