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皇帝昝宁伸手拿了块玫瑰糕,浑若无事地吃了起来。
陪到傍晚,皇帝说:“去看看鹰。”
海东青见到主人,扑扇着翅膀表示欢迎。皇帝对那扁毛牲畜说:“还非得朕亲自喂你么?瞧把你惯得!”
伸手从肉盘子里拿起一片山鸡肉递过去。
鹰腾翅飞起来,落到皇帝的皮袖套上,锋利的鹰爪把皮子上抓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然后那铁色的钩喙一啄,一仰脖子把肉片吃了下去。
皇帝对李夕月说:“你看看,这才叫喂鹰。你来试试。”
李夕月战战兢兢上前,拿了片肉在手上,海东青犹豫了片刻,探头把她手心里的肉吃了。那钩子似的鹰喙看着极其锋利,但蹭在人掌心里却很温和,只觉得有点痒。
“它吃了!”李夕月欢呼雀跃。
皇帝说:“嗯,你今晚可以用膳了。”
李夕月差点给海东青磕个头。
每日两顿正餐,晚上本只是点心,称为“晚点”,不过今日皇帝的晚点是叫了热锅子和猪肉饽饽,他只吃了几口,撤下去的赏了今日养心殿当班的宫女们。
李夕月舒舒服服吃了一顿,把八分饱的忌讳早忘到了脑后,打了好几个饱嗝儿,于是回屋子后又挨了白荼三记手板子。
姑姑教训得对,疼也不敢哭。
不过李夕月乐观地想:偷吃皇上的点心,本来该挨那四尺长的大青竹板子呢,现在只是量衣尺打三下,轻飘飘痛一下就过去了,反倒算是过了一劫,好事,好事!这么一安慰自己,她就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早晨,不该她的班儿,于是溜到鹰房里,新鲜的肉片已经准备好了,李夕月鼓起勇气,先在肉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戴上护臂的皮套,把肉盘子递了过去。
海东青斜过眼睛,别过脖子,好好看了看她,又探头仿佛在嗅那肉,然后伸喙把肉叼了过去。吃了一片似乎开了胃口,海东青干脆跳到皮护臂上,探头直接啄盘子里的肉。
李夕月心里狂喜,她打量着皇帝的海东青,简直和皇帝一个模板:都是高大又瘦,羽翼洁白,翅尖的羽毛是乌黑的,而目光神俊,不看人则罢,看人的瞬间顿时让人有臣服感。
养的鹰不能喂太饱,免得养出肥膘反而飞不高、飞不快,也会少了猛劲。
李夕月喂好鹰之后,欢欣鼓舞回到前殿,洗手烧水,预备着皇帝叫起之后奉茶。
白荼不断地看她,终于问:“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李夕月摸摸脸:“有吗?大概是万岁爷的鹰终于肯在我手中吃肉了,心里高兴吧?这就全写在脸上了?”
白荼说:“嗯,就差满世界宣扬了。”然后教导她:“贵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你好歹收敛点。”
这时候,总管李贵到茶房一探头:“备着上茶,后头寝宫那里,两份——里头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快忙完了。”
李夕月说:“主子娘娘来了?”
李贵面无表情点点头:“主子娘娘来帮着万岁爷选秋贡。你们进去后别这副满脸笑开花的模样。”特别看了李夕月一眼。
白荼也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心里委屈,她满脸笑开花了?
白荼把茶备好,四下里寻了一圈,最后抽了一把掸子,对李夕月说:“过来。”
李夕月一吓:笑还要挨揍?有点害怕,畏畏缩缩的。
白荼便亲自上前,说了句“别乱动”,就给了她几下,虽然隔着衣服,还是尖锐的痛。
李夕月疼得咬着牙不敢发声,不知道为什么获这无妄之灾。
白荼看她眼泪打转儿的模样,说:“眼泪擦掉,进去奉茶。”
第28章
贡品很多, 送到皇帝这里过目的只是部分样品。皇帝懒散地斜倚着条炕上的引枕,而皇后仍在认真地看一匹匹衣料,一件件首饰, 然后说:“皇上,衣料、首饰, 仍按分例下发到各宫。这几件奉太后?”
皇帝说:“你看着好就行。太后喜欢什么样的衣料首饰, 我一个男人家也不懂。”
皇后嫣然一笑, 说:“行,臣妾就做这个主了。”
瞥视过一排首饰匣子。
皇帝说:“你自己喜欢的,也先挑选吧。以后按分例发放, 万一不称意。”
皇后正色说:“愈是这样, 臣妾愈是不应该先挑,未得什么好儿,反而落下别人的话柄, 说得臣妾多么贪小似的。”
皇帝好像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愿意怎么样都行。”
见皇后吩咐人把东西收入库, 他一下子翻身起来说:“等等, 朕这里有时候也有大臣需要赐下一些东西,每次从库里寻都要记档, 特别麻烦。就在这里漏我一点吧。”
皇后又是噗嗤一笑:“万岁爷是天下之主,东西都是您的, 您尽管挑就是了。”
皇帝先是很正儿八经地在朝珠、玉版带、荷包、铸造精细的金银锞子里挑了一些,后来不耐烦了, 干脆在手串匣子和戒指匣子里各抓了两把丢在盘子里说:“琐碎得很!随便拿些吧。其他的收贮记档。”
有太监进来, 把皇后挑出来孝敬太后的、皇帝挑出来自留的和该收入库里的各样东西都分门别类归置到一边搁好。
再然后,是传奉茶。
李夕月强忍着无辜挨打的委屈,尽量圆了下颌, 到皇帝和皇后面前奉茶。
走近细看皇后,她长得有些尖锐,但说话倒还挺温婉,取了茶喝了,看了两个奉茶的宫女一眼,也没在意。倒是面向皇帝又说了些后宫的琐碎事务。
皇帝愈发显得不耐,挥挥手说:“你去办就是了,朕政事繁忙,实在顾不得这些细事。主要是孝敬太后来不得半点马虎,其次是宫里和内务府积弊甚多,你性子软,别给他们糊弄了去。”
皇后支颐道:“对了,说到这一层,八月前皇上说要整顿内务府各司,总管内务府大臣荣贝勒好像也上了条陈,确实整顿了一批人。所以今年无论是进贡还是之前选秀,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荣贝勒确实是能干。”
皇帝面色发冷,但对皇后不似对丽妃,更不似对颖贵人,勾唇笑道:“算是能干吧,有空给他补叙个功?”
皇后淡淡道:“臣妾不过一提,叙功不叙功,该是国家赏罚的名器,轮不着臣妾开口。前头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说完特特瞟了皇帝一眼。
皇帝眯起的眼睛有些勃然的样子出来,但皇后低头喝茶没有看到,她再抬头时,皇帝却也垂头喝茶了,一如方才的闲淡不耐烦:“行吧,我让军机上议就是。”
皇后接着再说什么,皇帝就连答话都不答了,专心在那里吹盖碗里的茶叶浮沫,“嗯嗯啊啊”的敷衍。
敬事房小太监来送宫妃的绿头牌,皇帝头也不抬说:“叫去。”
皇后劝谏:“皇上,您大婚三年,如今才得两位公主,您还是多亲近后宫才是,不为自己,为天家开枝散叶。”
“好贤惠!”皇帝冷眼道,“那留你的牌子如何?”
这话明显是挤兑,皇后脸腾地涨红了,她也有些负气起来:“臣妾不过为嫔妃们进言,又不是为自己。妾今日身上不方便,也伺候不了皇上。”
她看看自己的丈夫,仍然跷着腿在那里吹茶叶沫子,吹了半天也不喝一口。她也觉得心寒,从出嫁起就发现是怨偶,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早知道何必听姑母的意见!好好地嫁一家权贵家的公子,谁不知她是太后的亲侄女,谁不客客气气巴结她!哪会落得如今的局面?
“那臣妾告退了。”皇后说。
“唔。”回复她的只有漫不经心的鼻音。
皇后恭恭敬敬行了跪安的礼节,一出门,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赶紧用袖口吸掉了眼角摇摇欲坠的一滴泪珠。
皇后走了,皇帝才正儿八经喝了一口茶,然后看了一眼李夕月的手指,对白荼说:“皇后爱喝花茶,朕又不爱喝,夺茶的正味,实在是讨厌得很。你重新换君山茶来,新送来的秋山泉,要先淀一淀再滤清,煮沸了再置到合适的温度冲茶。”
这是费时费力的事儿,白荼看了一眼李夕月,李夕月打算和她一起跪安去帮忙,皇帝又说:“朕留的秋贡没叫那些粗笨的小太监收拾,你一会儿留在这里分类拾掇一下,拾掇好了再由小太监捧到东暖阁柜子里锁上。”
白荼只能一个人去了,李夕月知道他每每把自己单独留下就没安好心,本来今天无辜挨打就一肚子没好气,还得提防着这个主儿,顿时脸就拉了老长。
皇帝看她一眼问:“干嘛,当差不会?跟朕摆脸子?”
李夕月强笑了一下:“没有,奴才身子不舒服,奴才这就笑。”
强笑不美,皇帝胡乱摆摆手说:“得了,笑得丑死了。”
说完,怕女孩子听见别人说自己丑而生气,又悄然看了她一眼。
皇帝每日目之所及大多是各色美人,看久了未免疲劳麻木,但看这并不十分出色的李夕月,因着她各种生动而活泼的表情,慢慢从好奇转到贪看。她不笑的时候没有弯弯的月牙眼睛,没有弯弯的粉色嘴唇,也没有两个小涡时隐时现,但见小脸儿微微发黄,湿哒哒的眼睫毛垂着,睫毛间的眸子像闪着星光,细看好像又是泪光。
皇帝心里一揪,悄声问:“怎么了?上次罚你喝粥,饿了几天伤了肠胃么?”
“不是。”李夕月觉得他温柔一问简直叫人心惊,忙动手开始收拾首饰匣子,“可能只是累了。奴才这就干活,没事儿。”
皇帝看她利索地干活,他胡乱抓出来的手串和戒指,被她分门别类地放在匣子里,那双白白肉肉的手屈张之间灵动无比,他实在很想再握一握,感受温软细腻的滋味。
他一手按在她的手上,然后从戒指盒里拣出一只戒指,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你说颖贵人赐的戒指嫌小,这只是朕亲自看中的,刚刚一把抓时其实盯牢了它,你看看朕的眼光如何?”把戒指往她手指上戴。
李夕月愣得嘴都张开了,一时像冻住了一样都没有阻止他。
戒指戴到手指最后一个关节时,李夕月“咝”地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皇帝停了手问,抬眼看她那睫毛仿佛更湿了,眸子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他也惊疑起来,急急追问道:“怎么了嘛?!”
李夕月往回抽自己的手:“没……没什么。”
皇帝想到了什么,把她的掌心翻过来,掌心到手指红红肿肿,还看得出尺子方方的痕迹。“又挨打了?”
窄窄的袖子口露出一小截肌肤,他觉得也不对劲,撸开袖子看了看,掸子抽出来的红肿痕横贯在小臂上。
他心里又一揪:“疼么?”
李夕月说:“早不疼了。”
“那心里委屈?”
“不委屈。”李夕月着急地抽她的手,“奴才犯了错,活该挨打。这点打没什么。”
皇帝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
李夕月忙躲到一边,把收拾好的匣子从一张案几上,搬到另一张案几上。戴了一半的戒指在指关节上摇摇欲坠,她想了想撸下来,张了一眼——真是好漂亮的一枚戒指!西洋来的月光石闪着蓝悠悠的光,细细的赤金累丝盘绕成琼宫的图案,还有一只一分长短的和田玉的小兔,镶红宝石的眼睛,明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戒面,却精工细琢了那么多花样。
“万岁爷……奴才不能收……”她远远地把戒指一递,只要他说“不要拉倒”,或者“滚出去”,她就把这枚戒指一起放在匣子里。
漂亮东西她当然喜欢,但也不能把所有漂亮东西都据在自己身边。
何况,这东西烫手。
皇帝垂眉耷眼,问:“是不好看么?”
“不……是。”
于是皇帝说:“那么,君有赐,不可辞。”
这又是大帽子扣下来了。李夕月张口结舌。
皇帝又说:“手指肿着没法戴不要紧,过两天消肿了不就没事了?反正你又不是嫌它不好看。”
他又露出那种睥睨一切的神色来,李夕月不免也赌气,心想:怕啥!皇上赐给宫女的,是赏我当差当得好,又不是别的意思。好东西还不要,傻呀?
心里自我譬解,顿时襟怀开了,于是大大方方把戒指放在荷包里,但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连谢恩都没有。
白荼终于把君山茶泡好送了过来,进门只觉得气氛沉默得不对劲,但皇帝沉着脸在看壁上的字画,李夕月在角落的案桌上忙活着收拾匣子。
白荼上前给皇帝奉茶,皇帝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才过来?朕看你伺候是越来越不经心了!”
白荼知道自己夹在这两个人之间“作筏子”了,当然不敢犟,“扑通”就跪下认错。
皇帝喝了一口茶,没好气地泼了一地:“什么味道!不是叫你用秋山泉的吗?”
白荼说:“是秋山泉。”然而不能不给皇帝台阶下:“奴才估摸着山泉淀的时间短了一些,不如玉泉水适口。万岁爷若是觉得不好喝,奴才重新用玉泉水。”
皇帝说:“那重烹茶来。”
白荼同情地看了一脸晦气的李夕月一眼,再次出了门。
李夕月小心地说:“万岁爷,东西归置好了,奴才唤个小太监来一起送到东暖阁去?”
皇帝没好气抬抬下巴指着地面的水渍:“你看不见地上脏的?当差这么没眼力见?”
得,这位大爷横挑鼻子竖挑眼,李夕月忍着气,想着姑姑刚刚也是给她做了示范,不能逆批龙鳞,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等他自己消气。
她不言声取了墩布擦地上的水渍。
皇帝朝着侧壁的书画儿盯着,其实眼梢的余光在看她。
那腰肢灵活,忽而左忽而右,长长的辫子垂下来,在侧腰垂落几近地面,皇帝正担心辫梢落在脏水里,她却一甩头,长辫子乖乖地回到后背,而耳后、带着小碎发的白皙脖子后侧给他看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