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袍子,在掌心里格外抹了些没加香料的胭脂, 然后畏畏缩缩跟着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一路顺着甬道往储秀宫而去。倒是那个首领太监看着李贵的面子,一直和颜悦色地安慰她:“李姑娘, 你放心, 咱们皇后主子待人最好不过, 今日第一次请李姑娘过去问话,你如实讲就是。”
皇后要对付的又不是这个看着拙拙的、生一张面团团笑脸的女孩子,而是艳绝后宫、宠冠后宫的狐媚子颖嫔。
李夕月到了储秀宫, 进门先低头行了个漂亮的蹲安。
皇后道:“给她拿张毡垫子吧。”
李夕月知道, 这是要跪着答话的意思,不敢怠慢,谢过了皇后的恩典, 膝行几步跪在宫女拿来的一张软软的毡垫上。
皇后先低头看她的手:“哟,都红肿成这样, 皇上也真是够狠的。”
然而表情里并不能看出分毫怜惜, 只是面色松弛了些,斜倚着靠背说:“昨儿个叫你受委屈了。其实呢, 我也不是针对你,只是听说颖嫔居然给皇上献那种方子, 心里震惊极了。你们呢是不晓得,自古宫闱里都有那起子不要脸的人, 为了获宠佞幸主子无所不作。我少不得担个坏名声, 来正一正宫里的规矩。”
她急转直下,突然盯着李夕月问:“这方子是你替颖嫔带给皇上的?”
这是没有的事,所以李夕月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奴才带给万岁爷的。”
“那必然是颖嫔亲自献的了。”皇后“懂了”一般自顾自冷笑:不错, 她要讨好,估计是当面的。于是又问:“颖嫔何来的方子?”
李夕月想,这要是把吴侧福晋交代出来,自己就成了拉纤的了,若是皇后有心问罪,仅这一条交通宫外之人的罪过,也够自己喝一壶的。所以牢记着白荼和李贵的教导,遇到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最合适,她呆呼呼一抬头:“啊?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皇后不言声,端起手边的茶喝起来。
李夕月看她眼神并不在茶水上,而是涣散着看地面,知道她必然是在思忖着什么。
皇后喝了一会儿茶水,突然对身边的那个首领太监道:“顾升,去永和宫传颖嫔来我这儿,我有话问她。”
转头又安抚李夕月:“你放心,不关你的事,我也没打算牵扯你。你是个好姑娘,我瞧着也挺欢喜呢。”
她这话说的毫不真诚,李夕月心头打鼓,最怕颖嫔会把事情兜出来,她再加“欺骗”一条罪状麻烦可就大了。这会儿她已经觉得浑身难受,但想着这也是对自己的锤炼,就努力地定下心神,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稍顷,颖嫔过来,瞥了地上跪着的李夕月一眼,然后给皇后请安。
皇后很冷漠地说:“我有话问你。”
后宫地位间悬殊就是礼仪的悬殊,平时“姐姐妹妹”称得热闹,见面道声“免礼”居多,今日却做出官样架势,进门就是“问话”,而问话则需长跪回复。颖嫔心里不忿,尤其见李夕月尚且有个跪垫,她面前却光秃秃的是硬地板,更是委屈。
她磨磨蹭蹭才跪下,垂耷着脸道:“是,皇后请问。”
皇后问:“那个方子,你哪儿来的?”
颖贵人不知道李夕月已经招供了多少,此刻又没办法当面串供,只能硬一硬头皮说:“什么方子?”
皇后冷笑:“颖嫔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禁足在永和宫吧?万岁爷这段日子用的药方,难道不是从你那里来的?”
颖嫔说:“哦,原来是那张补剂的方子。御医已经看过了,都说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看了一眼李夕月,而李夕月恰好也在看她,眼睛微微一眨,颖嫔胆子大了些:“妾家中外祖是行医的郎中,家里懂些方剂,有好秘方进献给皇上哪里不对?”
方剂虽以补益为主,但里头有些成分有不言而喻的功效,皇后面色越发寒冷,正打算说什么,突然听见外头传报:“万岁爷驾临了!”
皇后不由自主起身,胸膛起伏了两下,怨毒的目光望向颖嫔——才召唤她来多久,消息就传到皇上那儿去了?皇上就急吼吼来“救”她了?这是有多宠啊!
她冷笑道:“皇上驾临了,咱们一道去迎候吧。”
颖嫔不敢不答应,正准备从地上爬起身,却见昝宁那行走如飞的身影已经进了储秀宫的大门,直直往皇后所居的正殿而来,脸上那焦急、担忧、紧张……一目了然,装都是装不出来的。
他一步跨过门槛,皇后尚未及出门,只能在他身前蹲安:“皇上万安。这会儿,您怎么来了?”
而颖嫔也慢慢学着会做戏了,她跪在硬邦邦的地上,膝头正疼,此刻只消把心里的委屈愤懑理一理,顿时一双美目一眨,两道泪痕就挂了下来。
她就地一个叩首:“奴才给皇上请安。”
昝宁用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毡垫上的李夕月,正眼儿却只对着颖嫔:“这怎么话儿说的?!”
又斜瞟过皇后,那气呼呼的样子毫不掩饰。
皇后只能尽力平静着声线:“妾叫颖嫔来问个话。太后听说她那里献药方给皇上,很是着急,怕那方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伤了皇上的身子。妾想着太后都忧心这件事,妾身为后宫之主,岂能不为太后分忧解难?叫颖嫔来问问,难道也不可以?”
昝宁说:“朕也不是个昏君,也不会什么药都往肚子里灌,若没有太医把关,宫里的药是能乱用的么?你先这么回复太后,明日是朕定省,再亲自跟太后说便是了。颖嫔的外祖家是行医的郎中出身,献个方子是多大的事?真是……”
憋下去没说的那句,想必是“多管闲事多吃屁”了。
他又对颖嫔说:“这么凉的天,跪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就不怕寒气入体?太后既说阖宫都要为皇嗣努一把力,首要便是姊妹里的互相体谅,非搞得乌眼鸡一样斗来斗去的,还谈什么和衷共济?”
亲自上前,扶着她的肘,把她拉起了身。
皇后暗暗地直挫牙,在皇帝理直气壮扶着颖嫔要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扬声道:“皇上,那方子妾也请御医瞧过了,说主方确实是补益身体的良药,配伍偏热性儿一点,但若是皇上不那么爱惜身子,泄了元阳多了,不仅不得补益,反而伤身更多。”
她笑了笑:“不知道皇上问的那位御医有没有讲这个细处?若是没有讲呢,妾不能不先提醒一下皇上。实在想试试这药性,那么用药这一阵子,皇上宜清心寡欲些,妾呢,也不敢日日钤印敬事房送来的颖嫔的剳子了。”
生怕人误解,还要补一句:“这绝不是妾有什么妒忌,实实是为了皇上的身子骨。颖嫔赠药方,或许初心是好的,但她既是皇上爱宠之人,想必也值得这方子里的虎狼之性,若是皇上要她伺候,她必然是要劝谏着皇上爱惜身子的吧?”
颖嫔牙根也痒痒,觉得皇后这么待自己,这撕破的脸皮怕是补不好了,既然如此,自己还天天地跟皇后做小伏低的干嘛?
她本来就是武官家的女儿,打小儿见多了父亲粗鲁的模样,骨子里是个要强尖刻的性子,此刻故意在昝宁的扶掖下回身对皇后笑道:“皇后说得是。奴才有空多劝劝皇上,您可放心吧!”
她娇怯怯的,好像跪得双膝疼痛一样,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昝宁有些不耐烦,但戏不能不做全套,只能耐着性子扶着她慢慢走出储秀宫。
到了外头,皇帝的肩辇等着,妃子的小轿也在一旁,他用最后一点耐心柔声说:“皇后有一句说的不错,御医也道这药是主藏纳的,你想必也不是为了……,朕这段日子就清寡一点。”
颖嫔双眸含着水光似的,娇羞地斜瞟上来:“皇上今日为了奴才特特地赶到储秀宫里,奴才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愿这药确实有用,来日……方长……”
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在男人的心窝子里戳刀。饶是明白这不过演戏,昝宁肚子里的火也还是一拱一拱的,强自保持着嘴角最后一丝上扬,说:“朕知道了。”
颖嫔钻进小轿,做着她的春秋大梦;皇帝一言不发上了肩辇,抬辇的人、伺候的人都看出他脸色难看,无一不是屏息凝神。
八人的肩辇“嗬”地一声稳稳起步,昝宁回头望了一下,招招手说:“李夕月过来扶辇。”
李夕月小跑过来,扶辇只是个名义,抬辇的太监都是训练有素的,在宫里平平整整的砖地上抬辇,连晃都不会乱晃。
她手心还肿着,只能用手指轻轻搭在轿杠上。昝宁一侧头就能看见她的手,手指修长而白,被半旧的紫红色衣袖衬着,越发显得柔和晶莹。
她也抬了抬头,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说:“万岁爷不生气了吧?”
昝宁突地有些心酸,笑笑说:“不了。”
一路默默地走到养心殿里,他说了句:“送茶到东暖阁。”然后遣退里头的人,独自等着。
李夕月进来把茶放下,就被他拥在怀抱里,耳边是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夕月,委屈你了。”
李夕月笑道:“不委屈啊,刚开始有点担心,后来发现没什么好担心的呀。皇后的目标又不是我。”
“可是让你身陷险地。”他抓起她的手,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她的掌心,“还挨了打。怎么不委屈呢?”
李夕月笑呵呵满不在乎,却不知他明明筹谋得很好,然而在她被带走之后,他心跳一阵紧似一阵,满满地都是不安。所以引见完两拨人就停了下来,绕室彷徨了两圈,毅然决定到储秀宫去“救”人——至于颖嫔也在储秀宫这事,他还真不知道,误打误撞,完美地又演了一场戏。
然后此刻后怕起来。
李夕月的掌心被他亲吻之后,顺势地放在他脸颊上。手心触到东西的瞬间会有点肿痛,可她淘气的指尖摩挲了两下他的颧骨,这点子肿痛微不足道。
“万岁爷,没什么。我晓得您有您的筹划,这点子委屈都不能算委屈。”她说,手指尖感觉着他温热的肌肤,脸上便就含着笑,“奴才也长见识呢。”
他提着的心放下来,也能松弛下来笑起来:“那就该说‘学生李夕月’。”
“学生……李夕月……”李夕月嚼着,觉得好玩,颊边的小酒窝一隐一现,也落在另一人的眼睛里,也觉得好生有趣。
他的吻落在她颊边,慢慢移至唇角,又慢慢移至她柔软的双唇。
他身体里勃勃的力量燃烧起来,人参、鹿茸、黄精、肉桂……带来勃勃的热性儿和力量在他胸怀、腹膈、双臂、双唇……四肢百骸流淌起来。
这种感觉叫人沉迷,他爱她的脸与身体,爱她有趣的心与灵魂,更爱两个人同甘共苦、同仇敌忾中建立起来的契合感,爱那种在彼此关怀、彼此担心中产生的苦与甜、酸与辣。
“夕月,夕月……”他吻过一阵,在她耳鬓厮磨,低声说,“你想好了没有?……那个问题,你想好了没有?”
李夕月被他的脸颊揉着脸,浑身软绵绵的,很想答他一声“好吧”,话音几乎已经冲破了喉咙,仍是说:“这样的大事……”
她双臂吊在他脖子上,终于轻悄悄说:“要么,今儿下午我去见家人时,听听他们的意思?”
第91章
“他们, 嘴紧不紧?”昝宁不由问,“若是拿出去显摆——”他说了半截,又想, 其实也不要紧,他们拿出去显摆, 他就顺水推舟正式纳李夕月为后宫嫔妃。只是踌躇在李夕月父亲的官职太小, 按着一般的制度, 他给不了她足够高的位分。
李夕月说:“只能和奴才的阿玛说。”
李得文毕竟是外场的男人,比较知道轻重;她额娘,嗯, 万一正和她的手帕交他他拉氏攀比得正欢, 想着要出一口气,只怕事态就不可收拾了……
昝宁说:“行。交代你阿玛的事,你也别忘了。”
要想法子帮陈如惠的妻子控告成功, 背地里不能老实巴交的。朝堂里就是这样,没有谁不像个正人君子, 而实际上, 君子的手段要敌过小人,只能立君子之心, 而行小人之事——所以,归根结底都是小人做派。
“只是奴才有些不懂, 怎么和奴才的阿玛交代这件事处置的细节。”李夕月说,“不会误了万岁爷的事吧?”
昝宁说:“细节, 我让李贵过后单独与你阿玛说。这会儿, 你得先让他们知道有这么件事,他们也要思考好,愿意为女儿、为朕办这件事。全想明白了, 才能心无旁骛地做事,不然前怕狼后怕虎的,就很难成事了。”
他最后看了看她的掌心,叹口气说:“换件新衣裳吧,袖子长一点的,别叫你父母担忧你。”
李夕月乖巧点点头,然后又“噗嗤”一笑:“奴才叫水来给万岁爷洗把脸吧?”
“为什么?”
李夕月一眼一眼瞟他的脸颊和嘴唇,在他终于不耐烦竖起眉毛时,她笑着讨饶道:“奴才早晨想让手心里再红一些,所以擦了点胭脂。刚刚才发现……才发现蹭万岁爷脸上了。”
皇帝又气又笑,少不得再“惩戒”这小淘气一番。
李得文夫妇这次会亲,只来了夫妻两个,因为这是到内务府来传话的小太监特特吩咐的。
离上次会面不过一个月,就得以会面第二回 ,李得文悄悄和人打听了,说是只有受宠的宫女才有这样的机会,夫妻俩欢欣鼓舞了一阵,觉得女儿李夕月出息了,至少在御前有面子了,会少吃很多亏。
年前宫女会面家人的很多,顺贞门一片挨挨挤挤都是人,大冬天的居然挤得夫妻俩一头汗。
突然听见有人问:“是李夕月的父母吧?”
李得文和李谭氏抬头,看见的是李贵那张熟悉的面孔——虽叫不出名,李得文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立刻打了个半千,笑吟吟说:“哟,上回就是贵人您,可惜了没问台甫。”极为顺手地,从怀里掏了一个鼻烟壶,大大方方送过去:“您得尝尝我这鼻烟,加了薄荷和冰片,提神醒脑是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