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年前已经封印,打算在家好好休整的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突然被从温暖的屋子里被拉出来,为皇帝所特召。
  养心殿的这一波叫起,避过值班的军机处大臣,却叫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乎全班大臣,阵势惊人,西暖阁中跪得密密麻麻,听皇帝的声音仿佛在殿中回旋:
  “在朕心里,这就是急案!朕不管什么封印不封印,亦不管什么过年不过年,两个有嫌疑的人都快要被灭口了,等你们休息到正月之后,只怕要拷问尸体了吧?”
  他背着身子,一手摁着案桌,但却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视过一个一个人,冷笑连连:“不仅要审,而且,朕要亲鞫。”
  亲鞫就是皇帝亲审,这是极其罕见的,除了大案要案,很少有皇帝亲历刑堂。
  刑部尚书惊诧地抬眼,嚅嗫道:“这个……皇上,两个长随均是下民,草芥一样的身份,如何值当皇上鞫问?”
  不说清楚,倒像皇帝不信任刑部的全堂一样,将来刑部的堂官们,如何立足在朝野中?
  昝宁亲政这些年,自然也晓得里头隐含的话意,他温语道:“朕要亲鞫,不是信不过你们两部,只是其中情弊极多,牵扯极广,若不亲鞫,不仅是很难问出实情的问题,可能刑部将来难以措辞,难以上报,也就难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看了看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位,温语道:“你们不用多想,朕不是信不过你们,办案烦难,一贯如此,这件案子迁延了这么久,你们的苦衷朕也了然,所以干脆不让你们为难。备好刑具,朕亲审陈如惠这件案子。”
  刑部尚书便不做声了。
  他与礼亲王亲厚,估摸着皇帝也知道,硬是哓哓置辩,反而惹得皇帝不快,甚至会把事情推向反面;皇帝要亲鞫,就让他亲鞫好了。自己只消汇报给礼亲王,义务也就尽到了;若是礼亲王能耐大,打消了皇帝的念头,或者从中作梗让皇帝亲鞫也问不出什么来,则更妙不过。
  大理寺卿却是皇帝的私人,而且素来与刑部尚书不和,此刻更不做声。而两员长随的暗中保护,以及皇帝亲鞫所需的一切,他们却很热心地准备了起来。
  这一波人退出紫禁城去不过一个时辰,昝宁便看见礼亲王从府里特意赶过来求见的绿头牌摆在银盘里。
  他冷冷地一笑,挥手道:“年前事忙,让礼亲王回去吧。”
  但他在东暖阁看了一会儿书,礼亲王的牌子第二次执拗地递了进来。
  昝宁“啪”地把书往案桌上一拍,对伺候在暖阁外的小太监道:“今儿难得是个暖阳天,去御花园放放朕的海东青!”
  他换了身轻便衣裳,亲自架着自己的鹰,带着李贵、李夕月等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御花园里放鹰。
  海青刚刚吃饱了牛肉,其实没有兴致捕猎,但是猛禽喜欢在敞阔的地方活动,到了御花园,它四下望了望,等皇帝给它解开锁链,一抬胳膊,它就振翅飞了起来,很快在云天中只能看见小小的黑点,而它所到之处,京里人爱养的一群群鸽子,霎时就飞得一只不剩。
  什么都不做,就看鹰,看它在天空中盘旋,那傲然的神俊,那出尘的风姿,就让昝宁看得嘴角噙笑。
  “这里还嫌小些。”他吩咐说,“明儿安排上虞处备车马,到海子边放鹰去!”
  皇帝要玩,只要合乎规矩,旁边人都要凑趣。李贵立刻张罗起来,紧赶着命人到上虞处、粘杆处、奉宸院安排出行,搞得轰轰烈烈的。
  眼见日头偏西,昝宁才算勉强尽兴,对李夕月说:“你替朕架鹰。”
  自己散着两只手走在御花园,嗅嗅梅香,看看松柏,时不时还抚弄一下假山间老绿色的藤萝,观察上头一串串暗红色的小果子。
  “这个天儿,还有什么鸣虫么?”他扭头问李夕月。
  李夕月摇摇头:“除了火炕屋子里特为豢养的蝈蝈、金蛉子,只怕其他虫子都吃不消冷,躲在地下了呢。”
  “你那只蝈蝈,还能叫么?”
  “能啊!”李夕月架着皇帝的鹰,神气活现的,“奴才带给万岁爷听听?”
  “好。”他显得兴致很高,看了看架在她胳膊上的鹰,小丫头还有点小力气,那么沉的禽鸟,她一直举着,脸热得红是红,白是白,额角碎碎的小头发被细细的汗珠粘在皮肤上,那么寻常的一个糗态,他却觉得别有乐趣。
  于是说:“明儿你还得去海子边给朕架鹰。”
  李夕月笑起来:“好的!”
  能出去玩,有什么不好?
  昝宁便贪看她舒开的双眉和颊边的酒窝,直到李贵刻意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撇开对视的眼神。
  回到养心殿,顿时觉得那地龙烧得嫌热,李夕月端来的茶温而偏凉,而李贵把暖阁里的窗户都给打开了,顺便朝外看了一圈,而后才说:“御花园里有给太后或其他小主子们摘梅花的奴才呢。”
  昝宁知道他的劝谏之意,点点头说:“朕已经晓得了。”
  又问:“神武门那里着人看了没?礼邸的福晋,有没有来?”
  李贵摇头说:“刚刚遣去问的人回话,还没见礼邸有人来。”
  “礼邸再递牌子了么?”
  “没。”李贵说,“内奏事处回奏,和礼邸说皇上今日忙着呢,亲王他很是不怿,但没说什么,哼了一声就离开了。”
  他瞅瞅里头这两位:得,没要紧事,自己也该离开了。刚刚在御花园里这两位就忍不住眉来眼去的,真是越来越难自制了哈!
  于是打了个千儿,笑道:“暂时没什么消息,奴才告退一下,有事即刻来和万岁爷回报。”
  他退步出去了,然后看见东暖阁的窗户又一扇一扇关上了,帘子拉着,连个影子都不落。他吞笑了一声,老人家了,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
  只是居然还不叫他记档,实在是忍得住呀!
  李贵陪着皇帝放鹰,半天下来也腰酸背痛的,到了自己住的围房里,唤了四个徒弟给他捶腿捏肩,捏得昏昏欲睡,还不忘了教导徒弟们:“伺候主子,察言观色,还要根据自己的身份地步来说话办事。你要是真得了万岁爷的信任,该劝谏得劝谏,主子好才是奴才的好;但地步不到,胡乱说话,就得当心吃板子了……”
  正说着,门口听见人敲门:“李总管!神武门那里有消息了!”
  李贵先还慵慵地半躺在靠椅上,一听这话,“腾”地就坐直了,问:“礼邸的谁来了?”
  门口报信的小太监说:“总管神机妙算,果然不是福晋,而是一个侧福晋,姓——”当差还不娴熟,急急地打听到了就过来回报,居然把侧福晋的姓氏给忘了,顿时在那儿抓耳挠腮的。
  李贵冷笑一声:“怎么又犯蠢?姓吴是不是?”
  “是!是!”小太监憨笑着挠头,“总管一说,我就记起来了,真的是姓吴呢!”
  接着更要拍马屁:“真是!奴才蠢是蠢透了,关键也是李总管太神了!‘秀才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呢!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李贵轻轻抬脚踢了他屁股一记:“滚吧你,少说马屁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抖搂抖搂起身,笑道:“我得求见万岁爷去了。”
 
 
第101章 
  李夕月在屋子里找适合出行的衣服和鞋子。
  明儿陪皇帝去海子边放鹰, 她肯定是得帮着架鹰的,不能穿新的,还得宽大些, 四下活动得开。鞋子呢,则得是软硬适中方便走路那种, 她最后试了一双自己纳的千层底棉鞋, 穿得八成新, 已经很适脚了。听阿玛说京里几片海子都很大,风景又都特别好,这一定得看过瘾喽才行。
  找好的衣服鞋子都摆放好, 憧憬着第二天。
  突然听见门响, 一抬头见是白荼,李夕月笑问道:“姑姑,奉茶的差使当完了?”
  白荼说:“没, 白看了半天水,万岁爷却出去了, 没喝茶。”
  李夕月本能地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夕阳隐没了最后一丝红艳, 只在西边留了一些紫光——这么晚了,他要去哪儿?
  她怀着一些侥幸问:“今儿要定省太后啊?”
  白荼摇头:“太后看戏呢, 懿旨吩咐了不必去的。”
  “那……打布库去了?”
  白荼看看她,很直白地说:“去永和宫了。”
  李夕月顿时想到了颖嫔和敦嫔, 心里觉得不大可能,但仍是有些酸楚泛上来。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白荼也不多说, 盘坐到炕上做活计。
  李夕月翻出她绣了一半的手绢, 努力打消着心里的酸,认认真真只琢磨那松枝的配色。
  过了一会儿,刚刚绣得有些入神, 门口听见皇帝回来了。
  她丢下针线说:“姑姑歇歇吧,万岁爷回来了,我去奉茶。”
  白荼说:“坐下。”
  李夕月愣了愣:“天儿冷,万岁爷从外头回来,一般都要喝点热的。”
  “坐下。我去。”
  今日该白荼当班,但她素来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李夕月有些懊丧,又不敢和姑姑硬争,只好懊恼地重新拾掇起自己的绣件。
  白荼利利落落去了,李夕月竖着耳朵听动静。可惜宫女的围房离主子的宫宇、寝卧都远了点儿,基本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有点体味到昝宁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明下午才陪他放鹰的,这会儿又忍不住想他,希望看见他。
  感情里谁动心更多,谁越发被动。李夕月懂这个道理,可惜坚守了这么久,好像她的心终于失守了。
  一点担忧、一点好奇,酝酿在一起,她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披上大衣裳,轻轻到茶房一看:白荼并不在茶房。
  再去东暖阁那里,一名小太监笑吟吟问:“李姑娘,有事?”
  不经宣召,宫人随便乱跑到主子居住的地方可不合规矩。不过这位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宫女,小太监心知肚明,从来不会为难。
  李夕月厚厚脸皮问:“咦,看见茶房的玉泉水煮开了,想看看白荼姑姑在哪儿奉茶呢,万一万岁爷要喝点热乎的,可是正好。”
  小太监笑道:“白荼刚刚去奉茶呢,估摸着不用添水。”
  “哦。万岁爷在寝宫啊?”她故作闲问。
  小太监说:“可不是,今日颖贵人走宫——万岁爷前去了永和宫,一乘轿子把娇滴滴个人儿带回来的——这走宫可是皇后之外的嫔妃主子们少有的福分!”
  一般的临幸,都是用被子卷着进皇帝寝室,这坦坦然和皇帝一起走到寝卧,就和正头夫妻一样,是莫大的尊重和荣幸。
  李夕月心里的难受实在忍不住,哪怕心里觉得这应该是昝宁别有的用意,可一阵一阵的涌浪还是把她铺天盖地地裹住了,她舔一舔嘴唇,只觉得皮肤粗糙而酸楚——整个舌苔都是粗糙而酸楚的,胃里还一点一点地往上翻酸味,晚上吃的老米饭似乎都要呕出来了。
  她又不能问,更不能妒忌,在小太监面前强撑着笑了笑:“如此就好。我去茶房把火熄了去。”
  实际她根本没法去人来人往的茶房,只能一口气发足奔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一到炕床边就看见做了一半的精致手绢,那一簇簇的松针简直是扎心!
  李夕月操起一把剪子,赌着气把刚绣好的松针剪掉了两簇,然后看着绸布上残留的一个一个细密的洞眼,更觉得心里也跟它一样千疮百孔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突然听见门响,她赶紧擦眼泪,抬头一看果然是白荼回来了。
  白荼看了她神色一眼,就问:“你到主子那里去了?”
  李夕月说:“我去茶房看了看。”想想不敢撒谎,低声说:“后来……也到东暖阁门口张了张……”
  白荼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才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怎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低头又看见被她剪了两簇松叶的绣件,更是叹气:“李夕月呀李夕月,本来我看你还是挺有理智的一个姑娘,现在怎么傻乎乎了呢?”
  她思忖了一下,但又摇摇头:“不行,还是不能让你去寝宫里。我只告诉你,两个人谈医药道呢,什么事都没有。”
  李夕月却想:是了,品评一下上次那方子的效用,会不会谈谈就试起来了?
  正想着,突然听见外头有小太监一阵飞奔,传话的动静比规矩里的高声多了:“主子娘娘来了。”
  然后是李贵压低了的呵斥:“这么高声干什么?”
  再然后是皇后的声音:“就是,这么高声干什么,不怕吓到了里面的两位主子?”
  李夕月也像冻住了一样,但看看白荼成竹在胸地坐下来做活计,她也有些明白过来。
  只一会儿之后,后头的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而后是颖嫔拉长了调儿的哭泣。
  白荼斜眸笑道:“想看看热闹去吗?”
  李夕月奇道:“这怎么去看?”
  白荼拉着她:“走。”
  径直去了茶房。
  茶房当然看不到寝宫那片儿发生的事,但茶房左右通透,便于知晓主子们要茶要点心的吩咐,所以听得最清楚。
  两个姑娘特意把炉火都关到最小,免得水沸腾的动静影响后面传过来的声音。她们竖着耳朵凝神谛听后头的动静。
  那两位名份上的夫妻说话简直是彼此刻毒。
  “朕未曾宣召,你来养心殿干什么?!而且,居然从正门进来,你倒不怕此刻有‘晚面’的大臣?成何体统?!”
  “衙门都封印了,没什么紧急事情,妾自然知道不会有外人。何况,献媚药的主儿都来了,皇上再勤政,只怕此刻也没有心思召见大臣。”
  “你就是妒忌!”他哼哼的,“不错,今日是小年,祖宗的规矩是夫妻团圆,但是也没有哪个祖宗说团圆之前朕不能见见其他人,就这会子,你都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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