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做新的活计——一件精工的荷包,也是男人用的配色,大概仍是为徐鹤章做的。徐鹤章已经升到户部做郎中,管理江南司,黄瀚、吴唐一案中最后清理江南的吏治,就先从清理其中的田赋、课税、漕运和治河诸事开始。
两个人上了床,居然沉默了好半晌,不似平常时总归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李夕月怕冷场了白荼会乱想,刻意打破这气氛,问:“姑姑没几个月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吧?”
白荼“嗯”了一声,说:“内务府造的册子,我三月交割清楚养心殿的事务,就可以回去了。茶房我们这一班儿就是你做主了,再带个徒弟——不过最好不要是宜芳。”
李夕月其实根本想不到那么多后继的问题,只是满满的羡慕:“唉,真好,真羡慕姑姑。在宫里这些年没有回家,不过总算也熬出来了。”
白荼怔怔地听着,最后苦苦一笑:“是呢,我十三岁就进了宫,在圣母皇太后宫里服侍了六年,紧接着又伺候皇上。不觉十几年都过去了,家是什么样子,都模糊了,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还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但捉迷藏、跳房子……每每梦中都是紫禁城的样子,都不记得家宅里是什么样的了。”
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刚来时,我也天天夜里偷偷哭,想家里人,想未来则觉得茫茫。不成想现在要回去了,又觉得害怕担心了。”
李夕月想:你好歹马上就能回去了,家里再不熟悉,也就是几天适应的工夫。我呢,只怕再回不去了。想得要哭。
白荼又默然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夕月,我更担心自己回不去。”
“怎么会呢?”
白荼长长地叹息,那苦楚的声音竟然有点像昝宁在西暖阁的那声长叹,她含糊地说:“是命,就谁都躲不过。我也不瞎想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没想到两个人一夜都睡得不深不熟,惺忪中醒来时,总能听见另一个人的辗转反侧。
第二天宫里听到了一个大消息:礼亲王为首的军机处,驳斥了皇后钤印的懿旨,拒绝贬斥颖嫔为答应。宫内皇后大失脸面,不由急了,命首领太监前来询问。
礼亲王不慌不忙的,当着皇帝的面对那太监侃侃而谈:“臣忝列军机,自然有匡正的职责。皇后懿旨,但言颖嫔有干政之说,却无一句实证,臣仔细问过皇上,皇上只是摇头说‘恃宠生骄得罪了人或许有,干政真说不上。’臣请问皇后,后宫之治,和睦第一,岂有妒忌一个得宠的低位嫔妃的道理?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保得皇嗣绵延?”
他在朝政上多年,说话自然可以很犀利,而且跋扈惯了的,丝毫没有给皇后留面子。
那储秀宫的首领太监亦是听得脸色难看,在皇帝面前不敢置辩,只说:“绝不是妒忌,皇后娘娘再三说了,为的是后宫的家法。”
礼亲王冷笑道:“借家法之名处置仇雠,哼哼,也不是第一回 了!”
军机处驳斥,皇帝再顺水推舟并不硬要“明白回奏”,只说“发宗人府再议吧。”
这是明显的自己也不愿意答应,只不过让礼亲王背了锅而已。
皇后气得半死,但知道找昝宁问也是枉然,最后只能到太后那里哭诉。
太后比她耐得住性子,借着“龙抬头”的日子请公主福晋们进宫吃春饼,找了个机会和礼亲王福晋说了好半天的私话,又向纳兰氏的几个命妇打听了。
回头对皇后说:“大概是为吴侧福晋的事,礼亲王铁了心要别扭到底。我姐姐气得在我这儿也抹眼泪,说贬斥吴氏也做不到了,礼邸一意孤行,不批准宗人府的折子,皇帝呢,大概也跟他一条心,用这样阳奉阴违的法子来保全齐佳氏。”
皇后不由嚷嚷:“他不过一个亲王,怎么敢这样大胆妄为?”
“他可不是普通亲王。”太后冷笑道,“他是铁帽子王,也是先帝遗诏下的辅政大臣!”
“难道入了先帝遗诏,大家就都没奈何他了?”
太后皱眉说:“你能不能先不嚷嚷?”
等皇后闭了嘴,她才说:“肯定难办。而且,若为他不肯奉诏的事撕破脸,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犯不着,弄垮了他,我姐姐怎么办?纳兰氏和他裹得紧,一损俱损。”
皇后恨得牙痒痒,特别是紧跟着看到内务府分发春季的宫分,颖嫔大大咧咧仍是拿着“嫔”位的衣料、首饰、物资,而且粉愈发擦得厚,眸子愈发水汪汪的尽是狐媚子劲头。
太后只能警告她:“忍!你给我忍住!现在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谣言,说骊珠的案子就是你妒忌受宠宫人,挟私报复,闹出了人命,也轻飘飘地摘过去了。如今对付颖嫔,就是故技重施,想再杀一个宫妃。你想想,骊珠的死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如今又被谁恶意地传出来?礼亲王敢放这个谣言出来,就是不怕给你扣老大的屎盆子!”
皇后“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几乎要嚎啕:“额涅,姑母,我这可太委屈了!”
太后说:“你这个暴脾气,也不算委屈了你。宫里宫外传这个话可不是好事。你要借着正宫规的机会,查出来是谁散布的这个话!”
第120章
皇后这里委屈万状, 邱德山却因为别事而高兴异常。
织造府春贡的丝绸布匹,他代犯了肝气的太后阅看,故意指摘出问题, 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最后那对双眼皮儿的金鱼眼睛一瞪:“内务府胆儿不小啊!这样的货色送过来, 只怕太后恼上来得查内务府广储司的账了!”
广储司的新主事就是李得文了。太后身边最得用的总管太监发了这个话, 他作为广储司负责缎匹的主事, 少不得跑关系求邱德山“多多转圜”。
邱德山这日休息,他手下的小徒弟谄笑着过来说:“师傅,广储司还挺懂事的, 约了您吃燕菜席。”
邱德山心里得意, 但面上冷笑道:“哦哟,好像谁没吃过一顿燕菜席一样!”
小徒弟已经拿了厚厚的一份红包,足足十两银子, 所以这会儿很巴结地帮说话:“广储司也不容易。原来那个主事调任了,新主事姓李, 是个懂事的主儿。这次广储司凑份子, 就打算好好请一请师傅您,还是给个面子吧, 将来还有和内务府打交道的机会呢。”
邱德山爱理不理地说:“行吧。就是老佛爷这阵子肝气老发作,早晨起来也时不时一阵被头风。我的时间还未必都凑巧——毕竟, 你们这些猴崽子太笨,若没有我担着, 只怕板子早就打烂了你们的屁股了!”
邱德山是跟着太后的老人儿了, 这么多年宠幸不衰,与李贵是分庭抗礼。
他这日轻松就和太后请了假,晚间打扮得如贵介公子一般, 赴内务府广储司诸人的宴会。
广储司换了不少新人,邱德山不怎么认识,但大家巴结他巴结得很明显。
进门先赞邱德山年轻:“啊,第一次见邱总管,难道只有二十出头么?”
邱德山得意地笑道:“哎呀,三旬都过半了,还二十呢!”
李得文对衣料是内行,又称赞:“邱总管这身衣服料子是真好,挺括又细腻,暗花是时新的样子,是上品的宁绸啊!这貂嗉的缘边,是好紫貂!”
邱德山越发得意,摇摇头说:“平常平常,我也不喜欢花红柳绿的,还是这样素净。”
距离拉近了,酒饭还没有开始,李得文先和大家聊古董。他是个特别能说的人,从瓷器讲到料器,从料器讲到匏器。
“匏器看着不值钱,就是个葫芦,但是胜在做工精巧,以人力而转天意。”他拿出一个蝈蝈葫芦给大家看。这个葫芦形成了船篷形,上面镂花嵌螺钿,葫芦口上用染象牙做了个“蒙心”——也就是盖子。
邱德山看着觉得也是个爱巴物儿,连连点头说:“精致!精致!”
李得文把匏器放在邱德山面前:“有总管品鉴,也是它的造化。”挤了挤眼睛。
一会儿,冷盘热菜一样样上来了。燕窝鱼翅一样不少,一桌席面起码是八两银子的价。邱德山虽不少这些口福,不过也可见得李得文等人确实用心是诚挚的,脸色也渐渐和蔼起来。
“叫个局吧。”桌上有人提议,“胡同里有好的长三堂子,南方来的姑娘,色艺俱全。”
大家伙儿觑着邱德山的脸,邱德山笑道:“听听曲儿,岂不也是好的。”
这说明他没有忌讳自己是个“老公儿”,相反,还挺享受有女人在席面上伺候。
在咿咿呀呀的唱声中,在推杯换盏的席面上,大家渐渐酒至半酣,说话也随意多了,称兄道弟不一而足。邱德山吹嘘够了自己在太后面前的脸面之大,对着内务府这帮子小官小吏,知道日后会打不少交到,所以也有笼络之意。
“我去方便一下。”他推开面前一名美艳“姑娘”的劝酒,对李得文欠身道:“不太认识地方。”
李得文会意,也不以伺候他如厕为耻,伸手道:“我带总管去。”
这家店铺开得精致,连圊厕都干净整洁。
邱德山心满意足系着裤子出来,见李得文还等在外头,正在看院子里养的鹦鹉。
“李主事,”邱德山招招手,“你方便来一下?”
李得文上前笑道:“总管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邱德山说,“今日一面,感觉兄弟你是个爽快的君子。我们在内廷啊,苦楚你们外头做官的是不晓得的。”
边说边真的不胜其苦似的摇头叹气。
李得文不动声色,继续笑道:“不错,伺候太后,不能稍有行差踏错的,邱总管这么多年深得太后欢心,定是有过人之处。”
邱德山道:“谈不上过人之处,只是了解老佛爷的喜好,总能挠到她老人家的痒处。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个伺候人的,有时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被老佛爷责骂了也只有自己干着急。”
李得文说:“是!广储司也是头疼,今年太后万寿,衣料和铺陈、幔帐的缎匹都是少不了的,但她老人家喜欢什么,我这个新上任的芝麻官实在是为难得紧。想经常请邱总管出来一聚,您又是个忙人,我们等闲哪里请得着您?这次实在是想请总管多多指教。”
邱德山摇摇头:“这实在难以说清楚。”
这种故意欲言又止,有话不好好说明白,大抵是暗示好处。
李得文心里明白得很,趁着一旁没人,从靴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塞给邱德山。
邱德山瞥眼间已经看出是一张一百两的票子,他哪里看得上这点小钱!顿时推开正色道:“自家兄弟,不带这样的!”
李得文垂首说:“嗐,我也是新官上任,家底子不厚,只能说一颗心是诚的,以后来日方长,还当有报效。”
邱德山做出亦是很诚挚的模样:“老兄,这不是我嫌少,实在知道你老兄刚刚走马上任,钱还没到口袋里。我也不忍心要你牙缝里省出来的这些银子。若是为彼此发财,其实是靠这里。”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眉毛一挑,示意李得文自己想。
李得文虽有所想,但不敢首先提出,只能枯着眉头:“哎,只恨宫法森严,不让臣下亲自去问,也不让内监帮忙去挑。”
邱德山冷哼一声:“其实若是钦差,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太后是应下了?”李得文小心问。
邱德山说:“算是吧。就差和皇上讨一道旨。最好是内务府上一道折子。”
李得文给他出主意:“我们这种六品小吏,实在没有资格上折子给皇上。其实太后有先帝御赏印,与皇上的谕旨又有什么差别?不然,万一皇上一声‘不准’,反而闹得麻烦了。”
邱德山撮牙花子想了想,觉得也是。昝宁这个小皇帝是个属狗的,有时候有点看人低的眼神,自己借太后之手治了他几回,也没见他对自己这个“谙达”多假以辞色,托了关系去碰他的钉子实在不值得,还真是不如让太后直接下旨,自己以太后宫里钦差的身份到得地方,真正是衣锦还乡,富贵和脸面兼得的好事。地方官若是懂事的,少不得也有其他“报效”。
他拱拱手说:“得教得教!”
李得文很小心地回礼:“岂敢岂敢,并没有帮上总管什么忙。”
回到桌席上,两个人越发亲密,最后那件精致的匏器也就给邱德山带了回家。
这顿饭吃完,第二天荣聿就来到广储司,作为账房的隐秘屋子里,他亲自问李得文:“昨儿谈得如何?”
李得文说:“估摸着他要向太后请旨了,一颗心热得很,一眼就看得出来。”
荣聿笑道:“如此甚好。我那哥子现在看着邱德山就眉毛长,恨不能弄死他。从水路往江南,必从运河走,从运河走必经山东巡抚的地界——那是我哥子一手抬举上去的人。”
他打量李得文两眼,又问:“皇上特意抬举你,果然你是个聪明能干的人。日后机会还多得是。”
李得文想到女儿,却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为皇上当差,万死不辞。”
他自知这次超擢,与女儿不无关系,心底里并不希望女儿一辈子埋没深宫,而换得父亲的升官发财。可从上回进宫,已经看出了端倪,如果已经无可改变,那么做父亲的只能竭力报效皇帝,希望他能对李夕月多一些恩典——后宫势利,总要得皇帝和太后的青睐,日子才能过得舒服。
可李得文也想不到,皇帝一颗心尚是热的,他那个宝贝女儿却有点别扭。
亦武在日精门养伤,李夕月不敢为他说一句话,甚至都不敢和昝宁说这茬儿,心里免不了有气,越憋着越酿得厉害。
但昝宁刚食髓知味,看到她的身影就会兴动,又觉得李夕月总躲着他,心里恼火,逮着个机会在东暖阁单独相处,他故意冷着面孔问:“你这几天怎么老不见影子?”
李夕月回嘴:“哪里老不见影子,不是日日都在养心殿伺候?万岁爷事儿忙,政务要紧,奴才在哪里这样的小事您就别费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