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未晏斋
时间:2020-08-02 08:56:50

  昝宁微微笑道:“这茶,进宫是才进宫,不过想必礼邸早就有了,是吧?”
  荣聿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皮,尴尬地笑了笑。
  昝宁说:“这样的小事,不去谈它。刚刚朕在西暖阁正襟危坐的,累死人了,这会子在这里可以松快松快。”
  李夕月泡了新茶进门,听见他们俩还在聊:
  “只要想按事儿,皇后宫里那一批人,没有搞不定的。”荣聿说,“一顿板子不行就再加一顿鞭子,疼到那份儿上了,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何况皇后一向御下颇严,谁给她卖命呢?”
  “嫉妒虽在七出里,但毕竟是一国的皇后,只怕顾着朝廷的面子,也不能不从宽。”皇帝闲闲说,瞥了荣贝勒一眼。
  “从宽虽是从宽,不会一下子就夺她的位置。一般呢,先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后宫劄子的权柄,想来就够她受的。何况她那种脾气,岂是会收敛的?少不得撺掇着太后整出新的幺蛾子来。”荣聿笑道,“正有果子等着邱德山吃呢!就怕他们不闹事,闹了,就没什么不好办的了。”
  昝宁喝着茶,点着头。
  荣聿又说:“不过有一条倒是要请旨呢。”
  “说罢。”
  荣聿说:“若是她真的害怕、收敛了,尚有一个‘无中生有’的法子。金氏骊珠的哥哥,上回已经被纳兰家的人暴打一顿,威胁再上告就要他的命。若他的命真的没了,那就是人命案子了,即便是后家之尊,也逃不得清议和国法。”
  他眼睛闪动,语气低沉而神秘。
  在一旁等着收拾茶碗的李夕月突然就明白了,怪道他要说“请旨”,这个计谋大概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骊珠的哥哥,然后栽赃嫁祸给当时大放厥词的皇后家人。
  牵连起来,皇后家人要被处置,皇后又岂能独善其身?
  只不过要的是骊珠哥哥的命,他得问问昝宁舍得舍不得。
  昝宁沉吟了一会儿:“不是到非那一步不可,还是留人家一条命吧。”
  荣聿却懂:到了非那一步不可的时候,他就同意了。
  于是乎他点点头:“奴才明白了!”
  正聊着,突然听外头一阵喧闹。
  李贵匆匆地跑进来说:“万岁爷,太后来了!”
  这会子来,没有好事。
  好在昝宁和荣聿也算淡定,彼此看一眼说:“迎候吧。”
  又对李夕月:“去茶房备茶,茶叶、水温、汤色的准备都要细之又细,太后也是个懂茶道的人。”
  李夕月有点紧张起来,点点头,等皇帝和荣聿出门迎候,她也一溜烟儿地到了茶房。
  白荼正在茶房向外头张望,眉头微蹙,神色更为紧张。
  李夕月说:“太后来了!”
  白荼沉沉说:“我听见了。太后归政后轻易不到养心殿来,来,必是要事。”
  李夕月点点头:“估摸着是呢,皇上吩咐我准备茶水要仔细,大概就是怕我被指摘礼节。”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白荼教她的泡雨前新茶的法子,选合适的水温,壶里的水线拉得长长地冲茶,看一片片嫩叶在茶碗里翻飞旋转,腾起细细的云雾一般,茶汤变作浅浅的绿,香气扑鼻。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暖阁里叫茶。
  李夕月深吸一口气,把茶碗摆进茶盘里,准备端过去。
  白荼说:“我来。”
  “姑姑?”
  “我来。”她说得笃定,“毕竟我比你娴熟。”
  李夕月看她不似说笑,眼神里坚毅而不容反驳,不敢不从。
  然而她担心的情况也来得很快,没多久就听见西暖阁传来瓷盖碗砸碎的巨响。
  李夕月心慌极了!顾不得多想,发足从茶房奔了出去。
  在养心殿外探头探脑的宫人不少,但西暖阁一向是太监宫女的禁地,不奉诏就进门,那是打死勿论的罪名。
  大家窃窃私语,在说太后进门时脸色的黑沉,在说皇上迎奉时表情言语的阳奉阴违,更在小声地讨论,谁要被“做筏子”来顶主子的怒火了。
  “刚刚进去奉茶的是白荼姑姑!”大家都在耳语。
  里头传出太后威严的声音:“皇帝,你不用说什么,身边人替主子受过,素来寻常。不然,你为什么叫人拿问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和大宫女?对了,听说放出去的宫女,也在寻了问话?”
  昝宁说:“一码归一码。金家出状子上告,哪怕告的是朕,刑部也该理会——这是国法。查明了,他若是诬告,那就责处他,若不是诬告,该责处谁就责处谁——这也是国法。”
  太后大概在冷笑,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却也不和他纠结这一条,幽幽说:“你徇国法办事,自然是极好的。我今日也是为‘法’而来,说起来是宫中的家法,事实上也是国法。”
  而后声音不高却异常冰冷:“小邱子,叫传杖吧。”
  “皇额涅!”
  太后问:“怎么的?我管不了你宫里的人?”
  昝宁说:“宫人泡的茶不合皇额涅的意思,薄责也可,不至于传杖。”
  太后笑道:“是了,我知道你是个仁君,愈发衬得我们都是心狠手辣的恶毒之人了。若为一份茶就动板子,好像是重了点。不过我今日来养心殿,也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想要问一问宫里那些关于骊珠的谣言是怎么来的。”
  “儿子没有听说什么骊珠的谣言。”
  太后冷笑:“你御下宽,大家自然只拣好听的你听,哄得你觉得海晏河清,宫里万世太平。我那里却听说,骊珠的哥哥上控,有人推波助澜;宫里头一份就在传说当年都是皇后的不是,硬要把屎盆子往皇后头上按;更有笑话呢!居然说骊珠当时以宫女之身,已经怀了龙种,你说这屎盆子多脏多臭,就构陷一国的国母啊!”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既然有这样的话,朕叫内务府好好查就是。多谢额涅的指点。”
  “不用了,你还当你的仁君。”太后说,“这样脏手的事,不劳你,我来办就是。话呢,是养心殿传出来的,当年和骊珠亲密的,大概就是这个一道服侍过圣母皇太后的白荼了吧?”
  于是,停了片刻,太后又扬声说:“小邱子,传杖,我要打着问呢。”
  邱德山趋步出来,傲慢地环视了暖阁外的一群宫人,最后看着李贵,嘴角一笑,说:“李总管,皇太后叫传杖。”眉梢一挑,等着他回话。
  在养心殿,自然传养心殿的散差来责打宫人。
  这是看李贵敢不敢不遵太后的懿旨。
  李贵脸色很难看,但确实只敢犹豫了片刻,就对后面传话的小太监说:“听见没有,传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啰嗦两句。
  作者呢比较历史控,所以没个背景板写起来会浑身难受。
  这篇背景板是偏晚清一点的,所以虽然不会写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但是很多体制背景沿用的是晚清格局。
  啊,如果啰嗦起来我可以啰嗦很久,因为这是我非常想尝试的一个时代。
  不过总而言之,其实宫斗也好、政斗也好,绝不是想象中的高位者可以一言堂的模式,有法徇法,无法徇例,至少表面功夫都是要做到的。所以非常直接粗暴的虐和爽都不会有。一写这些我挺容易枝蔓的,会尽量缩减我的啰嗦笔调,嘤嘤嘤。
 
 
第128章 
  板子、矮凳很快抬了过来, 一色红黑漆,瞧着瘆人。
  李夕月在人群里奓着胆子抬头看那刑具:又宽又厚的竹板,拄在地上几乎有一人高, 无法想象它落在娇弱女孩子的身上,会造成怎样可怖的伤!她吓得额角汗涔涔地出, 想过去保护白荼, 实际上双腿被冻住了一样, 恐惧攫住了人的魂灵,让人本能地动弹不得。
  昝宁突然扬声道:“慢着!”
  太后见皇帝敢违抗她的命令,那双眼顿时眯起来, 也不说话, 直直地盯过去,等他的下一句,也是等他的破绽。
  昝宁撩起常服袍的下摆, 跪地对太后说:“皇额涅,白荼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怎么样的人?”太后“咯咯”笑起来, “莫非也是骊珠那一类货色?惑君诱主, 希冀着以身上位?宫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这样的事,只怕新进的小宫女都怀揣着这样的美梦, 以为攀上了龙床就是一条上进的捷径了?即便像骊珠那样犯了干政的大过失,将来也必能翻案?呵呵, 如此这般下去,只怕这宫里上上下下就要反了!”
  这话说得昝宁涨红了脸, 而李夕月脸色煞白。
  白荼道:“太后, 奴才今天没有伺候好,您该打该罚,奴才认账。但‘攀龙床’云云, 奴才不仅没有做过,也没那个心,这条罪状,奴才决不能认下!其余的,任打任罚,奴才绝无怨言!”不卑不亢说完,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太后凝神听了一会儿,薄唇一抿,像是冷笑,又像是对她这样微末宫人的不屑一顾。
  她扭头说:“听听,果然是厉害角色,一套一套的。”
  而后转头对白荼笑着说:“我早听说了,你是养心殿负责东暖阁的大宫女,曾经和骊珠一样也是先头圣母皇太后的宫女,其他尚不知,但知你在养心殿作威作福是少不了的。你今日只管嘴硬,看来我若不给你个实例,你也不会服气。”
  她愈是在这样决断之时,愈是冷静而强硬,扭脸说:“搜她的屋子!让她心服口服!”
  太后宫里几个老嬷嬷和太监、宫女,如狼似虎地冲到宫女住的围房那片儿去了。
  白荼不言声,甩开一旁准备执拿她的太后宫太监,厉声道:“既搜我的屋子,自然我得在旁边,否则,任由人栽赃?!”
  这是正理,没人好拦着。
  于是不仅白荼,皇帝也起身,看了太后一眼,说:“这是朕的养心殿。”
  太后眼睑抽搐,却也不好阻拦他,冷笑一声撇开视线。
  昝宁跟着过去,李贵、李夕月等其他人也一道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宫里的人开始翻找。白荼在他们面前昂然地站着。
  少顷,有个嬷嬷拿着一个针线簸箩过来问:“请问,这绣着白鹭的书套,是你做的么?”
  书套用的是松石绿色,白鹭和青莲刚做了个雏形,是白荼最新的作品,可想而知是给徐鹤章的。
  白荼点了点头。
  “跪下答话。”那嬷嬷厉声道。
  白荼冷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太后问罪的时候,我自然会跪。”
  那嬷嬷也是一声冷笑,是对她这不见棺材不掉泪、冥顽不灵的脾性表示“你吃苦的时候在后头呢!”
  他们继续翻找,一会儿又从一个妆匣中翻出一张鹅黄色的春庭月彩笺,为首那个顿时眼前一亮,对旁边一个说:“我不识字,你念念。”
  那个念道:
  “雪满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烟霞犹舒卷,暖芳出金拢。
  巫山如可期,笑靥何融融。
  怃然因相思,宫墙寂寂红。”
  然后“啧啧”两声,扬扬笺纸问:“谁的呀?”
  李夕月浑身都抖起来,然后看见昝宁飘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有欣慰,也有安慰;略略安心,但也害怕,急速地动着脑子想着一会儿被拉出来问话该怎么答。
  这时,听见白荼说:“我的!”
  “谁写给你的?”句句进逼,寸毫不让。
  白荼踏上半步:“咦,你是看不到落款么?”
  伸手像是要指一指。
  这个假动作居然瞒天过海,那嬷嬷边在繁复的印花里寻着落款,边等她交代,却不料白荼趁她松懈,一下子抢过笺纸,“嚓嚓”撕成几爿,又全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几个嬷嬷到她嘴里抠,沤湿的几片残纸即便抠出来也已经糊成一团,她们的手指反倒被咬了几个牙印,甩着手恨恨道:“打长眼睛起就没见过这么泼悍的宫女!”
  罪状也算是够了。
  很快大家又到了太后面前,踢着白荼的膝弯迫她跪下,抢着汇报:“太后,这丫头太不成话了!泼悍得前所未见!”
  然后加油添醋地展示并讲她针线簸箩里的书套:“一看就是爷们儿用的东西,松石绿、绣的是白鹭,不是女孩子的喜鹊、绶带鸟的花样!”
  又讲她嚼烂的那张花笺:“一看就是进上的鹅黄笺,而且写的一看就是情诗,什么‘相思’‘巫山’,诲淫之物,颇不要脸!”
  太后皱着眉:“是谁的字迹?”
  那嬷嬷不认得皇帝的字,东西又嚼得烂糊糊的不能叫太后恶心到了,只有反过来问白荼:“谁的字?”
  白荼说:“奴才自己写着玩的。”
  “鹅黄笺是哪儿来的呢?”
  白荼犹豫了片刻,说:“奴才伺候东暖阁的时候,偷的。”
  太后不由一笑:“好孩子,若是皇帝写给你的,也不要紧。我让他给你位分。”
  白荼目中含泪,一别头说:“万岁爷怎么会写这种东西给奴才?确实是奴才偷的。”
  “好孩子,偷窃御用的东西,少说也是八十杖!你不用为他瞒着。”太后侧着头,笑得仁慈、怜惜。
  白荼右手死死地捏着左手腕,垂着头,缓缓垂泪,但咬定了:“奴才犯过,求太后饶恕。”
  太后直起身子,淡淡地吩咐左右:“这罪过可有些重了。本来想着就在这里教训一顿板子就算了,这么看,这孩子犯的过失已经不是这么简单了,还是发内务府好好审理吧。审结的文书,先交我这里来过目。”
  侧目看着昝宁:“皇帝,后宫里的事,我帮你掌掌眼,可好?”
  昝宁咬着牙不做声,半晌道:“不怪她,是我赐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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