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去了,又折身问道,“这西瓜是何物?”
“圆的、大的、绿皮红瓤……”她答完,奇道,“你家是哪里人,怎连西瓜都不知道?”
老头躬身,只笑不语。
出门的步伐比刚才快了很多,逃也似的。
叶嘻嘻杵着拐杖坐在椅子,心里犯嘀咕。
目光触到宝箱,又抿了抿唇。
她没少干坑蒙拐骗的事,但是骗奸猾狡诈之徒心安理得,骗老实人么……全身膈应。女孩起身走两步,四处看看,想了想,顺着桂管家刚才出来的小门,一路穿行。
左拐右拐,来到一条通往山上的幽径。
小径两旁遍植松木。
高耸入云。
又有雾气缭绕,未入山前身体哄热,才踏上小径,通体生凉。她运用灵力抵抗,但是身体还是越来越僵,好不容易走完山路,人也冻得直哆嗦,牙齿上下打架。
远处有层叠的石。
石头对面是缭绕蒸腾的热水汽。
修罗山脉顶部常年落雷,山上温度极低,就连修士也难以跋涉。
没想到在这种艰险之地,竟然还有温泉!
她杵着拐杖慢慢靠近,透过石头间隙,看到水池中隐隐有人——墨染的长发铺在后背,青白的肌肤不似活物,几块紫黑的斑点零星分布在身上,狰狞而腐坏。
白纸染墨点,少年误沉疴。
好不可惜。
叶嘻嘻弯腰探查。
面前的石头骤移,让出一条路,生生将她暴露在对方视野当中。男子在雾气里,悠悠转身,听不到一点水花响动。
她心下怪异,咳嗽两声,“敢问池中人可是敖家少爷?”
对方不语。
女孩又道,“你这病症,看着像血坏之症,不知有多长时间了?”
长久的沉寂,对方淡淡道,“八十一年。”
叶嘻嘻满头问号。
忽而想起母亲说对方家底丰厚,修为高深,或许还能带她开窍,这才镇定下来。修士染疾,最为难治,往往药石无医。
真是可惜了。
“为何泡在这水池中?”她又问。
男子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轻轻的,极淡,“疼。”
她本来想说,你不要和叶家姑娘成亲,否则我老道断言,你会更疼!疼得生不如死!可是桂管家的信任,还有他坦诚淡漠的态度,总让她开不了口。
汰,真夭寿。
叶嘻嘻上前两步,沉声道,“你我也算有缘,你且过来,我输入灵力探查一番,若能辨出病症,救你于水火,也算老道的功德。”
男子沉默。
听得老道两字,眉峰压了压。
她不耐道,“敖公子,你我皆是男子,何必忸怩!”
对方似叹了口气。
幽幽的呼吸,极浅,很没办法的样子。半晌,男子自缭绕氤氲的雾气中,无声靠近,一点点水花响动也无。
叶嘻嘻鸡皮疙瘩激增,终于知道哪里怪异了——她前些日子街上遇到的王八精,走路也是悄无声息的,没有脚步声,不对,好像根本没有脚!
对方正要露面。
桂管家提着西瓜出现。老头感激叶嘻嘻跋涉上山出面医治,又朝自家主子愁眉苦脸道,“殿下,你若以这副姿态现身,恐怕这道人……”没命可活了。
龙族威严,不可冒犯。
凡夫俗子见了,轻则疯癫,重则死亡。虽然叶嘻嘻装扮而成的驼背道人看起来很牛很行,但在真正的力量前面,不堪一击。
主仆二人没上过岸,不知人间如何运转。
单凭先辈留下的籍册行事,一是疗养治病,而是寻法离开此界。遇到叶嘻嘻装扮的老道人恭恭敬敬,也不过是没接触过人修,不知玄学数术,好奇的同时病急乱投医罢了。
水中男人听了,默默回到雾中。
池边的石头复位,颀长淡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雾海中。叶嘻嘻揉揉眼,再睁开,已然和鹤发童颜的老头回到宅子大厅。
面前是放满玛瑙珍珠的宝箱。
“嘤……”
母亲说他修为高深,果真不错。
都病成这样,还能如此大规模施法,很张狂啊。比起敖家少爷不显山不露水的本事,她隐身易容的把戏,相当鸡鸣狗盗。
叶嘻嘻修为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从未受过如此打击。
但是想到对方比她年长好几十年岁,也就释然了。
吃过西瓜,女孩擦擦嘴,在箱中捡颗珍珠,告辞。
傻瓜的钱骗着叫人难受。
更何况这傻瓜修为高深。
……算了,今日且放他一马。
鹤发童颜的老头送出大门,目送她远去后,关门,重新变成巴掌大小的袖珍龟。
龟丞相其实还是只龟宝宝,看体型就知道,只是他们这一脉作为龙神仆从,从来都是以老头的形象示众,所以他才变成老头,替敖潜出面解决俗务。
这是规矩。
比起人形,他更爱龟体。
这短胳膊短腿,短啾啾的小尾巴,多自在。
嘿咻嘿咻爬上山,小乌龟唠唠叨叨,“修罗海已被邪气侵染,害您龙体受损。先主君飞升万年,现在龙宫封锁进入不得,我们只能待在岸上,掩人耳目。”
“殿下,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早娶到‘新娘’……仪式大成后,吃了她,我们便可飞升上界,脱离这无边修罗海。这都是当初上岸,说好的呀。”
男子趴在池边。
并不说话。
苍白的脸色暴露了糟糕的身体状况,但他对吃人这事,仍十分抵抗。
细小的白色闪电在水面出没。
他头顶聚出一小片黑重的乌云,雷声过后,淅淅沥沥下雨,淋湿他黑软的发,还有遍布身体的溃烂。
小乌龟缩头缩脑,叫唤道,“哎呀,殿下,你不能一难过就唤雨!哎呀,先把闪电停一停,我龟壳裂了,殿下!”
第5章
叶家。
叶无情拔剑抵在叶无常房门,凶狠拍门。
“老四,你有种当缩头乌龟,怎么不敢出来见你哥!”
左右侍者急得跳脚。
拉架吧,叶无情是筑基修士,修的还是霸道无比的剑诀,随便溢点剑气出来,他们这些小虾米恐怕就不完整了。
不拉吧,平常谁要有个无法决策的大事,都要求着四少爷算算。
“二少爷,有话好好说,别动气,别动气!”
叶无情凤眸一眯,“我呸!”
叶嘻嘻痴痴呆呆,攒把苞米花吃着,被侍者们拥着过来。
“五小姐,您就劝劝二少爷吧,这样下去,四少爷就惨了。”
女孩吸吸口水。
眼神涣散道,“二哥哥,你,你在做什么?”
“嘻嘻,你别过来。”叶无情一脚踹在房门,神情狰狞,“我今日就要让四弟逆天改命,搅了你的婚事。”
叶嘻嘻,“……嘤。”还是二哥疼我。
前些日子生日宴。
她把到场的男修吓个够呛,当时自觉孤老终身有望,十分得意。不成想,四哥摔卦,活生生摔个“大吉”出来,而后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便找上门。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叶无常的乌鸦嘴算。
她两口吃完苞米花。
上前跟着叶无情一起踹门。
盼她劝架的侍者们默。
默了很久。
无情公子嘴上凶猛,到底顾念弟弟还是炼气,不肯使全力。叶嘻嘻可不同,她满肚子的火,又是从小随心所欲惯了的,一脚下去,门扉当即飞射而出,碎了个稀巴烂。
现场鸦雀无声。
房里睡眼惺忪的叶无常,抓抓头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无情抓他衣领,叶嘻嘻扭他脸颊。
在二人的精心关照下,男子彻底清醒。
“有事?”
他问。
屏退侍者,叶无情拍他脸,“小妹的婚姻,搅不搅?”
“不。”
“你命还要不要?”
“要。”
“要还不赶紧做法搅!”
“不。”
跟叶无常说话,简直是酷刑。
这家伙就是座环形迷宫,能把人活生生气死。叶无情气得揪住他衣服来回晃,叶嘻嘻擦擦口水,痴道,“四哥哥,嘻嘻怕……”
叶无常看她。
用眼神问,你怕什么?
女孩磕磕绊绊道,“他……他有病。”
“没。”
“他……他真的有病!”她亲眼所见,敖家公子泡在水池中,后腰上全是巴掌大的淤点!垃圾叶无常,竟然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就这么想把她泼出去嘛!
叶嘻嘻说得斩钉截铁。
口水都不流了。
叶无情提剑虎视眈眈,“你可是要推小妹入火坑?信不信我把你床烧了!”
无常公子皱眉坐正,厌世脸好不耐烦。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又开始摔。
“没。”
他面无表情道。
眼看叶无情指尖聚出火焰,当真要烧床,男子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人话,“非病,偏食而已。”
叶嘻嘻,“喵喵喵?”
虽然见过叶无常算卦的本事,但是光凭两枚铜钱,能说得如此笃定和精细,叶嘻嘻深刻怀疑这厮在故弄玄虚。
然则四哥都说了六个字了,突破历史记录。
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好咄咄逼人。
女孩继续装呆,流口水。
伴着叶无情出去,看眼空荡荡的门框,搓搓手指,有些心虚。她这大力金刚腿哦,怎么总是管不住。
叶无情冷着脸寻父亲。
父子之间恐怕又是一场大战。
她带上侍者,去郎中那。郎中先生只是引气修为,但早年在海上当船医,见了许多怪病,或许能指点一二。
她吵着热,让侍者寻冰来。
等郎中问询,女孩便在身上用法术化些淤点,青青紫紫密布手腕,展示给对方看,“腰上……也有,好疼。”
郎中看了看,讶异道,“看症状,倒是和渔民久居船上的病症相似,小姐,你最近可是偏食?”
“唔……”叶嘻嘻不知咋编,就装傻。
郎中看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耐心道,“不可偏食肉类,瓜果生蔬、五谷杂粮养人躯体,缺什么,都会生病。”
等侍者捧着冰碗过来,郎中便起身吩咐道,“小姐日常饮食多添些蔬果,若能生食最好。”
“知道了,先生。”
侍者忐忑应道。
叶嘻嘻吃着冰碗出去。
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她忽然想起前世学的小常识——大航海时代的水手,常年漂泊在海上,因为缺乏维生素C而罹患坏血病。
一开始找不到原因,许多人因此去世。
其实多吃两个橘子,便能救命。
敖家小公子得的,不会就是这病吧。
她不爱吃蔬菜,却极喜水果,难道那厮看着沉默寡言,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吗?只是幼年偏食得的病,一直到修为精进之后,整整八十一年,竟还留着?
未免过于神奇。
想不通的,叶嘻嘻便不想。
只想寻个机会出去,治好这小少爷,叫他歇了结婚冲喜的心思。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谁也别招惹谁。
如此,她成日吵着要吃橘子。
侍者前前后后拿来许多,尽数被女孩“消灭”。料想叶嘻嘻着了橘子的魔,侍者禀报夫人,获得经费后,竟然斥巨资搬来数盆金桔树,放置院落。
这下除了秋千、木马、锦球,女孩还多了几盆橘子。
黄澄澄的,看着倒也喜人。
叶嘻嘻不是没钱买。
只是云水关背靠修罗山脉,山上土地难以耕作,仅有的平地除了蔬菜,多种当地百姓喜食的蜜瓜。橘子这酸不拉几的东西,通常从外海岛屿来。
大街上几乎找不到。
她尝两个,牙齿差点酸掉。
嫌弃得不行,尽数丢到百宝袋中。
等父兄外出办事,女孩偷偷摸摸出去,轻车熟路来到有着鬼画符牌匾的“敖”府。这回她不再用驼背老道的人设,只变化成十二三的小小道童,腕上挎个带盖的竹篮,扣响宅子大门。
依旧没有脚步声。
只有突然开启的大门和鹤发童颜的老头。
“您就是桂管家吧?”
小道童脆生生道。
老头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你是……”
“师父命我送药,他说收了您府上一颗海珠,不敢受无功之禄。查遍医书,终于找到贵府公子的病症,这是药!”
小道童拍拍篮子,很有底气。
老头讷讷半晌,开门放他进来,言说主人不适,在屋内歇息,放下篮子便可。
叶嘻嘻有些急,声音差点显出原形。
咳嗽两声,颐指气使道,“那可不行,师父嘱我看着你家公子服用,说这是他的功德,万万不可懈怠!”
小乌龟不知“功德”对人族为何如此重要。
想来想去,料想不过是只小崽子,隔着帘子看看殿下也无妨。当即引她进去。内院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回廊,大大小小的水池是园子最常见的景。
别人家里好歹还有些假山垂柳。
这怎么全是水池,还互相串联?
她四处张望,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