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心不下,出来寻你。”
“傻瓜。”男子骂一句,看她小跑过来,磕磕绊绊的,心疼得紧,忙拉到身前查看,“可有受伤?”
“没。”
两人自幼相处,比旁人亲近。
确认妹子无事,叶无情捏她小脸,复又揉了女孩脑袋,叹口气。最后剑也不要了,就想先送叶嘻嘻回家,然后再来寻敖家晦气。
他们走得利落,可有人不乐意。
敖潜在树后远远看着。
玉似的手指拢在袖中,紧了紧——叶嘻嘻搂着凤眸男子手臂,娇小玲珑的身子靠得极近,每每望向叶无情,唇角勾起,眸光明亮,说话声音也是和软亲切的。
一点也不像同他说话。
颐指气使又哼哼唧唧。
叶家姑娘长得多美啊。
脸似明月姣姣,眼如桃花灼灼,身有铃兰娇俏,声比春雨绵绵,像绫罗岛缠绵的雾,是珠玑岛绚烂的霞。
小龟在浮世镜中,向他展示一个个妙龄女子,说是选“新娘”。
按说先龙们与云水关人修结下灵契,有和平交好之意,他本不该选关主之女,使人为难。
可是画面停到她,他挪不开眼。
彼时女孩儿翘着二郎腿坐在树脚,腿上有盘粉色糕点,她毫无形象吃着,忽然,噗嗤笑起来。地上,凶神恶煞的黑犬被一只纯白的圆眼猫咪打得鬼叫。
她一面说,“白大王,你又在欺负小二黑了,不行,不行。”
一面又狂捏狗儿的丧脸,“哎,还是怪你长得讨揍,是不是?”
人族女子,有娴静守礼的闺秀、淡泊勤奋的女修……
形形色色,无论美貌与否,在他眼中,和海里五彩缤纷的胖头鱼没区别。只她,一笑,他就尾巴痒,总想到海里游两圈。
他来了。
见到她。
很近很近地,看过她笑,两颊的酒窝惹人欢喜。
而她……为一个人修,赌咒发誓说不要跟他讲话。
前些日子明明说了,要在一处,不分开。
既在一处,怎可以不跟他讲话?
黑袍男子静静站立。
眉间戟形红印熠熠生辉,面上的浓雾散开,黑袍猎猎而动,身形和乌云遮蔽的沉沉黑天几乎融到一处。
冰冷刺骨的寒意暗含杀机,直冲冲朝叶无情来。
女孩一激灵,暗道不好,忙拽了二哥到身后,挺胸看向树后颀长的黑影,“敖潜,你出来!”
桂管家恨道,“我家殿下的大名岂是你这东西能喊的,真气死老夫了,可恶的人族丫头!”
寒风吹来,堪堪在她身前停下。
汹涌的杀机骤散,但是周遭的空气却越发冰寒。杀气溢出,就连外面熊熊燃烧的灵焰都瞬间熄灭,只有点倔强的烟颤巍巍升起。
紧接着,火系修士的惨叫不绝于耳。
应当是灵脉被冰寒之气冻结。
她昂首看他,本要破口大骂,质问他怎敢当着她的面刺杀叶无情。
转念一想,敖潜不过是精怪。
讲人伦,摆道理未必肯听,就像族学里老师说的——他们可是连同类都能吞噬的懵懂海兽。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
他不肯过来。
只融化的身形重新凝到一起,像个人样。叶嘻嘻舔舔唇,往前走,叶无情忙拉住她手,“嘻嘻,你这是做什么?”
“二哥哥,嘻嘻不傻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给了叶无情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微笑。
直把人看怔住。
男子心中琢磨,特地强调自己不傻的,通常都是傻到药石无医的绝世小傻瓜。
女孩上前。
敖潜退后。
他退到树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像个挨了骂但就是不服气的别扭孩童。
叶嘻嘻哼个音,从百宝袋里拿出一方油纸包,咬下唇,展开递过,“这是龙须糖,里面还有几颗桂花糖……你要不要?”
他不说话。
沉默僵持。
待女孩转身要走,又急忙伸指拉住那即将远去的粉衫,轻轻的。
“要。”
一高一矮,一黑一粉,遥遥立在树下。
她挑颗不大不小的桂花糖,捻起,垫脚喂他,低垂的睫像三月的柳絮,毛茸茸的,又密又软,在心上挠来挠去。
可怜的龙宫之主犹豫片刻,弯腰向前,迟疑着含住女孩指尖的糖。
嘴巴附近的雾气散开,玉质金贵的下巴上几块淤点,紫红紫红,有溃烂的迹象,看起来像是比之前严重。
“吃了我的东西,就不能伤害我哥。”
她心中一沉,把糖包推他怀里。
走远了,又转身绞着衣服道,“你乖乖的,我待会儿寻你。”
周遭的寒意消失了。
空气温凉湿润,极惬意。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桂管家眼睛惊成绿豆大小,原地团团打转,等叶家兄妹离了院子,这才上前,担忧道:
“殿下,情绪不可大起大落,你的身体受不住啊。”
男子“嗯”了一声。
辨不清情绪。
叶嘻嘻领着叶无情行到敖府后门,指着外面就地打滚,哀嚎不断的修士说,“二哥,以后不要带人来找敖潜麻烦,你们打不过。”
打不过是打不过。
交手下来,他连对方修为深浅都没试出。
“可是他竟敢欺负你,还……”
叶无情越说越气,恨不得撕碎那沉默寡言的黑袍东西。
“母亲寻来的妇人老眼昏花,不清醒,说了个错。”
瞧着叶无情听不进,她叹口气,思考片刻,拉住亲哥的手放在自己脉门,引着对方灵力在她灵脉游走,“我已筑基,那老妇错把灵脉当喜脉,我和敖潜并无什么。”
“二哥?”
女孩偏头喊。
叶无情一动不动。
仿佛开裂。
许久气愤道,“十六筑基,天纵之资,灵脉牢固,神魂俱全远超常人,叶嘻嘻你瞒得我们好苦!”
她就知道会这样。
叶无情疼归疼她,却是她见过,最最小肚鸡肠且爱记仇的男子。
她缩缩脖子,硬着头皮模糊说些情况。
只道自己灵根特异,幼时梦中遇到高人指点,对方说她是难得的天材地宝,若放任消息外传,恐被有心人惦记,捉去炼药。
“天材地宝?”叶无情冷冷斥道,“你是人族!怎可信这些无稽之谈?”
“二哥,我幼时梦到身死异乡,神魂做药,骨肉炼丹,那些修士说我有鲛人血脉,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死后,他们又寻上你们,如法炮制。”
她语调平缓,低眉敛目。
并无冷厉之声。
但是默然站立的姿态,懂事得叫人心疼。
叶无情心压大石。
久久不能言,许久,只看着她道,“你倒要我如何?”
“替我保密。”叶嘻嘻复又说道,“莫寻敖潜晦气,他乃海中积年精怪,来历非凡,神通广大,咳……替我当挡箭牌再合适不过。”
“你和他难道真要成婚?”叶无情气得不行。
“他虽然神通广大,但涉世未深……稍加诱导,咳咳。”
跟自家哥哥说这种事,着实尴尬。
好在叶二哥理解能力良好,当即明白过来。男子再看向她,古灵精怪又满肚子馊主意,不免对敖潜生出几分同情,“我把你当眼珠子疼,你且骗我这么多年……这倒霉的精怪,怎就摊上你这祸害?”
“二哥!”她跺脚吼道。
“你刚才拿什么骗他?”叶无情面无表情问道。
“……糖。”
“你小时候也拿糖骗过我。”叶二哥气着气着,没了脾气,“嘻嘻,玩弄他人感情,必定要付出代价,我是你哥,自然不能教训你……但他……”
女孩忙挽住叶无情胳膊,晃了晃,“大不了我就跑,我可会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了。”
小时候捉迷藏,叶嘻嘻总能苟到最后。
那时的她才几岁,还是个浑圆的崽团子,嘴巴漏风,也能骗过筑基修为的他。不可谓不厉害,简直是个苟中王者。
男子凤眸微垂。
沉吟片刻,遣散闹事修士,又将负伤的送去医治。临走,望着叶嘻嘻蹑手蹑脚从敖府后门进去,站了站,看着远处无边修罗海,叹了口气。
第11章
叶无情走了。
叶嘻嘻回转敖府,桂管家没寻到,原路返回,敖潜竟还站在树下。这厮常年使用障眼法,不论远近,总看不清脸。
她自然不用费神去瞧他脸色。
只是现在却不同。
他站在那,就静静站着,跟海边的望夫石极似。手拢在袖中,时而微微仰面,时而叹息低头——树梢聒噪的蝉,地上爬来爬去的屎壳郎,都叫他看了个遍。
叶嘻嘻望这情形就很害怕。
她爸下定决心要收拾她时,也这样,踌躇着踌躇着,就默默发飙了。
女孩心道不妙。
磨蹭许久,站到敖潜面前,硬着头皮道,“你怎不在房里等我,日头这样的盛,你身上……不是还有伤?”
女孩绞着袖子,说话眼尾轻跳。
像猫狗挨骂那般,眯着眼,生怕他责怪。黑袍男子往前站了站,声音很平,又轻,还有点不知遮掩的安心,“你说要寻我……竟真的来了。”
叶嘻嘻张张嘴。
说不出话。
妈耶,她在他心中,怎成了放羊的小孩?如果方才跟哥哥家去,不曾回来,是不是她叶嘻嘻在他敖潜这里,信用就直接破产了!
她缩缩脑袋,“你浑说啥,我何时骗你了,便是有过,也绝对是无心的!”
他没说话,冷不丁拉她手。
叶嘻嘻忙挣开,惊恐道,“作甚?”
“你牵他。”
“嗯?”她皱眉道,“他是我哥,还帮我换过尿布……”从有记忆来,除了父母,她牵过的,也就几个哥哥了。
“我,不是你哥哥么?”
叶嘻嘻气结,“你别告诉我,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男子怔了怔,立在原地。
许久,将伸出的手收回袍中,周围的空气又开始冻结。
桂管家忽然冒出来,阴恻恻道,“你前几日不还唤我家殿下潜哥哥,哼,卑鄙的女人。”老头瞪完叶嘻嘻,朝着敖潜恭敬作揖,“殿下,浴池已备好,快些去吧。”
男子应了。
转身默默行远。
叶嘻嘻冲着桂管家吐吐舌头,“你要乐意,我可以叫你桂爷爷!”
小乌龟才不乐意呢。
眼睛气成绿豆大小,恨不得用自己短啾啾的尾巴狂甩叶嘻嘻。
瞧他气死。
女孩捂嘴嘻嘻笑着,笑够了,这才追向敖潜。
他行过大大小小的池塘、院落。
一路行出敖府,直到后面的修罗山。山上常有雾气,今日更浓,高耸入云的杉树几乎看不到,只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在雾中穿梭。
犹如鬼魅。
男子行进去,瞬间没了踪影。
她咬咬唇,紧跟其后,才触到雾,手指便冻得伸展不开。
“敖潜,我有话同你说!”
山间并无回应。
他真的生气了,就因为她不拉他手手。
叶嘻嘻坐在山脚拔草,拔一会儿,决定把小肚鸡肠这词,从叶无情身上挪到敖潜身上。
狠抓把草,女孩抿抿唇,朝着雾气弥漫的修罗山喊道,“我知你烦我,不想见我……我走啦,掰掰。”
说完掖住袖子擦眼角,垂头塌肩,踉踉跄跄往外行。
方明珠院中有两只宠物。
一只猫儿,名叫白大王,甚凶。一只狗儿,名叫小二黑,看起来挺凶。
白大王常把小二黑欺负得鬼叫,每每承受不住,黑狗都会在地上装瘸,两只前腿杵着,凄凄惨惨拖着后身爬行。
侍女见了,就会寻白大王晦气。
她闲来无事,常跟小二黑学。
从表情到动作,都凄惨极了。每每闯祸,在父母跟前表演一次,十分管用。便是有不管用的时候,去二哥那演一次,叶无情也会在父母面前拼死护她。
闯祸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没想到,装惨这件事,今日竟换了个对象演。
她还没演到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间歇抽风,随地打滚。
黑袍男子便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他跟着她,不声不响,若不是叶嘻嘻回转头来拉裙子,还发现不了。
女孩儿眼睛红红的。
鼻尖也红。
妖冶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像大雨过后沾染雨滴的曼陀罗花,又艳又哀。如此浓烈骄纵,诡计多端的小女子,别说无边修罗海,就是整个灵气大陆,恐也寻不出第二。
她惊得打嗝。
唇在颤。
算计的小眼神一闪即逝。
男子勾掉她眼角的泪,靠近,朝着眼睛吹口气,“不哭。”
他的呼吸有很重的潮意,还有点腐坏的腥甜,就像修罗海一样,神秘、危险又哀婉孤绝。她抬眸看他,眼睫还挂着泪,透过那些晶莹的泪,敖潜在她的世界支离破碎。
叶嘻嘻心中一紧,抓他衣衫。
手指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