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温声:“殿下喊我起来,我还感谢殿下呢。元日朝会,我还在席上多认识了几位朋友,不枉此行。恐怕只是白日吹了风,才有点难受,现在已经好了。”
暮晚摇看他这样,冷着脸:“反正加上昨天、今天,官员一共有七天假期。我要你接下来五天都在府上好好呆着养身体,你要是还要四处走动,我就、就……”
因为沾了一点儿酒就闹出现在的事,言尚心里既欢喜暮晚摇对自己的关心,又觉得太过丢脸,因这种事告假太过儿戏可笑。
言尚与她商量道:“我养三日便好,我总要与其他臣子拜年,是不是?朋友间也有筵席,我顶多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回来……但也不能一直不去。殿下,不要生气了。”
暮晚摇瞪圆眼:“你还要跟我商量?不行,听我的!”
她强硬起来,扬着下巴,一副要与他争吵的样子。言尚漆黑眼睛看她半晌,却只是叹口气,做了让步:“那让我写些信,与人说明情况,总好吧?”
暮晚摇露出笑,点了头同意了。
之后暮晚摇又逼着言尚躺上床去睡觉,言尚被她赶上床,却是睡不着。他睁开眼,见她正趴在床畔,看到他睁眼,她就瞪眼,一副“抓住你了”的样子。
暮晚摇板着脸:“让你休息,怎么不好好睡觉?”
言尚垂目轻声:“殿下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暮晚摇一愣,然后红了脸,噗嗤笑起来。她笑盈盈道:“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指。低头玩他的手指时,暮晚摇尾指与他指头轻轻勾着,一下又一下。言尚被她挑得面红气不顺,咳嗽一声,暮晚摇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
她低着头问:“说起来好奇怪,寻常人就算第一次喝酒也不会像你这样。你怎么酒量就差成这样?”
言尚迟疑一下。
暮晚摇抬头看他,扬眉:“怎么,不能告诉我?”
言尚叹气,摇头:“也不是。左右不过是一些小事,殿下知道便知道了。”
靠着床木,他垂下眼,睫毛如羽毛一般颤,说起往事:“是小时候的时候,大约我七八岁的样子,我阿母身体开始不好。我阿父忙着照顾我阿母,为我阿母的病四处求医。我大哥是个舞刀弄枪的,我三弟也是心粗的,当时小妹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为了帮我阿父分担压力,便是我一直照顾我小妹的。
“大概我那时不太会照顾人,又害怕小妹也被我照顾得不好,就总是这也不许小妹做,那也不让小妹碰。有一次,晓舟便很不高兴,和我打闹时,不小心将我推入了酒桶中。
“那里家家酿酒,酒桶有大半个大人那么高,我不知道怎么被摔了进去,那酒直接没过我的头顶,我挣扎不出去。”
暮晚摇眼睛一下子瞠大,握紧他的手腕。他撩目对她宽慰一笑,继续回忆道:
“后来是我大哥将我救出去,听我大哥事后说,晓舟当时都哭晕了过去。之后我病了一个月,怕晓舟被阿父阿母说,我与小妹约定,不让她告诉任何人这事,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跌进去的。”
暮晚摇道:“你妹妹看着那般乖,小时候却这么过分,太坏了!”
言尚笑:“其实也是好事。自从那以后,小妹就格外听我的话,让我照顾她省了不少心。
“然而可惜的事,虽然我阿父领着我们几个孩子一直为阿母求医,阿母还是早早过世了。而我嘛……自从差点在酒里被淹死后,我就再碰不得任何酒了。大概是身体本能有些抵触,我也没办法。”
暮晚摇立刻拉住他手摇了摇,又懊恼又内疚,向他保证:“我日后一定不喝酒了。”
言尚莞尔,道:“……偶尔小饮还是可以的。我……”
他犹豫了一下,道:“滴酒不能沾,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我还是要努力克服的……我也应当克服。”
他对自己这种近乎折磨一样的自我要求,暮晚摇叹为观止,但他也改不了,暮晚摇就不说了。只是提到他小妹,暮晚摇就想起一事,说:“可是我在岭南时,你妹妹还送酒给我,说是你家酿的。你不是不能喝酒么,你妹妹还酿酒?”
言尚叹:“我怎能因为自己不能碰,就让晓舟留下一生阴影呢?自然是哄着骗着让小妹忘了小时候的事,让她以为我滴酒不沾是后来的事。且只是我自己不能碰,我怎能让家里其他人都不能碰呢?”
暮晚摇仰头,烛火下,她目光盈盈,痴痴看他。
言尚被她这般灼热的目光看得红了脸,自我反省后才道:“……我说错什么了么?”
暮晚摇拉着他的手,仰头轻喃:“好想做你妹妹。”
言尚忍俊不禁。
笑嗔:“又胡说。”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怀里,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自己的诚意:“是真的,做你妹妹真好。我好嫉妒你对言晓舟的呵护。”
言尚一下子将手抽走,替她掩了掩领口,手就移开。他慌乱至极的动作,让暮晚摇茫然看去。见他整个人向床内侧挪了几步,面颊比方才更红。
暮晚摇呆呆看他,他抬头看她一眼,半晌道:“你……你方才、方才……我的手,碰到你的胸了。”
暮晚摇:“……”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酥玉半露,香肩半掩,再抬头看言尚那躲躲闪闪的眼神,暮晚摇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她才嗤笑:“你真是没有享受的那根筋。”
她又眼眸一转,笑盈盈:“让姐姐帮你开开荤?”
言尚:“不要胡说。谁是我姐姐?”
暮晚摇瞪大妩媚眼睛,道:“你这人翻脸不认人呀。当时谁叫过我‘摇摇姐姐’,下了床你就不认了?”
言尚涨红脸:“……不要胡说,没有上床的。”
暮晚摇一言不发,踢掉鞋履上了床,帐子也不拉下,她倾身扑去,就将他压在了身下。她揉着他的颈,在他耳后轻轻亲,又低声说话,诸如让他摸一下的意思。
他只一径不肯,暮晚摇便咬唇笑:“你碰都不敢碰,日后怎么敢在我胸前帮我画‘芍药’?”
言尚怔然:“你……真的要画?不是逗我的?”
暮晚摇看他这样,一下子觉得没趣,她掀开帐子,异想天开道:“算了,我还是找别人好了……啊。”
她被身后的郎君搂住腰,拽了回去。言尚从后抱住她,贴着她的颈轻声:“……我会努力的,别找旁人。”
暮晚摇低头笑,美目流转,手指按在他手上:“你不要光说不练呀,言二哥哥。”
红烛摇曳,帐子便放了下去,一室香暖,惹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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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很快知道了除夕大典上发生的事。
官员七日假未曾休完,他便经常去刘相公府上,向老师讨教。而等到中枢终于重新开印了,言尚回到中书省,第一时间就与老师讨论那乌蛮王想让丹阳公主和亲的事。
在中书省翻阅典籍,言尚抱着书籍去找刘相公。
二人在院中散步聊天,说起和亲的事,言尚道:“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公主和亲两次的说法。这不符合礼法,也未免让大魏蒙羞。”
刘相公“嗯”一声,道:“但古往今来,也从来没有和亲公主中途归来的说法。真按照礼法来,丹阳公主现在就应该在乌蛮,而不在大魏长安,不应如此时这般积极参与政务,还能在大典上讨论自己的去往。”
言尚道:“老师的意思,难道是公主应该去和亲么?乌蛮一个小国,当年让真正公主去和亲,本就可笑,何况这公主还是嫡公主。当年的事我不清楚详情,暂且不提,我只知,若是这一次再让公主和亲,便是我大魏无能,是我君臣无能。大魏不能受此羞辱。”
刘相公看着院中槐树,若有所思道:“也不能说是羞辱。乌蛮向来有‘共妻’‘继承王后’的传统。他们的传统就是那样,恐怕迎公主回乌蛮,对乌蛮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跟他们谈礼法,他们不懂的。”
言尚默片刻,道:“我这几日会查书,会去问人,弄清楚他们的传统到底是怎样。”
刘相公看向他:“然后呢?”
言尚缓声:“然后说服所有人,公主不能去和亲。”
刘相公冷肃着脸看自己这个小学生。
缓缓道:“为什么这般在意此事?这本不是你应该接触的事……你与丹阳公主有私情么?”
言尚抬目。
道:“是。”
刘相公眸子一缩,目光瞬间变得冷锐。他其实早有猜测,但是不敢肯定。然而言尚亲口承认……刘相公半晌后只苦笑道:“素臣,你胆子实在太大。敢和一个和亲公主有私情,还敢跟我承认……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低调,还是高调啊。”
第80章
对于言尚的私情, 刘相公评价了两句他“大胆”后,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毕竟言尚一开始入刘相公的眼, 就是因为他当众杀郑氏家主的事。那时三堂会审, 言尚一一驳倒三方,给刘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刘相公从来就知道自己这个最小的学生,表面上再温良恭谦,骨子里都是大胆的。
只是和丹阳公主有私情而已……还没有把刘相公吓到。
虽然小小一个八品芝麻官敢和丹阳公主这个和过亲的公主有私情, 放在哪里都足以吓人。
然而丹阳公主又是什么胆小怯懦的人呢?
大典之后, 皇帝让朝臣和各国使臣们讨论公主和亲之事,朝臣分为两派, 支持公主、强力拒绝公主和亲的大臣,不再少数。这批大臣中,官位最高的,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身为一个正四品的官,上面能压住他的,也不过是一些宰相位的、尚书位的、御史大夫位的。官至侍郎,大部分时候已经能在朝堂上左右很多事了。
这种官位的人支持暮晚摇,给那些希望暮晚摇和亲过的官员带来很大压力。
然而除了户部侍郎,支持暮晚摇的大臣, 不在少数。
这些都是暮晚摇参与政务一年来的积累, 毕竟她背靠太子,又有南方李氏的支持,想笼络人心, 到底会有不少人倾向她。
让刘相公叹为观止,更拿这么一位公主头疼了。
言尚被刘相公赶去办理公务,而过了两日,言尚又来中书省的厅衙,拿着许多旧时资料,找刘相公讨论公主和亲之事。
刘相公就继续和自己的学生在厅衙外的槐树边围着散步,讨论这些事。
言尚道:“……当年的事,我已看过各方记录,了解大概。乃是陛下和先皇后所属的世家李氏争权,而乌蛮又在外苦苦相逼,扬言要娶嫡公主和亲,才和大魏签订盟约,停止战事。
“据记载,当时剑南道几乎完全被乌蛮所占,朝廷答应和亲,乌蛮军队才退出剑南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和先皇后都需要在那时保证没有外战,让他们全力和对方争权。所以公主殿下就是被牺牲的那个。”
刘相公抚须颔首。
言尚说的这些,是不可能记录在书面上的。言尚得通过各种资料去推论,一个没有参与当年事、毫无背景的年轻人,能通过简单记录下来的只言片语,把内部真相推论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很厉害了。
言尚看老师默认,心里一叹,也生起许多茫然感。
又是政治的互相倾轧。
越在朝堂沉浮,他越来越多见到这些残酷的真相……和人性背道而驰,全是为了自身利益。
言尚低声道:“朝堂上的党争,和民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看着十分可笑。”
刘相公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
言尚拱袖向老师请教。
刘相公慢悠悠道:“你可以理解为,朝堂上有两种不同声音,政务就难以效率极高地推下去。而只有排除异己,让朝堂上只有自己的声音,才有空去推动你所谓的民生。”
言尚怔了一下。
然后说:“纵是如此,陛下和先皇后默认将公主作为弃子,送去和亲,都十足、十足……冷血。”
刘相公反问:“不然能如何哇?”
言尚愕然。
刘相公道:“你没有经历过被金陵李氏所压的时期,你自然不知道陛下当年所承受的压力。当年李氏最为煊赫之时,朝堂上八成是他们的声音已不必说,连废立皇帝的事,李家都能做主。
“这是皇权和世家的争斗啊。陛下的权利时时刻刻被李家威胁,被世家威胁,一个皇帝被架空到这个程度,何人能忍?何况咱们这位陛下,从来就不是任人欺凌的。
“娶李氏女为后,借长安各世家和李氏周旋,一步步挑拨,一步步打压。发科举,让寒门入朝,断世家垄断之路。二皇子死,断李氏借用血脉统御皇权之路。送幼公主和亲,让李氏在皇室无人可用。
“收兵权,夺李氏对南方军政的统治权。不断变换将军调任……最后是先后的去世。
“长达二十年,终将李氏逼回金陵。如今李氏依然是南方世家之首,但也要休养生息,家中连个掌权人都被贬去了岭南。李家前途被断……警示天下世家。如今世家比当年安分了很多,这可都是咱们陛下的功劳啊。”
刘相公向言尚嘲弄般地撇撇嘴:“就连你,如果不是为了让寒门入局,如果不是为了多加一股势力来和世家对局,你以为你能入朝么?你是不是觉得科举考题很儿戏、很浮华无用,不适合真正选官,选出的都是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啊?
“然而就是这个,都是陛下跟世家争取过来的。”
言尚无言。
听刘相公叹息一般的:“你认为陛下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