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年元日,时隔三年,丹阳公主再次和自己的一众兄长和姐姐,与皇帝在皇宫过元日节。只是比起三年前,皇后早已不在了。
元日后众人交际,公主府上迎来了曾经在府上做过幕僚、而今是户部侍郎的一个大官。
对方感恩公主的栽培,暮晚摇勉励对方跟着太子,好好做事。
如是,许多人前来拜访暮晚摇,大多是从公主府上出去、而今有了好前程的。暮晚摇耐着性子一一安抚了他们。来拜见的人多了,暮晚摇又烦得干脆称病不出门了。
三月份,科考开始。
春华从二月中旬就开始心慌,不停地寻借口出公主府,打探科考的情况。
放榜时,春华得知榜上没有刘文吉的名字,心里就一阵失落。但她又强打精神安慰自己,大魏的科考每年都很难,刘文吉一年不中,也是正常的。
然而春华赶着出公主府去安慰自己落榜的情郎,一整日却都没找到刘文吉。估计刘文吉是羞愧无比,故意躲着自己,春华只好先回公主府。
傍晚时的公主府上,春华失魂落魄地边走边想刘文吉的事,旁边一人喊住她:“春华!”
春华抬目看去,见是方桐方卫士,手上捏着一封信,愁眉苦脸地过来:“春华,你帮我念念,言二郎给我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言二郎这么客气地写信,可我连字都不认识……”
春华打起精神,帮方桐看言二郎寄来的信。
不妨隔着廊子,暮晚摇刚从外吃酒回来。她正摇摇地走着,美目含晕,霞飞腮畔,冷不丁听到了“言二郎”几个字。
暮晚摇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顿住脚步,隔着帷帐,问那凑在一起读信的春华和方桐:“言石生写的信?”
方桐看到是公主回来了,行过礼后愣愣地答:“是啊,言二郎真是好人,经常给属下写信……”
他被春华狠狠踹了一脚,哎呦一声后,不解地看春华,不知道她踹自己干什么。
帷帐后的长廊上,暮晚摇默然片刻,问春华:“他也与你写过信么?”
春华尴尬的:“只是偶尔向婢子讨教一些问题……”
方桐不解:“殿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言二郎不曾与殿下写过信么?怎么可能。言二郎那么会做人,哈哈……”
他的笑声尴尬地弱了下去。
因侍女们掀开了帘子,暮晚摇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春华在旁小声:“方卫士你别说了。言二郎从未给殿下写过一封信……殿下都不知道言二郎给我们写过信。”
第21章
因为在太子那里吃了酒、现在也不用晚膳,暮晚摇直接让侍女们与卫士们来堂前排排站。
她要审问,到底有谁收到了言二郎的信。
春华也作为被审问者,立在堂下。她小心抬目看眼公主的神色,见公主眼尾的金银粉妆晕后,脸色有些苍白。
公主枕着手臂斜卧在长榻上,侍女们小心伺候,大气不敢出,唯恐殿下发怒。
在暮晚摇的质问下,三三两两的侍卫和侍女们站了出头,不安地说自己收到过言二郎的信——
“之前在岭南时,属下与言二郎闲聊,告诉他属下有些旧伤,下雨天会头痛。二郎后来就写信来问此事,还寄了草药来。”
“婢子是在岭南时,有一日得了风寒,是二郎给的药。回到长安后,二郎问婢子一些长安琐事的时候,婢子见他人那般好,就如实答了。”
下方人说得絮絮叨叨,暮晚摇脸色则越听越难看。
她听明白了。那个神通广大的言二郎,不光和她的仆从们来往书信,还时不时寄些东西。
见还有人在说,暮晚摇起身,一盏茶泼了出去。
下方当即噤声。
暮晚摇道:“方卫士。”
方桐:“是!”
暮晚摇醉酒得厉害,脾气就比往日更大些:“一事不劳二主。既然你曾经骂过言二郎,还因此和他骂出了情谊,那这一次,你来说,让春华写信。你帮本公主好好将言二郎骂一顿,问他为何如此不知感恩?
“为何与我一句话也没有?当日不是利用我利用得很好么,不是像狗一样讨好我么,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可不行啊言石生!要讨好本公主,那就得持之以恒!”
暮晚摇说得很难听,一边拍案一边咬牙切齿:“给我好生骂!”
旁边侍女们小声劝:“殿下醉了,该去歇息了。”
众女簇拥着公主回去歇息,春华让下人们先散了,和方桐面面相觑。
一会儿,侍女夏容出来,告诉二人:“今日公主在太子宴上,有大臣说她一个和过亲的公主不该到处乱逛。殿下在太子那里就发了火,还被太子骂了。殿下当时直接就走了。
“所以心情不好,回来才说话重了些。好在是冲着言二郎发的火,没有打杀我等。”
春华和方桐就叹口气,心中皆有些酸楚。又担心公主这般不给太子面子,日后醒了酒,大概又得忍着去和太子道歉……
殿下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公主府上的人啊。
方桐问:“那骂言二郎的这封信,还写不写?”
春华无奈道:“写吧。不写的话,公主又要生气。再加一封信向言二郎说明情况便是,让他别怪我们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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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写好,次日暮晚摇醒酒后看了一下,“唔”一声后就不说什么了。
春华便出去让人去岭南送信,有侍女来通报她:“春华姐姐,刘郎来府上找你了。”
春华一怔,能见到情郎的喜悦自然了不得。昨日放榜,榜上没有刘文吉的名字,她一直为情郎担心。
不知刘文吉今日状态还好?
她手中还拿着信,就出了内宅,去外宅门楼耳房外,果然见到一身桐布轻衫的郎君背对着她,望着公主府的门墙出神。
听到脚步声,刘文吉回过身,面容清隽中,眼中带几分熬夜后的红血丝。
他对春华露出笑。
春华道:“昨日放榜……”
刘文吉打断:“没什么的,不过是落榜而已!我在长安这两个月也看明白了,才子这么多,我一时不适应而已。我打算与我家中去信,告诉我阿父阿母我要留在长安,明年再考一次。不成进士,我绝不回岭南!有了第一次经验,明年三月,我定会及第!”
春华忧心忡忡,因她从小跟着公主长在长安,知道这里才子有多少,能中进士的不过千万分之一。
但是看刘文吉信心满满,目中尽是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与自信,春华便轻轻笑了一下,点头鼓励他。
刘文吉看到她温柔的笑容,脸微微红了一下,也为自己昨日躲着不见她而羞愧。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帮你们公主寄信么?”
春华柔声:“是呀,殿下要寄信去岭南,和言二郎……咳咳,问一些事情。”
刘文吉怔了一下,心情古怪:“言二郎居然还和公主殿下有往来啊。”
刘文吉自然是和言石生有书信往来,此时听到言石生和公主书信往来,他心中觉得不舒服。
他想到了自己在长安听到的,多少才子拿着干谒诗、行卷投名,四处找那些大臣、皇亲,希望得到对方赏识,好在科举中及第。
刘文吉素来瞧不起这种人。
没想到言石生竟然也……
春华笑问他:“对了刘郎,你是不是也要向岭南寄信?不如把你要寄的信拿来,我让公主府一并寄出去?公主府寄出的信,驿站那里定然处理很快,你很快就能收到回信。”
刘文吉目中浮起羞恼色,道:“我不是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人!公主府的好,我是没缘分受的。”
春华抿下唇,知道他自尊心强、也向来不喜欢那种靠关系的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刘郎何时才能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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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岭南沙水镇,言石生坐在屋中,看着来自长安、来自暮晚摇的信。
公主责问他为何不与她写信。
言石生沉默而坐。
想起暮晚摇,他便想起临别时,她将他扯进车中亲他……那日她手抚着他脸颊、唇齿清香的感觉,至今让他想起就心烦意乱,夜不能寐。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暮晚摇。
但是至少现在看,公主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
她不觉得她临走时那一亲代表什么,也不觉得那一亲会让他们关系变得奇怪……她又不喜欢他,不过是一时情动,在逗他罢了。
丹阳公主将他当作一个玩物,走时一句话不说,走后一个信息不给。
她用无情的行动告诉他,那不代表什么,他也别想以此要挟她什么。
坐在窗下,言石生眉目温润,暗自琢磨她的意思。
她是个任性的女郎。既不想他对两人的关系多想,又不希望他刻意回避。然而方卫士又说公主现在很难……
言石生不想让她更难过。
他枯坐在案前,手执狼毫,很久不知该怎么回这样的信。
外面幺妹言晓舟喊道:“二哥,你已经坐了一下午了,大哥喊你出去跟他跑步!”
言石生应一声,放下了手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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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还是收到言石生的信了。
她都写信去骂了,按照言二郎那会做人的态度,怎么可能会不给她回信?
五月份的时候,暮晚摇坐在廊下吃着樱桃,听春华在念信。
春华道:“……总之,二郎向殿下道歉,为了赔礼,他还赠了画眉石来。说是岭南有名的石黛,给殿下画眉用。”
暮晚摇不以为然——
岭南产石黛,温润松软,再滴香露,其后磨出的墨液鲜亮遂心,用来画眉最为清新好看。
这谁不知道?就他会借花献佛。
然而春华捧着匣子过来时,暮晚摇还是慢悠悠地打开了匣子。
十二生肖状的画眉石摆在匣子中,雕刻得栩栩如生,像十二只小动物一般,巴巴地看着暮晚摇。
侍候的侍女们齐声:“天啊!”
暮晚摇怔住,伸手把玩一尊画眉石,再爱不释手,去把玩另一尊。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看出这是刚雕好的。
暮晚摇心中一动,按照言石生为人的谨慎劲儿,这十二生肖,应当是他自己雕的,绝不可能假以他手。
他这人……面子功夫永远做的最好。
就怕对方感受不到他的用心一般。
暮晚摇抿了唇,恨他太会讨好人,但恋恋不舍地摸着十二生肖,她又抚腮笑了出来,眉眼弯起。
不管他跟别人送什么礼物,送她这里的,是最费事、最好的便是。
春华看公主眉目含笑的样子,知道她消气了,便故意道:“殿下这下高兴了?”
暮晚摇道:“高兴什么?把画眉石雕得这么好,还让人怎么舍得用?他就是故意让我只看不能用吧?”
春华:“……”
公主太难讨好了。
暮晚摇抿一下唇,又小声:“你送些从西域运来的蒲陶给岭南。”
春华吃惊:“是太子殿下送公主的么!这路途遥远,若是中途坏了……”
暮晚摇掩着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在榻上翻个身。帷帐飞扬,挡住了她的身形。
侍女们看不到公主的神色,只听到她漫不经心:“坏了就坏了。我只是觉得乡巴佬没有吃过蒲陶,让他尝尝而已。要是中途坏了,就是他没有缘分。”
侍女们正在围着公主说话,讨好公主,忽有人在外传话:“殿下,有个韦七郎求见,说是他老师让他来拜。”
众侍女不明所以。
埋脸于枕下的暮晚摇睁开了眼,想了起来。她舅舅推荐的韦家庶子韦巨源,来长安了。
按照舅舅的计划,这应该是她的驸马了。
……该去为难为难。
第22章
暮晚摇在侍女簇拥下,慢悠悠地前往那半露天正堂。
此年代权贵人家,大部分的正堂都没有四面墙,而是用几根柱子支起来“檐顶”,四面通风。沿着长廊走去正堂,正好可见立在堂外的少年郎君。
有侍女对那等候的少年郎君屈膝:“郎君,我们殿下来了。”
韦树抬头,向那葳蕤荫下走来的少年公主看去。只一眼看去,但觉得绯红鲜妍,气势夺目。而走来的暮晚摇,也一眼看到了他——
少年郎君立在堂前,风姿郁美,气华高然。
他仰面看来时,阳光落在身上,周身雪光潋滟,卓然生辉。
暮晚摇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清冷的人。他整个人就如浮屠塔上的一层雪光,让人生不起半分戏弄感。
……舅舅没骗她,这人资质,绝对是暮晚摇见过那么多男子中的上等。
但唯一问题是……暮晚摇站在堂前,收了自己脸上的戏谑不屑,正经问一句:“韦巨源,敢问你今年多大?”
韦树看着她:“十四。”
暮晚摇沉默:“……”
……难怪舅舅不着急两人成婚,含糊地说多认识几年再说。
暮晚摇今年已经十八了,面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君,就算对方再貌美……她也下不去手。
暮晚摇腮畔微红,干咳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韦树声音也如雪一般清泠:“洛阳待不下去了,老师让我来长安。我打算参加明年的科考,希望公主能帮我在长安找些房舍、仆从,日后我会报答殿下的。”
暮晚摇侧过了脸,微笑:“好说、好说。”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