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正使看着他们一众年轻人笑闹,都禁不住跟着开玩笑:“我可以给你们做个媒人嘛。”
赵灵妃涨红了脸,想跳起来追打他们,却碍于后背被醉了的韦树抵着,而不敢起身。她大声嚷:“你们这些混蛋!又开巨源哥的玩笑!你们给我等着,等我明天揍你们——!”
篝火漫少,青年儿女们欢笑。笑够了,他们沉默下去,望着头顶的月亮,有人开始叹:“四年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大魏啊。我想念我媳妇了。
“别说了,我回去后,我闺女都不认得我了吧。
“我阿母给我写的信,上次我们和马贼遭遇时,全都弄丢了。她老人家眼睛看不见,我好想她。”
说着说着,众人声音低下,哽咽声渐多。众人情绪低迷,赵灵妃小心翼翼地换了坐姿,抱着自己的膝头,也仰望着月亮——
她也想念阿母,想念阿父。
想念家中哥哥姐姐。
虽是逃婚而出,阿父在她临走前还让她滚,让她再也别回去。可是她常常想起阿父对自己的好,自己喜欢舞刀弄枪,阿父虽然从来不看,但也没有把她的小武场拆了。
他在她小时候抱她出去买糖吃,他被她大吼大叫时也没有不认她这个女儿……
赵灵妃轻轻叹口气,目中噙满了水,静静地望着月亮。
身后传来韦树的声音:“你也想家了么?”
赵灵妃后背顿时一僵,汗毛倒立:韦树没有喝醉?
韦树低声:“我不想再喝酒了,所以装晕而已。你不要叫出来。我们处理完孤胡国的事,应当就能回大魏了,你可以回家了。”
赵灵妃也学着他压低声音,她坐得笔直,不敢让周围人看到自己的异样:“为什么?”
韦树:“我们要把南蛮的情报,把西域的情况,告诉大魏。孤胡国事了,此间便可开出完整商路……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赵灵妃眼眸弯起,她重重应了一声,无比相信他的判断。寒月下,她心口滚烫,因他别样的安慰方式而开心——
长安,长安。
让他们魂牵梦绕的长安,让他们午夜梦回的长安。那望不到的繁华都城,忘不掉的酒楼茶肆……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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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中李公丧事已了,暮晚摇一行人收拾行装,准备返回长安。
而就在这时,紧赶慢赶的来自长安的圣旨,才跟着几个内宦到了金陵,终于将圣旨交到了公主手中。
暮晚摇在李家内宅的寝搂上接见这些来自长安的信使,她看到给自己的圣旨,便心中一动,才是驸马人选换了。暮晚摇拿过圣旨,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想,不禁露出笑。然而她看到印章处,笑容却又凝住——
“为何没有中书省的印章?怎么,中书省反对我成婚?”
送圣旨的小内宦连忙消除公主的误会:“中书省不表明态度,殿下不用担心。殿下的婚事一直在操办着,中书省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有些犹疑,但绝没有阻拦殿下成婚的意思。”
暮晚摇一顿,觉得其中有些内情,她先记了下来。她将圣旨递给秋思,让侍女收好,准备一会儿到言尚面前耀武扬威。她又看向另外一个公公:“你也是来颁发圣旨的?”
这个公公伸长脖子望后厅,很窘迫:“殿下,臣这里的两道圣旨是颁给言县令的。言县令为何还不出来接旨?”
暮晚摇霸道惯了,随意道:“他眼睛有伤,御医在给他上药,一时半会他都出不来。他的圣旨你念吧,我听着就行。”
内宦迟疑。
暮晚摇美目望去,似笑非笑:“怎么,他都要是我的驸马了,我这个公主,不配听你读圣旨么?还是你要我跪下来接旨,叩谢圣恩?”
内宦哪里敢让公主下跪。
他都不敢在公主面前宣读圣旨,连忙将给言二郎的两封圣旨,都交给了公主身边那个侍女。秋思打开圣旨,随意扫了下,脸上浮起疑惑神色,她凑到公主耳边说话。
暮晚摇脸色微变,夺过圣旨——
第一封,嘉赏言尚历任穰县县令三年,将穰县从一中县,提升到了上县水平。大魏朝上中下县按照人口、经济划分,不同等级的县令官职等级也不同。所以,言二郎原本应是从七品上的官职,而今因穰县升为上县的缘故,他直接成了从六品上的官职。
让暮晚摇大愣。
心想原来言尚不让她弄砸了他县令的官位,是在等这个消息。
第二封,因言尚如今已是从六品上的上县县令,政绩了然,中枢让其回京述职,予以升调。因吏部人员短缺,升言尚为吏部考功郎,从五品上。中枢要言尚立即回长安任职,并且因言尚官升五品的缘故,从此以后,每日朝参,无故不得缺席。
两道圣旨,是中书省前后脚发下的,中书省拟旨,门下省审批,皇帝许可……两道圣旨才出了京,一路穿山跃水,到了金陵,要亲自送到言尚的手边。
而暮晚摇看到这两道圣旨,看到中书省的印章后,再想到自己那道圣旨上缺的中书省的印章,瞬时明白中书省是委婉地将驸马权交到了言尚手中,中书省不逼言尚尚公主。
甚至中书省可能为了保言尚这个新鲜的五品大官,和丹阳公主对抗一番。
暮晚摇沉着脸,一言不发,她抓着这几封圣旨,一径向内宅去了。
寝舍中,言尚正靠着凭几,由御医给他看眼睛,给他换上新的药。言尚的眼睛如今能看见了,但视力还未完全恢复,看人时偶尔会有重影,御医自然要助他彻底恢复。
老御医絮絮叨叨地跟言尚说着注意事项,例如少吃辛辣物、尽量少流泪、不要让眼睛碰到异物……二人这般说着话,他们听到了杂沓脚步声。
言尚向窗口看去,见外头侍女们提着裙子急匆匆向这边小跑而来,下一刻,门帘一掀,暮晚摇冰着一张脸、手里握着几封黄卷向他杀来。
老御医来不及回避,暮晚摇也不在意有没有外人在,她直接将几封圣旨砸向言尚。
劈头盖脸,凶狠十分。
站在言尚身旁的老御医胆战心惊,言尚上身连忙一侧,躲过了那飞来横祸,肩膀却还是被她砸来的圣旨打了一下。他吃痛,将落到榻上的圣旨捡起来,口上道:“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立在屏风前叉着腰,她被他气得脸红,横眉冷对——
“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原来你成竹在胸,被我软禁一路,我不让你知道外界消息,你也完全不急……因为你知道,圣旨一定会来的。圣旨一来,你新官升任,回京述职,我就没法软禁你了。
“你瞒着我的,就是这样的事啊。四年任期未到,你都能借县级等级变动的事情,把自己的七品官变成六品。你言素臣的本事,我佩服得不行。
“你瞒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等回长安后,你去中书省告我一状,说我逼你尚主?五品朝廷大员,中书省可是一定会保你的。”
言尚俯眼看过了三道圣旨,他对自己的两道看得极快,因为心中早已预料,只是直接升为五品官,仍让他挑了下眉,觉得意外。他心中猜测朝廷对自己如此安排的缘故时,目光落在给暮晚摇驸马变动的那封旨上。
新的驸马,写的是,岭南言二郎,言尚。
言尚指腹轻轻擦过那几个字,那几个字没有消失,没有变化。
暮晚摇看他低头看圣旨,不慌不乱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被耍。她近而觉得自己委屈,眼中都要噙眼泪了——
“你瞒着我这种事,事到临头,我看你就是要到我父皇面前,说你不要做我的驸马。
“你这个小肚鸡肠的人,你这个心机深重的人!你一直算着时间算着所有人……我说你三弟和小妹为什么在长安,明明你应该在南阳待够四年……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会在今年回长安了,所以才让你弟弟妹妹在长安等你!
“你是报复我么?报复我软禁你,所以故意不告诉我你要升官的事,好不给我准备的时间?你这么不想娶我么?因为我不尊重你?因为我不向你道歉?所以你就要摆我一道?你混账,烂人,恶心……”
她红着眼,声音都有点儿抖,她靠自己的猜测来臆想,越想越觉得言尚报复她的心很重。他不动声色,他被她软禁也不着急,他一直在等、等这个时候……
言尚抬眸,安静地看着她。他窥探到她的不安,害怕。
他打断她大骂他的话,说:“我们回长安成亲。”
暮晚摇一怔,呆呆看来。
她疑惑,又迟疑:“你……不是想拒婚?”
言尚低声:“我只是小小报复你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偏过脸,手指攒紧那道指婚的圣旨,再一次指尖描摹过自己的名字。他道:“都到了这个程度,我为什么要拒婚?”
暮晚摇看着他,骂他的话一下子全都消失在口边了。屋中气氛静下,她看着他,眼神开始变化。波光粼粼,春水流情。
老御医在旁一咳。
老御医道:“老臣有话提醒一下。二郎如今的眼疾尚未痊愈,短期内,房事还是禁着比较好。”
言尚怔住,然后脸瞬间涨红,说不出话。
暮晚摇笑一下。
她只诧异了一下,倒是好生自在,眼皮都不眨,认真地对老御医说:“这是什么话?我与驸马十分守礼的,婚前怎会做那种事?”
言尚深觉丢脸,他都说不出话,也不知暮晚摇哪来的那种厚脸皮。
老御医竟也老神在在地笑:“知道。提醒一下纵欲不好而已,当然不是说殿下和二郎。”
言二郎头不敢抬,脸上温度滚烫。
第137章
八月中旬, 丹阳公主和言尚回到长安。
二人各自进宫向皇帝请安回话。
此时公主的婚礼已经备得差不多, 这成了长安最近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不光是因为皇室已经许久没有公主成婚了,还因为成婚的这位公主经历不凡——和亲归来,还能顺利二嫁,让人惊叹。
言尚从街市上走过,街头巷市,满长安都没人再提之前的驸马裴倾。长安百姓们记性差, 没有结果的驸马,那便不是真正驸马。言尚这般低调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事迹频频出现在百姓口中,也是拼命压抑欢喜, 告诫自己戒躁。
在巷口下马,有小厮来牵马, 言尚抬头看眼三年没回来过的府邸, 心中也是情绪翻滚,颇为复杂。他那时离开长安时,满心颓丧, 哪里想得到还有回来的时候?
他这处位于公主府对面的府邸依然没有卖出去——暮晚摇不愿意和旁人做邻居。
言尚此时思索:日后他和摇摇成婚了, 他自然要跟她去公主府住。那这处府邸,是不是还是卖了为好?何必强留着, 多一分开支?
他站在府门口出神时,听到了里头纷乱的脚步声。老御医医术了得、经验了得,而今他视力已恢复八成,他闻声而向府中看去, 迎向他的数人,让他眸子瞠住,万般滋味,皆在心头。
向他快步而来的,是一位皮相不俗、清矍儒雅的中年男子,领着两个年轻的郎君,再跟着未曾谋面的两位梳着少妇发髻的女郎。还有小孩子哒哒哒地跟着大人跑来,抓着自己父亲或母亲的衣摆,黑眼珠好奇地向言尚看来。
言晓舟走得最慢,看到自己二哥站在台阶下发呆,又不禁露出欢喜的笑。她叫一声:“二哥!”
言晓舟脚步轻快,越过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嫂嫂们,目中凝着清雾,飞奔向自己的二哥。几位兄长中,她与二哥关系最好,因她小时候,母亲病,父亲照顾母亲,两个哥哥中只有二哥心细,整日掏心掏肺地陪她玩。
二哥离家时,她只有十三岁;而今二哥要成婚了,她已十八岁。
五年时光!
言尚伸臂,抱住了扑入他怀中的妹妹。妹妹长大了,弯眉颦黛,已很有了姑娘家温婉淑女的样子,然而这般急不可耐扑入他怀中抱他的模样,还是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言晓舟声音哽咽:“二哥,你瘦了好多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当官数年,必然极为不容易吧?
言尚温声劝她莫要哭,他轻声细语的说话方式一如往日,让言晓舟破涕为笑,从哥哥怀中退出。然后言尚才上前,望向目中闪着泪意的父亲,和自己的大哥、三弟。
他撩袍便要跪,被言父一把上前抓住手臂。
言父人至中年,非但不老,还仍清隽儒雅,在岭南时就颇得女郎们的喜欢。而此时,言父目中含泪,哪有平日的样子:“二郎,快起来。”
言尚哽咽:“是孩儿不孝,让父亲如此奔波……”
言父比他更加泪眼朦胧,两腮上都挂了泪水:“这有什么,好不容易借着你要成婚,我们能见上一面。能赴你婚事,我是十分高兴的……”
言尚压下自己激荡的情绪,劝自己父亲不要哭。他父亲生性柔软,甚至有些懦弱,往往比他感情丰富,他这边才有点泪意,他父亲已经哭得不行。这番好笑的样子,让言尚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少年时还在家的时候,不但要操心自己兄弟们的事,还得关心照顾自己父亲……
言尚哄着自己阿父,扶着阿父进府,他对自己大哥露出笑,又向大嫂请安。三郎那边亦如是。最后见几个小孩子,他回来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颇觉得遗憾。
言尚扶着自己父亲先回房,两位嫂嫂落在最后嘀咕着说起言家这个二郎:“大嫂,二哥脾气看起来很好啊,不像那些当官的样子。
“二郎官位好像挺高的是不是?
“隔壁就是那位公主的府邸吧?我这两日都不敢出门,就怕遇上公主,咱们乡野出身的,给二郎丢了人……哎,长安好是繁华,这里的人儿都特别漂亮,衣服也是没见过的料子样子,和咱们岭南一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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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自家二郎和天家公主赐婚的圣旨后,言家人不远万里从岭南赶来长安。言尚还没到长安的时候,言父他们便从岭南动身了。言父他们在言尚的宅子里已经住了半个月,每日看着隔壁的公主府,都心中忐忑,颇有些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