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晓舟还为公主带来了公主非常喜欢的岭南一种蔗糖,笑盈盈:“我二哥经常写信给我们,说殿下喜欢吃。殿下若是不方便,我们也不探病了。就是殿下喝完药,嘴苦的话可以含口糖吃。”
言晓舟在院中踮脚,忧心忡忡:“方才见到我二哥也回来了。殿下病得很重么?若是好了,能不能让二哥跟我们说一声?”
可是公主府的人只知道御医们是来给言二郎看病的,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看的什么病,内情大约只有公主和言二郎知道。秋思将言晓舟的话带给暮晚摇,暮晚摇正站在寝舍的外舍,看着御医们进进出出,又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她。
暮晚摇低头坐下,看着自己的掌心。她面容雪白,眼眸冷黑,一点儿反应也没给。
有大胆的御医来为难地说:已经喝了的药,就算吐出来,药效也一定吸收了一些。
暮晚摇态度坚决:“我不管,我要你们治好他。他刚刚服了药没多久,只要吐出来就好了。你们若是治不好他,你们全都去死。”
御医为难:“许是药效太厉害,二郎发了烧,我们此时应当先退烧……”
暮晚摇尖叫:“我不管你们要如何!你们给我……”
里面传来言尚虚弱的声音:“摇摇……”
她一呆,猛地推开身边人,进内舍去了。她穿过屏风,见言尚伏在床榻前,张口吐着一摊清水。御医们不知给他开了什么药,他胃中酸水都要吐出来了,精神疲惫至极,脸却因为发烧而滚烫红透……
暮晚摇心酸地坐过去扶住他,让他靠在她肩上。
他叹气:“别折腾了……摇摇,你要折腾死我了……”
暮晚摇倔强道:“你再忍一忍。我要一个健康的你……”
言尚闭目,气息虚弱。然而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与她说话时声音依然是轻柔的、宽慰的:“难道我这样,你就不爱我了么?你让我歇歇,我实在吐不出来了。
“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不更好么?”
暮晚摇:“不。”
言尚叹气:“摇摇,听话。”
暮晚摇低着头,声音淡漠:“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听御医们的话,把毒性排出去就好了。你才喝了药,一定能排出去的……”
他摸索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一点,将她抱入怀里。她脸挨着他颈侧,言尚微笑:“你呀。”
尽做些无用功。
暮晚摇仰头哄他:“你别说话了,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帮你好起来。他要你断子绝孙,我们偏不如他的意。回头咱们就给你纳妾,就立马去睡十七八个女的,气死我父皇……”
言尚撑不住笑,目中微弯:“又胡说些什么。你想气死自己,还是累死我?”
暮晚摇目光执着:“这事没完。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好起来,你不要自暴自弃。娶我是一件喜欢的事,一定不是让你受伤的事。言二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绝不会……让你受伤!”
言尚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出她目中没有侥幸,她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开心一点。她是自己不能生子,可她从来没想过让他和她一样。这就是他的摇摇……他爱的女郎。她和她父皇不一样,她心里是有他的。
爱情不是生意,不是公平。不是我什么样子,你就必须和我一样惨。他们辛苦地呵护这份爱,小心翼翼地怕伤到这份爱……
暮晚摇低声:“所以,你就听我的,好好听御医的话看病,好不好?”
言尚声音沙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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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言尚因服了太多的药,晕了过去。御医们一直在想办法,又要给言尚退烧。
暮晚摇坐在外舍,听到外面的雷鸣阵阵,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逼仄无比。她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御医们的愁眉苦脸要逼疯她,隔壁府邸的关心要她羞愧。
暮晚摇蓦地站了起来,向公主府外去。她出了寝舍,头顶就噼里啪啦,开始下起了暴雨。
皇帝在自己的寝舍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外面的喧嚣动静吵醒。他睁开眼,宫殿门已经一重重开了,他那个全身湿透、狼狈又张扬的女儿踩着一地水,在电闪雷鸣下,闯入了他的寝宫。
皇帝抬手让宫人们都退下。
皇帝看着暮晚摇的脸色,放下心道:“药效除不掉,对不对?”
暮晚摇立在大殿中,看着幽森处披衣坐在躺椅上的那个老头子。她面容绷着,漂亮的脸蛋因情绪的激动而抽搐,神情变得几分扭曲。
她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混账!你一手毁了我不成,你还要毁了我的夫君!你毁了言尚,就是要毁我和他的感情。你明明答应我们成亲,可你都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要言尚恨我么?是想要言尚和我反目成仇么?你这个老匹夫,你都在做些什么!”
皇帝沉下脸,怒拍案,却苦于因病而气势不足:“大胆!你跟自己的父皇怎么说话的?朕这都是为了你好!”
暮晚摇忍不住大笑。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婆子一般,她确实是疯了,才来这里宣泄情绪。可是她盯着这个皇帝,她一点也不怕他。她不掩饰自己的仇视:“为了我?你是想说为了保护我不被男人背叛,就要男人自己牺牲?只有言尚不能背着我乱搞,我的地位才能保住?
“你这是为了我么?你少骗自己了!你分明是怕言尚坐大……你怕言尚不受控制,怕没有人能压制住言尚……而他没有孩子,就好了。他无法为自己的后人铺路,他就只能、生生世世……是我们的工具,奴隶!
“为我们办事,操持政务一辈子,可是什么回报也没有!你要他断子绝孙……你逼着他成为工具。你是为了自己的江山,是为了你那充满了病态和羞辱的控制欲!你什么时候是为了我?!”
暮晚摇向前大走一步,厉声:“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能生子了,你早就知道我在乌蛮坏了身体了。你不是为了我,你从未让御医为我看过我的身体,从未问过我一句……别人说我不能生了,你就希望我不能生!你根本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想补救!
“你何曾为我想过一点么?你有想过言尚的父亲还在,他大哥和三弟还在长安!他们就住在我府上对门!你让我们怎么面对他们,怎么告诉他们——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我父皇把你儿子也废了,来陪我?
“这种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你以权压人,以势逼人,可是你没有心!
“你巴不得我没有子嗣,巴不得言尚没有子嗣。难怪你愿意让我来扶持寒门,愿意我和言尚成亲……我一直以为,你这些年待我很好,是怜惜我的不易,是终于想起了我是你的女儿,你要对我好……原来你还是从未改变!
“皇权!皇权!你心里只有这个!”
皇帝狠狠拍案,电光映着漆黑的大殿,照着他脸上的死气。他被女儿的直白气得发抖,他仍一身帝王之气,震慑着她——“朕哪里有错?这天下,本就姓暮!千秋万载,这都是暮氏江山!朕是为了大魏,是为了整个天下太平!
“你贵为公主,仍不懂么?”
暮晚摇盯着他。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挂在她睫毛上。她轻轻一眨眼,水滴顺着腮帮滑落,沾在下颌上。
暮晚摇忽然道:“我不陪你玩了。”
皇帝愕然。
听暮晚摇决绝道:“我再不当你是父皇了,再不为你做这忙那了。你要杀言尚就杀吧,你要杀我就杀我吧。你要是不杀我们,就让我们离开。我再不做这什么公主了……你另外找人去扶持你的寒门去吧,你另外找人去跟你警惕的世家对抗去吧。
“这盘棋,我们不陪你下了!”
皇帝怒:“放肆!”
暮晚摇转头就走。她大步向外走,冷风刮面,却不敌她心中之寒之疲惫。她走出大殿,不理会宫人们惶恐的眼神。她浑浑噩噩地向外走,身后成安很快追了上来:
“殿下,殿下留步!
“殿下,陛下让你回去!陛下愿意和你谈条件——殿下,请回头吧!”
灯火蜿蜒出宫,一众宫人在大雨中向暮晚摇下跪。灯火重重,他们哀求这位公主回头。
暮晚摇僵立在雨中,又想哭,又想笑——她赌赢了。
父皇还是要低头。
因为他,没人可用。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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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高烧退了,从床上起来,问起侍女暮晚摇在哪里。听闻暮晚摇下午便出去了,言尚听着外头的电闪雷鸣,心中更是忧虑。
他起身,不顾侍女们的阻拦,撑伞出去,说是进宫接暮晚摇。侍女们得了公主的吩咐,不让驸马醒后乱跑,外头跪着一地御医,都还在唉声叹气——驸马怎能乱跑呢?
然而平日总是对她们和颜悦色的驸马,这一晚态度却很坚决。
言尚撑着黑色大伞出门,出了巷子,雨大如斗,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如同洪水一般的冲刷。雨夜视线模糊,言尚即将走出巷子时,见被风吹得飘向自己这边的雨水中,一个女郎走了过来。
身后侍女和卫士们紧追着给她撑伞:“殿下,殿下……”
侍女手中所提的灯笼光照下,暮晚摇抬头,和立在巷口、撑伞望着她的言尚四目相对。
言尚轻声:“我醒来不见你,你去做什么了?”
暮晚摇神色空洞的:“威胁我父皇去了。”
言尚沉默一下,说:“我不是让你忍耐,让你不要去,不要将关系闹僵么。”
暮晚摇淡声:“有什么关系。他能把我怎样?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言尚叹气,道:“你威胁他什么了?”
暮晚摇恍惚地出一会儿神,言尚沉静地看着她,就见她又回了神,像是说梦话一般地跟他说:“他答应如果我们不是要叛国,他永不夺我的权。他写了圣旨给下任皇帝,说要让你做宰相。他当着我的面,让成安把圣旨供送去了太庙,送去了宗正寺。
“他说,不管下任皇帝是谁,除非想要背祖忘宗,都要遵守圣旨,不敢违背。”
暮晚摇缓缓露出一丝笑:“我用这件事,为我们换来生机了。我做得好不好?”
言尚心中刺痛,却对她笑了一笑。她如今对政治的敏锐,已不用他操心什么。她轻易可以用一件事为自己找到任何机会……他不用担心她,可是看着她这样,他还是难受。
言尚颤声:“我毁了你们父慈子孝的机会,对么?”
暮晚摇:“不。你让我认清现实,彻底不对他抱期望,也很好。把我们所有的事,当成一件生意就好。从此后,我再不当他是父亲了。我的那些亲人都是折磨我的恶鬼,我全都不要了。”
雨水滴答。
她连父皇都不叫了。
黑暗中,烛火幽若。
暮晚摇颤抖的:“他明明也曾爱过我母亲,可是他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懂爱?”
言尚将伞撑开,向她道:“不要管那些了。摇摇,过来,让我抱一抱。”
暮晚摇怔立着看他,她试探地向他走了一步。他仍垂目望她,目光温润。而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她找到了勇气。她于是再向前走,直到扑入他怀中,被他抱进了怀抱中。
她手抓着他潮湿的衣襟,搂着他瘦极的腰身。她想到他遭受的摧毁,于是心神更痛,在他怀里哽咽起来。
暮晚摇红着眼眶喃声:“我不要他们所有人了,我只要你。”
言尚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亲一下,笑:“好了。摇摇姐姐,不要哭了。”
然而他叫一声“摇摇姐姐”,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深巷中,侍女与卫士们或淋雨或撑伞,站了整整一排。他们虽不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眼睛都跟着酸了起来。
第141章
抛开了亲情层面, 皇帝彻底将暮晚摇夫妻当工具用了。
暮晚摇不能闲在家里, 好给言家人一种她十分贤惠的错觉。她如婚前一般忙了起来, 日日召见各位大臣来谈政务。公主府前的马车络绎不绝, 官员们排队排出了巷子,每个使臣都有人等着求见公主, 让隔壁的言父对这位公主儿媳叹为观止。
但言父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他家二郎大约与公主一样忙。
十月份的时候暮晚摇和言尚都病了一场, 言家人都没弄清楚那对夫妻生的什么病, 二人病好后, 就各自忙碌起来。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 其官员被称为天官,而言尚的考功郎, 则被称为“天官郎”, 几乎每天都要被叫去中书省、御书房回话。同时,言尚病好后,他身上又加了一个奉车都尉的官职。奉车都尉也是从五品, 但这是一个御前官,能够天天面圣不提, 还掌管一部分军务。
十一月的时候, 言尚身上再加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位,兼弘文馆馆主。
其他官职也罢,唯有言尚出任弘文馆馆主,让长安官场轰动。言父这样曾经在长安待过的进士,也深深为自家二郎忧虑。因自家知道自家事, 言二郎实务上绝对可以说得上优异,但是文墨一道,言尚浅薄敷衍,哪里有资格去当弘文馆馆主?
作为长安管理书籍最丰盛的弘文馆,其馆主之位,和言尚有什么关系?
然而深暗官场规则的长安官员们都知道,弘文馆馆主,历来是由未来宰相兼职的。皇帝在为言尚铺路,可是按照言尚的年龄来说,他不够资格。历任弘文馆馆主无一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言尚年纪轻轻,又本来在诗文界没名气,如何让人信服?
刘相公都特意来问言尚话,问皇帝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看言尚能否称职。言尚如果连现在都应付不了,以后自然也不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