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出了府门时,正好遇上暮晚摇过来。他第一个出现在府门口,玉冠长袍,清清肃肃,后面的韦树并没有被暮晚摇看到。暮晚摇看到言尚,就心中一荡。
自家门前,也不必讲究。
席上喝的酒让人脚步趔趄,暮晚摇急急地过来,拥住了言尚的脖颈。言尚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韦树来了,暮晚摇就凑前,亲在他唇上,她轻轻一抵,迫他张口。
周围侍女们、卫士们齐齐低头。
言尚骇了一跳,他手拖在她腰上,原本好整以暇,此时当即上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推开。言尚维持着一手撑着她腰、防止她摔倒,另一手捂住她嘴,将她脸推开。
他镇定地低头和暮晚摇笑:“殿下喝多了罢,走路竟不稳了,差点摔倒。莫让巨源笑话了。”
韦树在后拱手,垂眼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殿下。”
暮晚摇:“……”
她慢慢拉开言尚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她看眼言尚,见言尚面上噙着客套的笑,可他耳根已经完全红透,显然他比她更不自在。暮晚摇瞪他一眼,嫌他说话说得太慢,让她在韦树面前丢了脸。
暮晚摇咳嗽一声,声音温和:“巨源怎么来了?”
韦树低着头:“言二哥让我一起来与你们守岁,不知殿下是否介意。”
暮晚摇促狭道:“我倒是不介意,但你也不用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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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今夜不在东宫。
他出现在杨府,出现在杨三郎的寝舍中,靠墙而坐,看着面前的青年掀开了兜帽,露出了真容。
太子盯着他:“私自回长安,好大的胆子。”
杨嗣道:“我若是不回长安,还不知道你要做些什么。殿下,你是要将我摘出去么?”
他跨前一步,眸底蓦地红了,声音压抑着:“原来你逼我成婚,逼我留在幽州……都是让我和你解绑么?!”
第142章
风清人静。
太子靠着凭几, 一腿蜷起,一腿伸直。他有些懒散地坐着, 颇有些意兴阑珊地端详着立在他面前质问他的杨嗣。
少年时的肆意被青年时的稳重所替代,然而杨嗣到底还是杨嗣, 他无法自己坐享其成, 看着他人为他牺牲。
他依然是那个鲜衣怒马的杨家三郎。不听调遣而偷回长安,他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他还是来了。
太子正要说话,正逢外面烟火绽开,五色绚烂。
太子便扭头去看那天上砰然的烟火, 看它们繁丽多姿, 又看它们尘屑一般地从天上掉下来。
初时绚丽, 终是潦草。
人生不过如此。
却也不甘如此。
太子淡声:“既然已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何必回来?我的事自然和杨家脱不开干系,也不过是让你走远一些,保平安罢了。我若事成, 好处少不了你。我若事败, 能少牵连你。
“傻子才回来。”
杨嗣道:“傻子才不回来。”
他跪了下来, 望着太子淡漠的面容。胸口压着一块大石,涩涩的, 想要拼命喷涌出来些什么。他握紧拳头, 深吸几口气,重新睁开寒锐的眼睛。
他如重剑无锋,跪得笔直,对太子哑声:“朗大哥, 我不需要你这样。咱们从小就在一起,没道理这个时候将我摈弃出去。这道理你信,别人会信么?
“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回长安我就回,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不让我娶我就说不。而这些年,我也得你关照……我知道我能够肆意妄为,都是有你兜着。我知道我能做潇洒无羁的杨三郎,都是有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人常说帝王家都是无情人,你也无情,可是你对我不一样。旁人如何怪你我无话可说,但是唯独我,不能说你一个不字。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却转头就走,朗大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子的眼中有了异样,看他的眼神不再那般敷衍。
太子嘲讽道:“你要如何?”
劝他放弃么?
杨嗣:“我和你一起干。”
太子眼神凝住,他怒地一下站起:“胡闹!”
杨嗣仍跪着,他仰头,面容沉冷,眼中神情很平静:“我不劝你,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已经忍了很多年,那位却迟迟不死,现在还要被神医续命,而你手中筹码都要被他拔干净了……他不拿你当儿子,他一直在压制你,打压你。
“你心有不平,你不能忍受……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干吧。反正杨家和你脱不了干系,反正我本来就是你这一脉的。朗大哥,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有‘休戚与共’‘死生同袍’。”
太子怔怔看着他。
良久,他撩袍跪了下来。他与杨嗣额抵额,他颤抖的,愤怒的,悲伤的。万般语言不用多说,他只道:“好兄弟,兄长必不负你。”
杨嗣:“我也不负兄长。”
烟火在天上绽放,怦然喧哗,光华若流,人间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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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在天上绽放,怦然喧哗,光华若流,天地已寂。
丹阳公主府中,摆开了小案几在撤掉屏风的大堂中,仆从们退下,由几位主子叙旧。
韦树看去,见暮晚摇华裳未换,便与言尚坐在同一案后。
她亲昵地靠着言二哥的肩,因为烟火声太大,她掩手于颊畔边,悄声咬言二哥的耳朵,和言二哥说话。
她面颊上荡着几分酒意,眸中清盈含笑。
言尚则听公主的话,他微笑着,低头在为她削果子吃。
暮晚摇还来招呼韦树,自然坦率:“巨源,就如在自己家一样,不必客气。好几年未曾见你,你竟已及冠了,今日正该让我好好瞧瞧。”
韦树心中浮起恍惚感,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除夕,就是他与言二哥、公主一起过的。
只是那时候公主和言二哥尚未光明正大在一起,那时候殿下是和自己坐在一起,像是为了避嫌一般,还刻意和言二哥拉开距离。
然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
这一次,暮晚摇可以光明正大地依偎着言尚的肩,将头靠在他肩上,而不必顾忌风言风语。
韦树面上浮起清雅的笑,低声叹道:“真好。”
言尚望过来,眸子如夜一般黑,关心地看着他。
韦树诚心道:“二哥和殿下成婚,我觉得真好。”
言尚面微赧,他拱了拱手,自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暮晚摇却是大大方方地笑,眼尾染上飞红:“我也觉得很好。”
她叹道:“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以为成婚是件极可怕的事。你二哥那时候天天耳提面命,催着我定下婚事,我就一直不肯。那时我总觉得,成不成婚,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影响。难道少了一纸婚书,我们的感情就会受到影响么?”
她真诚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名分是真的很重要。言二哥哥消除了我对婚姻的恐惧,让我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一个样子。他消除了我的很多恐惧……”
她想说她不害怕男人在黑暗中的亲吻,因为知道是言尚;她不害怕被人从后抱着做了,因为他那般温柔;她不害怕男人的强势,因为言尚不会对她那样。
君子若水,上善若水。言尚就是水一般的君子,他日日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他把自己逼得如同圣人一般自律,而暮晚摇是享受到他的这种好处了。
因为这般好处格外巨大,她便能接受他其他的不好——
比如他对世间万物的博爱,比如他的朋友众多。
暮晚摇轻声:“我们不成夫妻,便始终不是一家人,彼此之间始终有隔阂。只有成了一家人,你二哥才能真正接受我,真正和我好好过日子。
“你知道他婚前,都背对我睡么……唔!”
她嘴一下子被一枚削好的果子堵住。
她瞪过去,言尚道:“好好吃你的,不要胡说。”
暮晚摇心知他是不想让她说他的私事,她咽下了口中的果肉,瞪言尚一眼,才又像个小女孩儿般地抱怨道:“你言二哥就是这般死心眼。”
韦树莞尔。
暮晚摇又像世上所有成婚的男女那般,自己幸福快乐,觉得婚姻是件好事,便希望身边的人跟着自己一样幸福。
暮晚摇兴致勃勃地倾身看向韦树:”巨源,你如今都及冠了,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女郎?韦家不管你的婚事么?不可能吧?
“你若是看中哪家女郎,我可以代你去相看,帮你提亲啊。”
言尚在旁打断暮晚摇的兴致盎然:“巨源刚回长安,哪有认识的女郎,你不要乱点鸳鸯了。”
谁知道韦树沉默一下,开了口:“我倒真有一位喜欢的。”
言尚诧异地扬眉,没想到韦树这般安静内敛的人,才回长安就有喜欢的。他心中有几分不安,却勉强抑制,笑着问:“不知是哪位女郎?”
韦树脸微不自在。
他道:“是赵五娘。”
暮晚摇当即:“啊……是她呀。”
言尚追问:“赵御史家中的五娘子,与你一同出使的那位五娘子么?”
韦树点头。
暮晚摇和言尚对视一眼,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些隐患。到了如今岁月,昔日赵灵妃拼命追慕言尚的那点过往,两人都不再计较。
但是韦树刚回长安,恐怕不懂长安如今的局势。夫妻二人便压下自己的忧虑,对韦树含笑。
言尚不说其他,只说赵灵妃本人:“五娘娇俏可爱,又大胆活泼,与巨源倒是彼此互补,极为合适。”
言尚说话如此好听,韦树自然听着高兴。
暮晚摇在旁抿嘴笑,看她夫君斟酌着,似要把难听的话再补一补,然而就在这时,侍女们在外通报:“殿下,言小娘子来了。”
言尚和暮晚摇皆诧异,因这般晚了,言晓舟怎会过来?
二人让人请言晓舟来,韦树作为客人,则站了起来,眼见着一位腰肢纤细、面若芙蕖的妙龄女郎披着厚氅,款款而来。
言晓舟与韦树双双见礼后,才对自己的哥哥嫂嫂笑吟吟道:“是这样,我们知道哥哥嫂嫂今晚参加宫宴去了,所以没来打扰哥哥嫂嫂。但是方才我们听到公主府有动静,便猜到你们回来了。
“阿父说天晚了,就不叫你们过去一起守岁了。阿父让我给你们送压岁钱。”
她取出两封红色的信封,里面装着金叶子,笑着递给公主的侍女。而她对韦树抱歉地笑一下,示意自己不知道这位郎君也在,不然多准备一份压岁钱更好。
暮晚摇收到言父的压岁钱,惊诧又惊喜。
她始终觉得自己和言家人的距离很远,融入不进去。但是今夜收到这个,让她觉得言父将她当做了儿媳。
暮晚摇珍视无比地翻看红色信封,将里面的金叶子摸了又摸,她欢喜地一遍遍问:“是给我的?真的给我的?我从来没收到过压岁钱哎。”
言尚本来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成婚了,还要接受父亲给的压岁钱。
但是见暮晚摇在旁如此高兴,他心中一叹,怜惜她的不易,就将推拒的话收了回去,向妹妹拱了拱手。
而他妹妹正笑着回答公主:“新妇过门,头一年过年,不都要给压岁钱么?我们这边是这样的。我哥哥怎么说也是娶了嫂嫂嘛。
“嫂嫂虽然以前没收到过,但必然也收到陛下赏赐的许多礼物,不知比这个珍重多少倍。我阿父还怕殿下看不上眼呢。”
暮晚摇笑了笑,道:“不一样的。”
她经常接受她父皇的赏赐,但她父皇的赏赐不动摇任何根基,赏了她,她父皇也不痛不痒,她父皇也许从来就不知道他给她赏了些什么。只知道很珍贵。
但最珍贵的,应该是人心。
言家人肯给她这颗心,她父皇却不给。
暮晚摇对言晓舟微笑:“明日我与言二哥哥一起登门去拜年,谢谢阿父的压岁钱。对了,我们也该给你备压岁钱才是——晓舟还没嫁人,还是个孩子呢。”
言晓舟一瞬间想到了自己那日在街上见到的杨嗣模样。
她羞红脸道:“好好的,殿下说这个做什么?”
如此,欢欢喜喜地将言晓舟送出了公主府。而此时天色已经极晚,言尚看韦树有些疲惫,便让侍女领韦树下去休息。
韦树喜欢他们夫妻两个,在公主府中格外自在,便也不拒绝。
韦树走后,言尚和暮晚摇仍回去大堂下的食案前,坐下来一起看天上的烟火。
暮晚摇凝望天上一波波的烟火,手上捏着言父给的压岁钱。
看着韦树走远,暮晚摇叹:“赵公如今作为内宦的走狗,为士人所瞧不起。巨源喜欢赵五娘,但是韦家不会愿意和一个内宦走狗结亲的。”
言尚低声:“是。我改日会与巨源说明这件事。他不了解如今内宦和士人之间的矛盾,如今巨源出使归来,身份远非昔日可比,吏部正商议着给他礼部郎中做。他正是风光得意之时,赵家也风光得意……只是和巨源的风光不同。
“双方立场如此不同,韦家将巨源当作优秀子嗣栽培,必然不会接受赵家女郎的。若巨源是昔日的巨源,他想娶赵五娘无妨……但他到底才华出众,一旦显露人前,必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暮晚摇沉默半天。
她忽然低声:“立场不同,也未必不能结成姻亲。”
言尚心中一动,偏头看向她。
她盯着他,格外认真的:“只要有一往无前的决心,有牺牲的决心,两个人真心喜欢,还是有办法走到一起的。立场是可以调节可以迂回的,只要自己真的喜欢这个人,自然会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言尚脸微烫。
他想说什么,但到底只是笑了笑,奖励她一般的,倒了一盏酒,递到了她眼皮下。
暮晚摇眸子弯起,毫不犹豫地接受言尚的敬酒,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