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看着匣中焦黑如炭、白骨凛凛的手指头。
他身后的卫士侧过脸,不敢多看。
言尚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又空洞地转向手指头。
一瞬间,他脑中也许想了很多,但也许依然是空白的。
他也许想到了暮晚摇的倩影,想到了她笑嘻嘻地回头看自己,却又想到了她立在战火纷飞中,被火吞并,衣袂若飞……
言尚说:“你们拿这样的东西来骗我,以为我会中计么?这不是我夫人的手指头,不过是你们的计谋。两国作战,不斩来使。我不杀你们,但你们用假的来糊弄我,活罪难逃。”
他眼睛虚虚地看着帐篷顶:“把他们绑起来,严加审问。”
言尚出帐篷,跟着他的卫士敬佩道:“不愧是二郎。我方才都没有认出那不是殿下的手指头,只有二郎认出了……那些人敢骗二郎,一定要好好审问,看广州如今到底如何了……”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言尚身子轻轻一晃。
卫士错愕,忙去扶,扶到言尚冰凉的手。
言尚侧头,脸色仍是白的。
卫士意识到了不妥:“难道……那手指头不是假的?真的是殿下……”
言尚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一定是假的。”
卫士一怔。
他看着言尚的脸色,开始茫然。
卫士轻声:“二郎是不问真假了么?殿下对二郎如此,二郎却这样回报?”
言尚垂头:“审问那使臣,我要知道广州如何情况。”
卫士高声:“可是我们难道还出兵么?我们没有兵!剑南已到了关键时候,我们不能撤兵!二郎……”
他怕言尚要红颜不要国家,来回地劝。而言尚怔立在帐篷前,他的大脑思绪仍是乱的。他什么也不敢想,但他的心脏已经开始蜷缩。
他低声:“我知道。”
-----
赵灵妃去拍州府大门,求对方出兵;言尚身在郊外,审问使臣,逼问广州情况。
剑南道中的战争,杨嗣如同疯了一般。他几日不歇,本该退下让其他将军上。他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可是他就是不肯下战场。
大魏军队节节败退,本就缺兵,如此更是雪上加霜。
剑南军营中对杨嗣的骂声不断,但是苦于元帅言尚不在,将军们想告状也没人告,而言尚走前给杨嗣的权利太大了,让杨嗣可以无视其他将军的反对,一力出兵。
谁说也不用。
满营气氛低迷。
而蒙在石敏锐地注意到了大魏兵马的情况,且几次战争下来,让蒙在石意识到大魏那边出了问题。不然杨嗣不会突然这般强硬,不会突然败这么多次,却仍像是撑着一口气一样,非要打赢不可。
蒙在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
但他多年征战,仍然警惕。蒙在石花了时间死了许多侦察兵,确认剑南那边开始缺粮缺兵,杨嗣这才必须打赢。杨嗣需要一场胜利,但是越需要,杨嗣露的破绽就会越多。
蒙在石开始全力进攻!
他不再掩藏实力,誓要趁杨嗣不再冷静的时候,将杨嗣和他手中的兵全都葬送。剑南战场结束后,他就会和言尚谈和,和大魏谈和。之后解决了阿勒王……南蛮才真正能按着他的想法去发展!
四月底,蒙在石和杨嗣决战大峡谷。
杨嗣手下的十万军,只剩下了五万。大魏军队退到峡谷,蒙在石领着十万大军进入峡谷追击。蒙在石进入峡谷后,发现杨嗣的军队突然消失了。
他意识到不妥,发现地势不利于己方,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长安演兵之日,杨嗣领着百人在一口袋型的峡谷堵住自己、让自己无法攻占的事情。
蒙在石抬头看四方山路、绿荫葱郁,他勒马高吼:“撤兵!撤……”
四方的山头上,大魏兵马冷冰冰地看着南蛮兵马。杨嗣高声:“杀——”
蒙在石仰头,和杨嗣冰冷的双眸对上。
杨嗣舔掉自己口中的血,握紧手中枪。他立在山石前,看着两倍于己方的敌人。这让他血热沸腾,让他满心激动战栗。
他厉声:“剑南战场胜与负,皆在此一战,全给我攻——”
他身后的军师忧心:“即便我们将敌人赶入了这个天然不利于对方的峡谷,但是对方将领厉害,兵力强盛,还两倍于我们,我们依然……”
杨嗣:“那就死战。”
-----
既要战,便死战。
既孤注一掷,便绝不回头。
无止休,尽是血。
手中握枪,便绝不倒。
“杀啊——”
杀戮声遍山遍野,大地回荡。
大峡谷中连续三日大战,蒙在石与杨嗣皆是厉害,手中兵马尽是折损。杨嗣一力进攻,蒙在石拼命攻破。但是大魏确兵马确实数量少,蒙在石的作战才能确实不能小瞧。
这一战,大魏折损了敌人七万兵马,让蒙在石手中只剩下三万兵。
代价是,大魏五万兵马,尽折在此谷。
战到最后,所有人死光,杨嗣身中数箭,身边再无同袍,他欲持枪而战,但他面容被血染红,他眼前尽是尸体。他身体因为箭只而动弹不得,他跪下来,跪在一地尸体前。
四月峡谷寒风冷冽。
蒙在石同样精疲力尽,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大魏兵马都死了,看着杨嗣也跪下来,杨嗣根本动弹不得。
蒙在石沉默。
他身后的兵建议:“将军,那个杨将军太厉害了,我们再多射几箭,让他死透吧。”
蒙在石拒绝了。
虽是敌人,他却想给杨嗣最后的尊严。
他踏着尸骨,一步步、脚步趔趄、跌跌撞撞地走向那跪地持枪的杨嗣。青年面容藏在盔甲下,已经面目全非,蒙在石已经认不出来了。可是杨嗣的眼睛那么沉静,蒙在石想到了当年长安的演兵。
他站在了身上插满箭的杨嗣身前,低声:“你和我的战争,自演兵到今日,终是我赢了——”
身后将军怒吼:“大王!”
蒙在石低头,见杨嗣一枪从下直挑,刺入他心脏。
蒙在石茫然又不解,身上却失力,跌跪而下。
杨嗣露出笑,齿缝间尽是血,他说:“我没输。”
远方南蛮军队惧怕,眼见自己大王死在其中,他们愤怒扑来,连挥刀剑,将杨嗣碎尸万段。可是再碎尸万段有什么关系,杨嗣倒在地上,看着同样和他一起倒在地上、痉挛着想爬起来、却爬不起来的蒙在石。
杨嗣抬头眺望着天空。
他心中想:你没赢,我也没输。
我终是拉着你一起死了。
他昏昏沉沉的,想他大约还有许多夙愿,许多牵挂……但是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
-----
大雨淋漓,天地俱寂。
一场大雨淹没所有。
赵灵妃跪在节度使的府门前,拍门求喊:“求求您!求求您借兵吧!我表哥需要兵,剑南需要兵……”
天地大雨洗刷一切。
言尚僵硬地坐在帐篷中,焦虑地等着使臣的审问结果。他不肯让剑南撤兵,不肯援助广州。他心寸寸裂,可他盯着那方玉佩,坐得再僵硬也不肯撤兵。急匆匆的,信使来报:
“元帅,我们赢了——
“但是杨三郎和五万兵士,全都死了。”
言尚蓦地站起,向帐篷外走去。他掀开帐门,那信使再次重复一遍,言尚低头,一口血喷出。
一边是暮晚摇,一边是杨嗣……
他吐血而倒,满营慌乱。
-----
剑南道的军营中,言晓舟疲累地趴在一张方案上,守着伤员。
她昏昏间好似做了一个梦。
梦里在追着谁,却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又模模糊糊地,回想到当初,她告诉二哥说自己要去找杨三郎。
那时候她满心期待,说他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少年。他还有后半生,他还有——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忽然,她听到了军营中的欢呼声,她从梦中惊醒。
言晓舟以为杨嗣终于打仗回来,她欢喜地拉开帘帐,想看他有没有受伤,这次会不会伤得更重——
“三郎!”
第166章
赵灵妃冲入军营, 欢喜地带着求到兵和粮草的消息回来。她想告诉所有人他们都得救了,但是军营气氛低迷,挂上了白幡。
每个人沉默地运着尸体,沉默地治伤。
赵灵妃茫然地站在营地中, 她忽然见到了言晓舟。言晓舟端着一碗药, 从一处帐中钻出来。纤柔的女郎立在营前, 如同一道清薄月光般,朦胧无比,好似随时会散。
赵灵妃:“晓舟妹妹!”
言晓舟回过头来。赵灵妃见她眸子依然清黑干净,依然沉静柔美。但是赵灵妃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
言晓舟轻声打断赵灵妃的质疑:“我二哥回来了。有什么事,问我二哥吧。”
-----
半个时辰后,站在言尚的主帅帐篷中, 赵灵妃怔愣地听着那被言尚召进来的军士汇报大峡谷的残酷战事。
军士满腔悲愤:“五万兵卒, 尽埋峡谷!杨将军死前带走了南蛮那个厉害的乌蛮王,南蛮那些人气疯了,他们拿杨将军的身体泄愤。
“所有人中,只有杨将军尸骨无存, 被他们毁得不成样了。我们不愿看到将军死后还这样受辱, 就一把火烧干净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铃铛。
他不敢看那蹲在地上为她二哥熬药的女郎,只别过脸:“这是杨将军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赵灵妃呆呆地看着。
她听到表哥死了,眼泪瞬间湿了眼睛。她再看到军士手中所捧的金铃铛, 蓦地想起表哥曾说过他想结束这一切后娶晓舟妹妹。赵灵妃恍惚地侧过脸, 去看言晓舟。
言晓舟蹲在地上扇着扇子, 仍在熬药。她眼睛专注地照看着炉火,她好似完全没听到军士的话一般。
赵灵妃再看向言尚。
那少年时曾让她心动迷恋的言二郎,披衣坐于榻前, 他枯瘦的手搭在蜷曲的膝上,垂下的脸色如纸一般白。言尚垂着眼,一句话没说,留下满室的静。
向来顾忌所有人心情、性情恬淡、与人为善的言尚,就那般坐着不说话。
他已格外疲惫,已格外孤寂。他累到极致,病得一直咳血,他已无话可说。
赵灵妃眼中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掉。
眼泪打湿她的脸,她想崩溃地说不可能,想说自己表哥那般威风、怎么会死,她又怨恨这场战争,怨恨南蛮,怨恨言尚为什么要离开、放任表哥以命换命……她更怨恨自己。
为什么她不能早早搬来救兵。
为什么她阿父是恶人。
是否她阿父间接害死了表哥,她也间接害死了表哥。
泪水凄凉,满心苦楚。赵灵妃僵立着想了很多,半晌,她蹲在地上,手捂住眼睛和脸,大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喘不上气,哭得全身发抖——
表哥!表哥!
她恨战争,恨所有害死了表哥的人,恨这一切!
赵灵妃抬起脸,面向言尚:“我绝不、绝不、绝不……原谅我阿父!
“言二哥,你让我上战场吧!让我去和南蛮人打吧!我想杀了他们,我想为表哥报仇!”
她崩溃大哭,蹲在地上一直流泪。
言晓舟则安安静静的,比起她崩溃的情绪,言晓舟平静很多。言晓舟端起熬好的药递给自己二哥,她轻声:“二哥,你先喝药吧。二嫂还等着你回去,整个大魏都在等着你主持公义……你不能倒。”
赵灵妃茫然抬眼,不知为什么言晓舟竟然会不哭,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为什么言晓舟这么平静,就好像……冷漠得没有情绪。
言尚一言不发,他接过妹妹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他又用帕子掩口吐血,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迹,他再低声吩咐:“你们出去吧,帮我叫将军们进来。”
他要继续主持战场。
-----
言尚绷着极大的压力。
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妻子,一边是全军战死的杨嗣。
他吐血不住,却不敢耽误。他当日昏迷清醒后,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连夜再次审问使臣。
来自广州的南蛮使臣再次问他是否退兵,言尚一字一句:“绝不退。”
杨嗣解决了蒙在石,剑南的战场很快就要赢了。杨嗣用性命换来的胜利,言尚岂会为私情而退兵。
使臣嚣张又愤怒:“你再不退兵,你的夫人就会被我们大王杀掉!你就没有夫人了!”
言尚目中无光。
他似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惨然无比。
他说:“没有就没有。”
他如同发了怔一般,喃声:“我将性命赔给她……可我不能撤兵。”
国家与个人,他到底要选国。
天下黎民和爱人,他到底要放弃爱人。
就如同谶语一般,他总是这么选择。夜深人静时,连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唾弃自己。为什么他总要这样。
他情绪崩溃时,冲动地想要撤兵,可他又用强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他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晚上想到暮晚摇,就咳血不住,身体越来越差。
他身体就要被自己熬坏之时,刘相公慨然赴死的消息自遥远的长安传来。
于是言尚不敢生病了,不敢再去想暮晚摇了。
他撑着身体回到剑南,主持战事。蒙在石已死,只要抓紧时间,剑南战场一月就能结束。他同时也放弃了广州,放弃了让使臣传消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发现言尚如同变了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