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不好。
  春华抱紧自己怀中的刘文吉,她哭得厉害,从没有一次哭得这么厉害。她哆哆嗦嗦地去抚摸他胸口的血,她又颤抖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进王府……一切都会不一样。
  “文吉,文吉……是我害了你,是我误了你。
  “阿岳,我知道你恨我与一个太监苟且,恨我背叛你父皇。你没有告诉你父皇,没有告诉皇后,我感激你……但是文吉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我的爱人,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是我唯一的爱人!我在进你父皇的府门前就有他了,我们根本不是背叛你父皇。
  “是你父皇强要的我,强拆散了我们。我是为了生下你才这样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文吉。
  “殿下、殿下……我让你失望,我知道文吉做了太多恶事,死不足惜。我只求我们死后,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再不想、再不想和晋王、和皇帝在一起了!我再不想那样了!”
  她悲声痛哭,抱紧刘文吉。刘文吉怔怔的,目中的阴鸷却渐渐消失。他死前听到了她的心声,他终于有些释然了。
  刘文吉心想,那就……这样吧。
  他遥遥地想到那一年的冬日暖阳,惊鸿一面,她立在言家,回头对她一笑。
  他目中噙了泪,喃声:“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他手颤抖地向上伸,想最后摸一摸她的脸。她低头将脸埋下,肩膀颤抖。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最开始就不该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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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火烧了此宫,言尚和暮晚摇离开时,暮已昏昏,天地大暗。
  但是新的一天,又会开始了。
 
 
第168章 
  当群臣将目标放在刘文吉身上时, 有一个人趁夜深潜逃。
  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兵部尚书,赵公。
  赵公为虎作伥多年,自知若是事发, 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终日,担忧十分。门外小厮悄悄告诉他言尚和暮晚摇回来了, 所有人一同去皇宫了。
  赵公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机会。
  他让效忠自己多年的卫士在外接应, 用酒灌晕了看守他的人,赵公又和外面的小厮互换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这种粗服、戴着蓑笠,但生死关头,他只领着三四个卫士闷头往长安城外逃。
  关中都不安全,去鱼龙混杂的河西之地,也许能躲过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刚结束, 长安城外已然平安。
  赵公一夜潜逃,慌张无比。出了长安城数里,见身后没有追兵, 他将将放下心, 身后跟随的骑马卫士脸微发白,眼睛突瞪圆,仓促一声:“赵公!”
  他们骇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赵公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见前方溪畔丛林前, 数人骑马相候,他们全身浴在熹微日光下, 看似已经等了很久。
  与赵公的视线对上,那行人纵马而来。赵公看着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 心中已然惊恐,他脸憋得发青,都快呼吸不上来。
  但是那行人越近,赵公瞪大眼,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的为首者,是自己的女儿,赵灵妃。
  赵灵妃领着数位卫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亲的逃生之路。赵公已经很久不见女儿了,甚至可以说,近十年来,他与女儿相见甚少,离别太多。
  再次见到女儿,女儿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间,娇憨之气已经全然没有。她面颊瘦峻,长发束在玉冠下。年轻的女郎像战场上其他男儿一般,目光坚定冷酷,骑在马上,飒爽英姿。
  赵公心生喜色,忙道:“灵妃,快帮帮为父!言二进长安了,长公主殿下……不,现在是大长公主殿下也进长安了。他二人必然要杀为父,你快帮忙。”
  赵灵妃望着赵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转,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来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却无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阿父可懂?
  赵公望着女儿波光流动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骂,但又生惧。他握着马缰,干干道:“灵妃,既然不救,你就让路,让为父走。阿父养你十几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们父女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赵灵妃目中如同噙了泪。
  可是一滴也没有落。
  晨风中,发丝拂过她坚冷面颊。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赵公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赵灵妃手中长枪抬了起来,她身后的兵卒跟着她一同抬起了刀剑,对上面前的人。
  赵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杀父么?”
  赵灵妃声音发抖:“我不愿走到这一步,我听言二哥的吩咐,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断错了,希望我不会等到阿父。我还想着若是见到阿父,我会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赵公目露喜色。
  赵灵妃眼中神情却越发绝望。
  她厉声:“可是我做不到!
  “我见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养我,但是你错了!我是不孝,我会被天下人唾弃。连自己生父都不肯放过的人该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义,但到私下总是求个私人恩怨。
  “我本也会这样。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数十万命丧黄泉的将士怎么交代,我表哥的死怎么交代,两朝宰相刘相公怎么交代?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因为你们的私欲而死!我无法交代,无法面对……
  “放走阿父,我无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错,但我宁可从此之后做一个不孝女!”
  她嘶吼着,激动愤怒,想要抒尽自己心中的委屈。可那是说不尽的,是数不清的。她从少女长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身后的兵士们想到了战场,都心中悲戚,看向赵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赵公惶惶。
  见赵灵妃流下眼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儿来送阿父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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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公被赵灵妃在天亮时押送回长安。
  天亮的时候,新的小皇帝已经登基两月,却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后设了屏风,怀着惧怕的心情坐在屏风后。太后心中一边想着自己家族要因为儿子而崛起了,一边想起昨晚刘文吉的惨死,又对这些大臣们心里生惧。
  此朝大臣,各个强势,未免可怕。
  他们孤儿寡母,务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顾,仓促之际,他身边的大内总管,换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摇夫妻磕头,泪流满面,称自己一定到死辅佐小天子,绝不会让刘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顺利。
  他乖觉无比,在昨晚谁都没反应过来时,就最先叫了一声“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庙的圣旨。他的父皇对言尚忽远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圣旨,他父皇却故意钻空子,只给言尚一个“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圣旨,将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为宰相,小皇帝难道能指挥得动这些大人物么?他尚听不懂这些大臣们在说什么。
  韦树升官为了礼部右侍郎。
  之后大臣们开始讨论将刘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内宦势力依附于皇权,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内宦势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枢对内宦们定罪,一桩桩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战事已经结束,大魏要杀阿勒王,祭奠死去的军士;同时,他们要从活着的南蛮俘虏们选一个人为南蛮王,和大魏谈判。
  和谈之事,自然要相公来,礼部官员也在其中。
  同时,为了避免南蛮因为穷困,走投无路不得不对外征战,大魏决定接管南蛮的经济。大魏早已决定对南蛮实行羁縻政策,从文化、经济、宗教、军队等数方面对南蛮管制。
  实则大魏早有这种想法,但那时想法不成熟,又赶上皇位风波,与帝王猜忌。如今言尚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来想了无数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长脖子,努力地聆听下方大臣们的讨论。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们都围着言尚,言尚年轻善谈,风采极佳。小皇帝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姑父好厉害。
  这般能说。
  这般风采翩翩。
  这就是书上说的君子之风吧?
  太后在竹帘屏风后见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声提醒。
  言尚回头,见到小皇帝瞪圆眼睛盯着下方臣子的样子。小皇帝对上他的眼睛,连忙往后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样。但是他不过六七岁,再扮成熟,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言尚莞尔。
  他思索一阵,说:“该给陛下找太傅,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觉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时:“我……朕四岁开蒙,一直好好读书的!”
  言尚温声:“不是那种书。是教陛下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他顿一下:“另外,从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宫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寝宫睡了。臣今日会与几位相公讨论陛下读书之事,明日给陛下重新安排伴读。陛下觉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听到自己不能再和母亲一起睡了,有点失落,但是听到言尚要给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跃起来,迟疑一下:“我可以让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读书么?”
  言尚微笑:“陛下与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喜欢他这般好脾气,又缠着问了许多自己日后的生活。他渐渐满意,轻易地为自己这位姑父的风采折腰。等退朝后,私下里他已经开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后有些不高兴。
  言尚此举,是断绝内宫干政,这么早就让小皇帝离开她,是在堵内戚之路。言尚还不让小皇帝长在后宫妇人手下,要从前朝开始教小皇帝。如此下来,小皇帝长大,和太后恐怕并不会很亲。
  何况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隐隐觉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欢言尚,这让她更加产生危机。
  她不觉小动作频频,想将自己的儿子领回自己身边。但这事并没有做成,因为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的暮晚摇进了宫,与太后深谈了一夜。
  次日后,太后便开始闭宫,吃斋念佛,不再干预小皇子的教育问题了。
  一个不再长在深宫妇人内宦之手、由前朝大臣们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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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大魏在与南蛮谈和。
  赵公在八月底被斩首示众。
  赵灵妃在人群中混乱的骂声中,看到自己父亲身死。她看完后,悄然离开。韦树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长安,行踪不定,未曾给他人留下一言半语,只告诉韦树,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这一生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杨嗣的死让她一夜成熟长大,赵公的死又让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为游侠,想帮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无颜面对故人,没有脸面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离开长安,远走荒漠。
  她信中说对不起韦树……韦树不必再等她了。
  她轻声:“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虽然我与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们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见,只要知道对方活着,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新南蛮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给二哥去信,说自己要回岭南看家人了,又给言尚送来了许多新奇的西域货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剑南和岭南,问起言晓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没有走出心结,言尚想让言晓舟来长安,跟他和暮晚摇住上几年。
  岭南来信,说言晓舟回来过一趟,之后和言父夜谈一次后,在韩束行的保护下,去辽东了。
  言尚看到信上内容,心中顿时发酸。
  辽东,是杨嗣家人被发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着平静,看着没有掉一滴泪,可是言晓舟并无法放下杨嗣。她始终记得,始终念着。
  言尚便写信给已经识了些字的韩束行,让他不要管妹妹做什么,只要好好跟着保护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对言晓舟无法再操心更多,因为他分身乏术。暮晚摇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养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蛮谈和的事,还要日日被暮晚摇逼着灌药喝。
  他对亲人的关心,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重阳之日,在暮晚摇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这一日他说好与暮晚摇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师刘相公。
  刘家在城郊南山下给刘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摇本和言尚说好了,清晨起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让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于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脸色苍白的模样,不觉心疼,道:“你还说如今身体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长安后并没有生过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让御医来一趟吧。”
  暮晚摇手搭在额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计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从小在长安长大,还会水土不服?”
  暮晚摇见他坐于榻边温声细语,分明是要与她天长地久说下去的架势。她早习惯了他的套路,觉得他好烦,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让他赶紧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个不停,好啰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师吧,等你回来时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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