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言尚无奈。知道她不想就医,无非是多年喝药喝得恶心,轻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药了。
  他心中琢磨着等回来再看暮晚摇,她要是还这样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请御医来府中一趟。再叮嘱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顾公主,言尚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绵绵。
  言尚在刘相公的墓碑前伫立。他端正无比地祭自己的老师,沉默安静。给老师上了三炷香,他才低声说起朝堂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说自己的师兄们在朝上如何关照自己。
  说到痛处,勉强忍下,只说高兴的事,报喜不报忧。
  身后传来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发带拂过青袍,睫毛上沾着山雨。他清润明澈的气质,让登山而来的刘若竹与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刘若竹看到他的样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间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言尚的模样。
  刘若竹目中微热,微笑:“不管过多少年,我还是能在爷爷跟前见到言二哥呀。”
  言尚与林道互相行礼,问他们夫妻:“你们刚回长安么?”
  林道说:“我与夫人昨天才回来,回来只是为了祭一下爷爷。休息两日,我们便还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长安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说:“不劳言相费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书,保护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轻声:“你与若竹烧书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烧尽了,没有一本保存下来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摇头。他说:“数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这是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兴。再好的、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刘若竹一直静静听着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话,她望着墓碑,脑子里想的都是昔日爷爷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开始发酸,但她并不愿落泪。刘若竹转头,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泪光,对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爷爷和众相公们,还因为你打过一个赌。如今看来,他们都输了。你快下山,找他们要奖励!”
  言尚便顺着刘若竹的话:“什么°?”
  刘若竹笑盈盈:“张相公他们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中书舍人,我爷爷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经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们都输了,只有你是赢家么?”
  言尚一怔,转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风雨下,沉静安然,一如刘相公的肃冷。
  言尚轻声:“这种赌,我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若竹脸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赢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们都需要言二哥……我爷爷在天之灵,会为言二哥高兴。他的学生这么厉害,黄泉之下,爷爷一定要拉着其他几位相公痛饮,得意他叫出的好学生了。”
  她眼中眨着泪花,笑道:“爷爷虽然看着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泼的。”
  她说着自己爷爷的许多往事,林道撑伞陪她而站,言尚身后仆从撑伞。他们半身都被雨水淋湿,但没有人打断刘若竹。
  青山永驻,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许这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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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暮晚摇睡醒后,得知驸马已经回来了。侍女说言尚进来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让暮晚摇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体已经不如何难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见了他老师,又在老师墓前遇到了刘若竹夫妻。他必然心里不是很好受。
  暮晚摇在家中后院一长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还是出去时那身竹叶青袍,发丝却已有些乱,从发带间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独自坐在一张方案间,双目微阖,给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风吹枫红,肆意风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间,手中的酒樽被夺走。他侧头,暮晚摇已经挨着他坐下,娇声斥他:“你真是学坏了,如今也会学别的男人一样喝闷酒了。臭烘烘的,你这样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饮酒而微红,肤色白净,微张的唇也红妍无比。
  言尚脾气倒是好,任由暮晚摇不高兴地夺走他的酒樽,他撑着额,低笑:“我没有喝多少,也不会喝闷酒。我只是喝一点儿,不会让自己醉的。”
  暮晚摇:“听你骗我!”
  言尚笑:“我骗你做什么?你来闻闻,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点儿,喝够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摇一怔,她耸鼻子去闻他脖颈,他微仰颈后退,看她小猫一样地拱过来,不禁一笑,将她抱在了怀里。暮晚摇霎时闻到冲鼻的酒味,她顿时觉得恶心,连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难受缓下去后,暮晚摇推言尚:“臭死了,别抱我!你喝了几杯了?”
  言尚很听话:“只喝了三杯。”
  暮晚摇想一想,便大度地让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实有时候喝酒也没什么,发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见到你老师的孙女,想到你老师,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闷而应。
  见他这样,暮晚摇便不拦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多少长进。
  他不过又喝了一盏,他人就身子一晃,将头靠在了暮晚摇肩上。暮晚摇失笑,正要推他起来,就觉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脸埋在她颈间,久久不动。
  暮晚摇静下来,她变得温柔,任由他抱着她,不推开他了。
  言尚从她颈间抬起脸,目中光润,若有雾流。他轻声:“我其实……其实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真的有那种特别坏的念头产生过。”
  暮晚摇:“言二哥哥才不会有坏念头。你想什么了?”
  他沉静下来。
  暮晚摇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又贴着她的耳,声音很低,夹杂着痛苦。他道:“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关心。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我老师活着,只要杨嗣活着。我只想你们活着,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怔忡。
  她要低头看他。
  他却埋在她耳后颈下,不肯抬头。
  他紧抱住她的腰,低喃:“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这些坏念头我清醒时是不能产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诉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没说。
  “摇摇,我只想你活着。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国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认了。”
  暮晚摇目中水光潋滟。
  她心中掀起风暴一般,任由他抱着。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也许还会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会承认,等明天他就仍会将天平偏向国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处,他说她排名第一。
  暮晚摇眼中忍泪。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轻轻一颤,拨得她发痒。
  暮晚摇入神的、专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爱,也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庆幸自己紧抓着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馈赠。”
  她给自己倒酒,言尚偏脸,从她颈间抬起脸来看她。
  暮晚摇豪气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撑着腮,看着她笑。见他这个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细致的架势,她直接一饮而尽,不愧女中豪杰。言尚羡慕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像她这样说喝就喝。
  他正赞叹着,见暮晚摇脸色忽的一变,扭头就吐了起来。
  言尚一慌,脸色变了,连忙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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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公主府上连夜请御医,三波御医来回给大长公主诊脉。
  几位御医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驸马,和被他抱在怀里、脸色惨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摇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大病?”
  她颇沮丧,对自己的身体简直痛恨。
  养了这么多年,平日或碰乱跳,可是一有什么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医笑:“哪有什么大病?恭喜殿下和驸马,这是喜脉呀。”
  御医等着公主和驸马大赏。
  室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位御医不解地抬头,见暮晚摇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摇怀疑他们是庸医:“诊错了吧?怎么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么病而已。”
  言尚也道:“几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医们:“……”
  他们生气:“这么简单的脉象,我们几个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殿下与相爷是怀疑我等的医术么?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们来一趟!”
  暮晚摇坚持他们诊错了,言尚和颜悦色哄着他们再诊。
  最后依然是喜脉。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恍惚无比。还是秋思反应快,高兴地领着侍女们讨赏:“恭喜殿下,恭喜相爷!殿下,这般高兴的事,该给先生们封红包呀。”
  言尚回过神,连忙说是。
  言尚忍着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摇怎么可能有孕。他送御医出去,不觉地将御医拉到角落里,再问一遍有没有诊错。得知对方再三保证后,言尚才问起该注意事项。
  御医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恍惚的样子,心里一叹。他常年为公主看脉,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体如何,何况当年言相还被老皇帝那般喂过药……
  御医抚须而笑:“言相不必怀疑了。也许当初那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许殿下的身体这些年已经养好了……总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过……嗯,她此胎恐怕艰难,还容易滑胎。二位自要万分小心。”
  言尚怔住:“会很艰难?”
  御医颔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医拱手道谢,再让侍女们跟着御医去开药。他回到房中,与暮晚摇忧心忡忡地说起御医的话。
  暮晚摇一改方才的怀疑,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变得高兴起来。听说自己此胎会容易滑胎,她当即紧张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迟疑:“若真如此,还不如……”
  暮晚摇:“不要!”
  言尚失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暮晚摇:“你必然是说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经接受了,既然胎儿不稳,还不如让我少受点儿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这个孩子。”
  她专注、执拗,怕言尚仍想说服她,她蹭过去与言尚面对面,跪在床上。
  暮晚摇捧住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给言二哥哥生个孩子。我一定要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会照顾好我,不是么?
  “我们还没有努力,为什么就要放弃?我觉得我可以吃这个苦,你怕什么?”
  言尚静静看她。
  他说:“真的这么想要?”
  暮晚摇:“特别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话,我一定不放过!我和言二哥哥这么好,言二哥哥这么优秀,我也这么厉害,凭什么我们不能有孩子?
  “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再难我也要!”
  言尚不再说话了,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
  暮晚摇在他怀里嘀咕:“可是父皇不给给你……为什么还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许药被逼出来了一点儿吧。”
  他蹙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胎儿。”
  暮晚摇也开始紧张:“那我再不饮酒了。”
  二人开始欢喜,开始商量着这些事。有一个答案被他们共同地饶过——也许正如刘文吉所说,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帮过二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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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半年又过去。
  大魏和南蛮和谈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着韦树因此升官。韦树年轻有为,占一个宰相之位,也未尝不可。
  何况韦树代表世家势力。
  世家们隐隐希望世家有一个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礼。但是韦树却向小皇帝递了奏折,要求再次出使。韦树不在乎世家们对他的期望和算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陈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声:“……南蛮虽平,四方诸国却因此不安。何况大魏只是与南蛮谈好了条件,但南蛮贫寒,具体情况,仍需要大魏子民亲自去看,去照拂。臣愿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时着急,在朝上立刻道:“这可一去数载,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为何不好好地在中枢稳定几年,等着当宰相?为何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为何韦巨源总是如此!
  韦树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礼:“请言相批准臣的奏折。臣是为大魏千万黎民,为大魏生路,才如此选择。朝堂纷争非臣所望,臣之愿望,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端详着韦树,缓缓扶他起来,温声:“韦侍郎为国为家之心,胆敢不领?”
  上座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臣子之间一来一往地过招,不禁热血沸腾,心里叫一声好。他迫不及待想长大,迫不及待也想参与这些大臣们的政务中——大魏有这么多厉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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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韦树手持符节,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荡出使。
  比起上一次,韦树这一次成为了正使。一去数年,十年,数十年……哪怕一生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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