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言尚微微一笑,继续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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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学士问那几个内宦中可有识字的,有两个站了出来。他淡着脸让这两个人进屋,让他们各自写了一笔字,看到其中一人的字,他目中那种轻鄙色淡去了。
  他看向刘文吉:“你这手字……可是读过书的?”
  刘文吉低声:“读了近二十年书,一朝家道中落,才进宫的。”
  翰林学士那种轻鄙色彻底消去,对对方生了同情心。读了二十年书,再加上这个内宦的相貌……当本可以入朝为官的。
  他叹口气,说:“你留在正堂,帮写文书吧。在各国使臣离开长安前,翰林院一切缺人手,你可愿来帮忙啊?这里事务,比起内务府,应当还是清闲些的。”
  刘文吉一愣。
  他自进了宫,到处看到的都是鄙视嫌恶的目光,宫中又四处捧高踩低,练得他一颗心越来越冷漠。他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来翰林院……没想到真的有用。
  供奉翰林院,可比在内务府打杂强多了!
  他二话不多,俯身便拜。
  翰林学士叹口气,把要抄的文书交代一通,让他留在正堂抄着,自己就转身进内舍了。
  刘文吉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内舍去和那些官员们在一起,能待在正堂,不用在外面吹冷风,他已经很感激了。
  搓搓手,刘文吉看眼自己手上的冻疮,咬牙忍着,跪在长案前提笔开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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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文吉一上午被留在这里抄文书,他有些紧张,怕自己做错事受罚。进宫一个多月,他已经知道这些正统文人士人有多瞧不起内宦。他们视内宦为贼,简直看都不想看一眼。
  刘文吉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抄书,进出的官员有看到他的,刚要生怒,有小厮在官员耳边说句什么,这官员就忍了下去,进内舍了。
  他们当刘文吉不存在,刘文吉也松口气。
  渐渐的,翰林院的人多了,很多人抄书抄的累了,从内舍出来,站在堂上喝茶聊天。刘文吉一边抄书,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什么——
  一年轻官员道:“之前整治豪强那事,我家中祖父实在胆小怕事,我家里依附的豪强都被我祖父自己给去了。结果事后发现旁家还有豪强依附,远比我家势大,把我祖父气得日日在家中骂。”
  另一人鄙视看他:“所以你家祖父就跑去太子面前告状,要整治更严?你家情形不好,就要拉所有人下水啊。”
  先前的官员哼道:“大家都有豪强依附,凭什么只我家倒霉?大家一起倒霉,才比较好啊。”
  另一人加入话题:“哎,世道艰难,世家难混啊。自从李家……嗯,大家一个个缩着脖子过日子,战战兢兢。太子殿下这一手,真让人惶恐。王兄,你与太子走得近些,可否打听一下,太子是不是如陛下一般,不怎么喜欢世家啊?”
  那被叫王兄的连忙道:“这话却错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那种人。你们放心吧,都过去几个月了,太子不是只动了豪强,没有动世家么?陛下不喜欢世家,太子却知道这治国啊,还得靠咱们世家。”
  众说纷纭。
  都是围着之前整治豪强的事在说。
  大体意思是世家们现在一个个审时度势,都在判断局势。
  当年皇帝大刀阔斧,宁可没了国母也要把李氏赶回金陵,已让这些想联手共压皇权的世家们战栗。世家们刚缓了几年缓过来了,太子这整治豪强的手段一出,便再次让世家们不安,纷纷打探。
  整治豪强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会对世家造成影响。
  现在世家们开始不安,太子觉得过了,又开始陆续安抚世家。
  刘文吉听着他们这些,心中生起一种古怪的念头。他们讨论的这些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他们讨论的这些事,最开始是由他和春华的牺牲开始的。
  如果没有春华的牺牲,整个局势都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不会有除豪强这事。
  不会有世家的不安和茫然。
  也不会有这些官员们四处问路,打听陛下和太子的意向。
  牵一发,动全身。
  刘文吉若有所思,心想原来这就是政治啊。明明最开始、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小事件……却引起了整个局势的变化。而他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里面牵扯到的九成人,根本不知道春华是谁,刘文吉又是谁。
  政治啊……这种残酷的美,难怪让人趋之若鹜。
  手中有权,方可为所欲为。
  刘文吉这般想着时,有新的内宦过来,说是为各位郎君们准备了午膳。
  便见之前让刘文吉待在这里抄书的翰林学士掀开内舍帘子出来,随口说道:“多准备一份。言素臣今日中午也在这里用膳。”
  那来问午膳的内宦弯着腰说是,坐在角落里抄书的刘文吉一愣,手中笔快被捏断——
  素臣?
  素臣怎么在这里?
  素臣在这里,自己却没见过?
  刘文吉只是这么一想,基于他十几年来对言尚为人处世的了解,他心中渐有一个猜测。于是趁那个叫他抄书的翰林学士转身就要重新进内舍时,刘文吉起身,匆匆忙忙捧着自己抄好的文书去让他过目。
  那翰林学士翻看着册子,点头:“不错。”
  刘文吉趁机问:“郎君方才说的言素臣,可是如今的中书省主事言二郎?”
  翰林学士看过来,目光微邃,刘文吉解释:“奴是去中书省送炭的时候,听他们说过有一位‘貌美好风仪’的言二郎。”
  翰林学士笑了,说:“嗯,不错。确实是‘貌美好风仪’。”
  刘文吉道:“奴守在这里一上午,却好似并未见过那个郎君,实在遗憾。”
  翰林学士继续低头看手中抄好的文书,漫不经心:“唔,你若有心,是该感谢他。是他建议让内宦中识字的来抄书。”
  刘文吉心想果然。
  他面上诧异:“那位郎君可真是好人。”
  翰林学士看他一眼,没有试探出什么来,便只是笑了一下,转身进内舍去了。而刘文吉看到翰林学士那个意味深长的笑,才一凛,看出对方方才那无所谓的话,都在试探他……这些官员,没有一个是傻子。
  各个都难对付啊。
  幸好刘文吉性情今非昔比,他回忆自己的话,觉得自己并未露出什么和言尚交好的痕迹,这才放下心。
  刘文吉思考许久后,出去后和自己的同伴商量,今日给翰林院内舍的炭火多加一倍。
  言尚在此,刘文吉知道言尚这是在长安度过的第一年冬天,必然怕冷至极,不适应至极。多些炭火,正好照应一下言尚。
  原本那位翰林学士走后,刘文吉也想过自己为了防止对方猜测,不如什么也不做。但他转而想到如果什么也不做,反而坐实了他心虚,坐实了他认识言尚……不如就将言尚看成是一个好心的照应他的官员,自己适当用炭火回报便是。
  多余的不用多做。
  那位翰林学士也不会无聊地跑去查言尚是不是认识一个内宦。
  将这些一一想清楚,刘文吉重新坐回去抄文书了。笔下沙沙,他心沉心静,开始学会和这些人过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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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暮晚摇从宫中出来,分外愉快。
  这一次的进宫,她彻底打败了娴妃,将大典宫宴操办之事,稳稳地抢到了自己手中。此时坐在马车中,暮晚摇便翻看着来朝的各国情况,心中计算着给他们安排的座位是否得当。
  嗯,宫中的安排要和宫外太子的布置相互照应才是。
  暮晚摇在来朝小国的名单中没有看到乌蛮,不可否认,她微微松了口气。接待乌蛮使臣,毕竟很别扭。乌蛮不来,是最好的……暮晚摇心中黯黯祈祷,就让南蛮的乱战继续持续下去吧,让乌蛮分身乏术。
  让那个人根本抽不开身。
  乌蛮的局势是很复杂的,本来就不可能轻易解决。
  暮晚摇坐在车中想这些事,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知道是出了宫城。一会儿,马车再走起来,暮晚摇忽然心中一动,问外面人:“可是到皇城了?”
  外头骑在马上、穿着圆领缺骻袍的侍女正是夏容,回答公主道:“是,已经到了皇城,马上便能出皇城门了。”
  暮晚摇道:“马车停下,你进来。”
  夏容不解,却还是让马车停下,自己钻进了车中。暮晚摇打量着一身男儿窄袖衣着的侍女,若有所思:“言尚这时候应该在鸿胪寺吧。”
  夏容努力跟上公主的想法:“论理应当是的。”
  暮晚摇目中浮起兴致来:“我还从未去过鸿胪寺,我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办公的。”
  夏容微惊,连忙道:“殿下,不可如此!若是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暮晚摇瞥她,道:“现在这个时辰,大官们应该都回去了,还在鸿胪寺忙的,应该只有一些八九品小官。这种小官,不太可能认识我。”
  夏容急哭了:“以防万一……”
  暮晚摇微笑看她:“以防万一,你和我换一下衣服,我扮作你的样子,去鸿胪寺走一趟。”
  夏容惊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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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容委委屈屈地被扔在马车上,公主逼迫她换上公主自己那华美繁复的衣裳。夏容全程惊恐,哪里敢穿公主的衣服。
  到最后,夏容委屈地散发坐在车中,被迫穿着公主那裙帔层叠的高腰长裙。鲜艳裙裾铺在车内茵褥上,流金光华如夕阳般铺在裙畔上,光辉流动,璀璨无比。
  夏容不用梳发,只在公主穿上轻便的男儿装跳下马车后,夏容手扒在车门边缘,含泪:“殿下,你可要快些回来,不要丢下奴婢不管呀。”
  暮晚摇一身周正的男儿缺骻袍,正低头整理领子,闻言回头,对她肆意一笑。她扮成这样,眉目清丽,唇红齿白,真是俊俏可亲。
  她笑盈盈:“你们且回去吧,不必等我。”
  说罢,暮晚摇手背后,施施然向鸿胪寺走去了。
  暮晚摇有夏容的腰牌,她随口编了个理由,说宫中有事吩咐下来,就进了鸿胪寺。领路的小吏先将暮晚摇引进寺中,再喊了一个年轻小官来,问这位侍女到底是有什么事?
  暮晚摇背着手,看着他们,丝毫不露怯:“我是言二郎家中的侍女,我家……郎君,可在?”
  说到“郎君”,她脸微微红透。
  那年轻小官问:“娘子说的可是言二言素臣?”
  暮晚摇一听,目光轻轻亮起。她压下自己心中雀跃,矜持地点头。她心中想到言尚看到自己这副打扮来看他,必然大吃一惊,被她吓到。
  想到他会被吓到,她就露出揶揄的笑来。
  那小官却道:“娘子来的不巧,言二郎下午陪一国小使去射箭了,还没回来。”
  暮晚摇略失望,却道:“那我等等他吧。”
  说罢就毫不以为然地大方进了鸿胪寺正堂,根本没有一个身为侍女该有的样子。
  那小官目瞪口呆,看她这么随意就进去了,自己想拦都没来得及……小官摇摇头,心想言素臣为人谦逊,他家中侍女怎么气势这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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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尚好不容易处理好了自己那边的事,回鸿胪寺来歇一歇。整理好今日事务后,他就能离开鸿胪寺,出皇城回府了。
  言尚坐在内舍,正在翻找伤药。一个小官进来,看到他回来了,说:“二郎在找什么?”
  言尚:“一些治伤的药。”
  小官诧异:“你受伤了?”
  言尚笑一下:“一些小伤,不要紧。”
  小官同情地看他一眼,知道伺候那些使臣们很不容易。小官坐回自己的座位,忽然想到一事:“对了,你家中侍女来找你,好大的气势。”
  言尚抬头:“啊?”
  什么家中侍女?
  那小官揶揄看他:“真的是你家中侍女?我怎么看着,比主母还有气势?是不是你暗通款曲,和自己家侍女有了什么苟且,却未曾告诉我们啊?”
  言尚:“……啊?”
 
 
第72章 
  言尚不明所以哪来的侍女找自己。
  因为通常府上有事找他的, 都是云书。他只给了云书腰牌, 可以在皇城门口提交腰牌、被人领着来官寺找他。怎么会有一个侍女来?
  府上出了什么事?
  云书病了?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急事吧。因为这个传话的官员都是随口一说……看着也不像着急的样子。
  言尚已经找出了一瓶药粉, 坐下来打算给自己上完药再去见人, 他笑着摇头回答年轻官员揶揄的目光:“王兄不要开玩笑了。”
  年轻官员啧啧:“你这个人,可真没劲。”
  他却仍不满足,一边收拾自己案头的书稿准备离开鸿胪寺回家,一边仍试探:“真的不是你相好的?那侍女看着很漂亮啊。”
  言尚一点点拉开自己的衣领看里面的伤, 随口叹道:“本来也没多少不好看的侍女吧。”
  暮晚摇给他府上派去的侍女, 就没有丑的,各个年轻貌美。这世间的贵族用侍女都喜欢用美人,言尚跟着暮晚摇,已经见识得很习惯了。
  那官员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很妩媚招人那种。”
  言尚没理会。
  那官员继续回味:“你那侍女还很凶。我就路过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就跟刀子似的戳过来了, 把我吓一跳,都没敢问她怎么敢出现在那里。等我走了才回味过来,不过是一个侍女,我怕什么呢?怎么当时就被吓跑了?”
  言尚一怔, 睫毛轻轻动了下, 他手中药瓶只是刚刚打开, 却还没上药,就先听到了官员的话。
  气势凶的侍女, 他府上没有。气势凶的女郎……他恰恰认识一个。
  心口跳得微急,虽觉得不可能,但那一丝可能仍让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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