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言也与二人打过招呼,叹了口气道:“幸亏昨日河豚我吃得不多,一旦发现不对及时吐了出来,所以并无大碍。”
薛盈忙道:“出了这样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方正言打断道:“这也不能全怪薛娘子,老实说,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李维与薛盈对视一眼,李维开口问:“子诚能否仔细说说那里不对?”
方正言皱眉道:“吴知事我是知道的,他是承平六年的进士,曾任兵部主事六年,去年才到枢密院任职,为人最是孤僻不合群。此次张承旨在瓠羹店设宴款待同僚,居然把吴知事也叫上了,他们两人一向没有交情啊。”
李维沉吟片刻问:“张承旨、周承旨、吴知事三人,平时可有什么矛盾?”
方正言道:“大家都在枢密院任职,一起苦巴巴地熬资历,若说竞争是有的,但据我所知,并无大的矛盾。”
“那么”薛盈插言道:“昨天三人在小店用餐,方学士看出什么异样没有?”
方正言思索片刻道:“倒是有一样,据我所知,周承旨、张承旨平日不大喜欢饮酒,我劝酒一向只是略微沾唇而已,昨日倒是喝得挺多,也是怪了。”
李维眉头微皱,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思量片刻拱手道:“子诚好好休养吧,若是你再想起什么,可以随时告诉我。”
方正言亦起身相送:“哎,我这病得也不巧。刚才平甫也前来探视,说是夏国李元庆称帝,举国15岁以上,30岁以下的男子皆充作兵丁,前日已攻陷了庆州,陛下大怒,看来枢密院的一众同僚又有的忙了。”
李维内心一动问:“朝中有人早就预料道李元庆会称帝,陛下亦遣人赴夏国密探,庆州临近夏境,按说应该早就做好准备才是。”
方正言叹了口气道:“谁又清楚其中的猫腻呢,看来我们也得征兵了。”
方正言为人谨慎不肯妄言,李维却清楚,在朝中为李元庆说话的大有人在,其中包括几位御史和参知政事。枢密院亦有人认为李元庆恭顺有礼,朝廷应实施怀远之策,以德服人加以安抚,不宜诉诸武力。
李维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看来最近朝野又该有大动静了。
从方正言府上出来已临近正午,李维看了薛盈一眼问:“你饿不饿?”
薛盈心里乱糟糟的,实在没有吃饭的心情,叹了口气道:“我不饿,你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回店里去做。”
李维摆手止住她:“不必了,想来你现在也没有做饭的心情。我知道附近一家川饭店做的面条不错,我们去那里吃点儿填饱肚子吧。”
薛盈不由诧异地看了李维一眼,他不是一向不喜欢在坊间买东西吃吗?
李维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我是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但这家川饭店是例外。还是我少年时,陆先生领着我去吃的,一晃十年过去了。”
能获得李维的首肯,这家店定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此时薛盈倒有了些兴趣,问道:“这家店在那里呀?”
“就在马行街东侧。”说话间,二人便来到临街的一家店铺,门首挂着“王婆婆川饭店”的匾额,里面空间不大,食案旁坐满了食客。
李维领着薛盈找地方坐下,行菜随即上来招呼道:“二位客官想吃什么,小店的特色是面条,三鲜面、笋泼肉面,笋辣面、炒鸡面、猪羊庵生面应有尽有。”
李维的选择十年来是一成不变的,随口道:“给我来一碗笋泼肉面。”
薛盈有意想要试一试这家店的水准,笑笑道:“我想吃煎肉水滑面,贵店能做嘛?”
“能能能。”行菜一叠声应下,朝后厨喊道:“一碗笋泼肉面,一碗煎肉水滑面。”
薛盈好奇地向后厨看去,里面的老婆婆虽然上了年纪,手脚却很麻利,她随手抓起发好的面团,揉成十来块剂子放在水内,略等片刻取出一块块拉薄拉长,老婆婆一看就是做面的熟手,那面条抻拽得又薄又宽,迅速投到滚烫的热水中,不一会儿功夫,面条便煮熟了。
老婆婆麻利地将面条捞起,倒上煮好的猪骨汤,加入杏仁粒、咸笋干、酱瓜、糟茄、姜、腌韭、黄瓜丝,最后再加几大片煎肉,一碗煎肉水滑面便做好了。
接下来,老婆婆下锅爆炒春笋和鲜肉,一旁的帮厨熟练地将面剂抻成细丝,李维点的笋泼肉面也很快便做好了。
笋泼肉面,顾名思义是以春笋和猪肉为原料,里面还加了切碎的雪菜。李维先舀了一勺汤品尝,汤里想是加了麻椒和姜末,入口鲜辣无比。春笋爽脆、猪肉鲜嫩,而雪菜口感咸酸,散发出特殊的香气,让汤的味道更鲜美了。
李维又加了一根面条送入口中,因为面条抻得细吸饱了汁水,所以滋味十足,而口感十分筋道,一点也不软烂。
薛盈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面前这碗煎肉水滑面上,雪白的汤头加上嫩黄的咸笋、褐色的酱瓜、青碧的黄瓜丝和腌韭菜,看上去琳琅满目煞是诱人。
薛盈先夹起一块煎肉品尝,肉明显是现炒的,很嫩还带着镬气,她又舀了一口汤,有猪骨汤特有的浓郁,因为诸多配料的加入,口感层次更加丰富,特别经过腌制的嫩韭菜,进一步烘托了汤头的鲜甜。
最妙的还是老婆婆亲手拉拽的面条,当真是又滑又软,又保持了面条筋道的手感,每一根都挂满了鲜甜的汤水,不出片刻功夫,薛盈就快把这碗面条吃完了。她由衷地赞道:“老婆婆的手艺真好。”
美食果然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李维见薛盈眉头舒展,露出这两日难得的微笑,不由也笑了。
这时那位王婆婆也从后厨走出来了,上前招呼李维道:“这位客官很久没来小店了,今天的面条味道可还满意?”
李维笑笑道:“还像以前一样好吃,怪不得婆婆店里生意一直这么兴隆。”
谁知那位老婆婆叹了口气道:“这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我这一把老骨头也熬不了几年了,只盼望儿子能从军中回来,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李维随口问道:“令郎是何时参军的?”
老婆婆叹道:“已经有十年了。犬子就在永兴军中,最近夏国作乱,打仗怕是再所难免,今年过年他怕是不能回家了。”
李维沉默了,他实在劝无可劝。
老婆婆忽又愤愤道:“犬子在军中的伙伴因伤了腿,前日回京,他对我说,庆州已经失守了,上千名将士死于非命。夏国下一步便打算攻打宥州。李元庆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偏偏朝廷中有人替他说话,真是咄咄怪事。”
在老婆婆的抱怨声中,李维默默吃完了那碗笋泼肉面,谁都没留意到他的右手在渐渐握紧。
李维吃完午饭与薛盈告别回到府衙,却见衙役压低了声音上前禀报道:“学士,仵作验尸的结果出来了,吴知事确实死于河豚之毒。”
“知道了,你退下吧。”
衙役走后,李维随即坐下来,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扣向桌案:这案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还是以美食为主,悬疑为辅哦。
笋泼肉面,其实和杭州的片儿川和相似,我最爱吃。感谢在2020-06-21 12:44:58~2020-06-21 19:3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昔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昔筠 30瓶;浅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薛盈的瓠羹店出了人命重案, 所以暂时停业整顿。好在贩卖生丝赚的钱和在李府的工钱还剩下一些,维持日常的开支是没有问题的。
这天中午薛盈用过午饭,正打算去狱中探视沈瑶, 李维又过来了。
这些日子他实在来得太频繁了, 不过薛盈关心案情的进展, 倒也愿意见到他, 劈头便问:“阿郎, 案子可是有了什么头绪?”
李维顾左右而言它:“今日是吴知事的头七,你可愿一起随我去吴府吊唁?”
无论如何,吴知事死于河豚中毒的嫌疑并没有排除, 薛盈内心是对他抱愧的, 忙道:“我自然愿意,我们现在就去吧。”
吴知事原名吴峰,因出身寒素,京城房价又高,便只在景仁坊花枝巷里租了三间民宅。
作为正六品京官, 吴峰每月的俸银只有20贯钱, 加之平日清高方正,不肯为人讲情说项, 一点多余的收入也没,所以这些钱仅够维持日常生活, 连个佣人也雇不起,今日在门口迎客的是吴峰的远房堂弟,年纪只有二十来岁, 吴府雇他过来照料茶饭,迎来送往,也是为了图省钱。
今日是吴峰的头七, 可是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零零星星几位同僚也是打个照面就走了,可见他平日的人缘并不太好。
李维和薛盈到灵前行过礼后,特地去正房拜访吴峰的母亲张太夫人,尽管二人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室内的简陋所震惊了。
狭窄的屋内并无太多家具,一桌一椅一床榻而已,墙壁只是简单粉刷过,因初夏回潮,墙皮也有些脱落。薛盈觉得一阵心酸,这那里像朝廷命官的私宅,比中人之家尚不如!
张太夫人想是刚刚痛哭一场,眼圈还红着,但勉强还算撑得住,李维照例劝了她几句节哀顺便的话,张太夫人叹了口气道:“我这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罢了。只是如今媳妇已经有了身孕,未出生的孩儿却再也见不到他爹爹了。”
薛盈忙劝道:“无论如何,吴家有后是件大好事,看在还未出世的孩子份上,太夫人也要振作起来啊。”
李维在一旁插话道:“令郎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是死于河豚中毒,太夫人对此怎么看?”
张太夫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不可能是误杀,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我儿子。”
李维眉头微皱:“太夫人且勿激动,您认为是谁想要陷害令郎?”
张太夫人扶额道:“不知道,我觉得,枢密院里的那些同僚都有可能陷害他。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性情我最清楚,虽说为人孤僻了些,但一直坦坦荡荡,向来没有什么烦心事。可是最近这些日子,他从衙门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媳妇后来告诉我说,他有一天带着自己清点了家中的田产,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样子,当时没多想,可是出事之后,总觉得蹊跷。”
薛盈随口问道:“令郎有没有告诉您,是为什么事情烦心?”
“没有。”张太夫人叹了口气:“他这人一向喜欢把心事藏在肚子里,又怕我担心,我也曾问过他,他却只说无事。”
李维沉声道:“我是奉命调查令郎的案子的,可以去令郎的房间看看吗?”
“当然可以,只是房间有几天没收拾了,有点乱。”
吴峰的房间不出意料相当简陋,木质的床榻已经开始掉漆,书案上磊满了公文,李维仔细翻了翻,多是枢密院的日常文稿,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书案右侧抽屉里放了几封书信,也多是日常应酬之语,也没有出奇的地方。
李维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开,却见薛盈提高了声音道:“你看,这张纸大有蹊跷。”
李维忙凑近去看,原来地面上散落着一张还未完全烧尽的信笺,上面模模糊糊可以辨认出“于景德寺相见”六个字,笔迹十分呆板,他把这张残纸收好,皱眉陷入沉思。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吴峰的夫人王氏挺着大肚子过来,勉强笑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太寒酸了些,二位若不嫌弃,便在府上用了饭再走吧。”
李维忙推辞:“不必了,我们还有事,与太夫人打个招呼就走。”
太夫人正在房内用晚餐,当真十分寒酸,只有一碗白粥,一碟糟萝卜而已。听说李维要走,忙起身道:“不用过晚餐再走吗?只是寒舍没有拿的出手的菜肴来招待,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李维忙道:“贵府有丧事,实在不敢叨扰,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张太夫人的眼角已然含了泪:“李学士,我儿子死得冤屈,你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啊。”
李维也觉得心里涩涩的,忙安慰道:“太夫人但请放心,令郎若是为人所害,我一定会找到凶手绳之以法的。”
李维向薛盈使了个眼色,她随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钱递给张太夫人:“贵府办丧事,处处都需要钱,令郎为官清廉,想来也没有别的进项,这点钱不成敬意,太夫人先拿去用。”
张太夫人忙要推辞,却被李维拦住道:“我一向钦佩令郎为人,彼此心交,太夫人就不必客气了。”
从吴府出来后,二人一路沉默,还是李维开口道:“几乎可以断定,吴知事是死于谋杀,看来沈娘子是无罪的。”
虽然沈瑶的罪名差不多洗脱了,可是薛盈却不像意料中的那么高兴,半响方怔怔道:“这案子看来水很深,想必会牵连到许多朝廷命官。”
李维也认为这案子棘手,不过他毕竟见多识广,倒也不觉得压力很大,笑笑转移话题道:“我饿了,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从什么时候起,李维开始光明正大向自己讨要吃食了?虽然他这个人比较讨人嫌,但此次帮沈瑶洗脱罪名,也算对自己有恩,薛盈觉得他现在的要求似乎不好决绝,于是撇撇嘴道:“我想做煎鱼饭,你吃不吃?”
李维露出笑容:“自然要吃。”
薛盈从坊间顺道买了一条活鲤鱼,回到瓠羹店后厨开始整治。刮鳞抠腮摘净内脏后,去掉鱼腹部的黑膜,抽调鱼背那条白筋,这样做出的鱼肉没有腥气。
接下来,她将鱼身上洒上少许盐和花椒粉略加腌制,起油锅下鱼煎至两面金黄,然后烹入少许醋,知只听得撕拉一声响,醋香混着鱼香扑面而来。
鲤鱼用醋稍微熏制后,薛盈在锅中放入适量滚水,加入半颗白菜心,几段葱白,盖上锅盖开始焖煮,期间不能用筷子翻动,避免鱼肉散开,等到鱼肉差不多煮熟的时候,加入姜汁和料酒和少许盐同炖。
李维在外间等的时间略久,越发觉得饥肠辘辘,有心想要到后厨看一看,但想起“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便又停住了脚步。可是后来,阵阵鱼香从后厨传来,他实在忍不住了,犹豫片刻便起身道厨房问:“饭做好了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