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姝看着他过了好半刻才想起他究竟是谁,主要是这人养胖了和没养是两个模样,加上当日她一把就被荀翊遮住眼睛,也并未看仔细。
如今看来,他模样斯文,气质当中有画师的那种静在。
“是你?”宁姝说道:“脚踝上的伤可好些了?”
乔昼回道:“多谢娘娘关怀,好多了。”
荀翊在旁说道:“这就是朕给你找的帮手,之前周家布庄生意兴隆自然也有他的缘故在,你若是有什么主意便都告诉他一声即可。”
宁姝谢过荀翊的细心安排,接着就问出了一个非常富有灵魂的问题:“那,他的工钱是我给还是皇上给?”
第92章 (一更)
将乔昼引荐给宁姝之后,荀翊又让人取来命他们绘制好的地图,抄周府的时候自然也一并抄了布匹,如今也原封不动的搬进了库房,甚至连之前那些进布的路子都提前压了合约文书在此处。
地方、人、货、路子全都铺就好了,只差东家接手再寻个合适的掌柜看着,稍一规整便即刻可走上正轨。
将这些事情都与宁姝交代清楚,夜已经深了,两人这才走出布庄。
如今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这条热闹的街巷看不见头儿似的,各个门前都挑着温暖的光。店家的孩子聚成一团从那头嬉笑着跑到这头,偶尔从铺子里探出个大人的脑袋看他们一眼,眼底都是满满的笑意。
宁姝蓦然想到了自己儿时的场景。
那时候城市里还有很多平房未拆,走进大门,拱形的门洞是孩童们的游乐场,不用等到逢年过节亲戚就会聚在一处各自分工,有做饭的,有收拾东西的,热热闹闹。
爷爷家的屋顶上爬满了葡萄藤,天热了爷爷就会带她去吃,还掐青嫩的须子给她嚼,也是满满的葡萄香气。奶奶会摘野菜,挂着面糊炸了,香气在大门外就能闻到。
后来城市发展了,平房变成了高楼,好像失去了那个家,大家便也都各奔东西了。
她毫无知觉的拉了荀翊的手,像是要寻求一丝温暖或者慰藉似的。
荀翊看她,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宁姝抹了把眼泪,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想家了。”
荀翊眉头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了拍:“我知道。”
宁姝:“你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肯定以为自己想的是宁府,毕竟那才是现在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家。
可他却知道。
荀翊笑的有些苦涩,他微微叹了口气,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可以实现她千千万万个愿望,但这个听起来最简单最平凡的愿望,确是他无法达成的。
荀翊看向街道的另一侧,对宁姝说道:“你在这儿稍稍等我下。”
说完,他便疾步走了过去。
宁姝看着那灰蓝色的身影渐渐远去。
街上人很多,但他却很醒目,她一眼就能看见他,目光也追随着他,不会丢失。
或许不会丢失。
或许此刻不会丢失。
又或许,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荀翊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人群当中。
宁姝突然打了个抖,原来晚风真的挺凉的。
她有些像自嘲似的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把它吐出去,低下头——没事儿,我没事儿。
在抬起头的时候,她就已经调整好心情了,试着笑一下。
然后宁姝就看见荀翊手上拿了个糖人快步向自己走来,看见宁姝,他冲她远远的笑了。
冷清眉目的一个人,笑起来却好似冰山初融春雪初化,满是生机满是温润。
宁姝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有点不太对劲儿,它猛烈的跃动起来,像是要脱离自己向他狂奔而去。
宁姝按了下自己的胸口,低头说道:“老实点儿。你过去了,我怎么办?待在自己的胸口里,更暖和。”
她同自己说话的片刻,荀翊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他拿了个捏成小兔子形状的吹糖,上面还活灵活现的点缀了两颗红色的小小饴糖算是红眼睛。
“苦的话,就吃点糖吧。”荀翊将糖递给她。
宁姝愣愣的接过那糖,嘴唇动了几下,声音颤抖地说道:“这话,皇上是从哪儿听来的?”
荀翊未答,只是拉起她的手向马车走去:“我们回家了。”
回宫的路上马车颠的颇有节奏,荀翊靠在一侧似是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微微闭了起来。
此刻并未到戌时半,他只是寻常的累了。
这几日他过于辛劳,如今在宁姝身旁难能放下平常的戒备心,稍得片刻安宁。
他原本是靠在车厢后,京城路上都是青石板铺的,用的久了颠簸起伏乃是正常,他的头便一颠一颠的。宁姝见状怕他休息不好,这便小心蹭近些,把斗篷的兜帽平整铺在自己肩上,又轻轻挪着荀翊的头往上靠去。
——这样能稍稍睡得好些吧。
宁姝感激荀翊,他需要忙的事情那么多,却又分毫不差的将布庄都安排妥当交给自己。
是实打实的金口玉言。
宁姝低头拉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荀翊的手一直很好看,骨骼修长干净,像是上好的白瓷瓷胎。
宁姝点了点头:嗯,不是大猪蹄子。
回宫的路有些远,她低头数他的睫毛,数到眼花又觉得自己像个痴汉似的。
由上面看,他的鼻子愈发英挺了。没了眼睛里的光,神情都显得柔和清淡起来。
宁姝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眼角的红色伤痕上,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又像瓷器磕伤上碎裂的痕迹——当时一定很疼吧。
宁姝想着,慢慢地把头靠在荀翊那侧。
就靠一会儿。
就一会儿。
荀翊再醒来的时候宁姝也已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马车早已经由戴庸直接驾进了宫里。他见皇上和宁嫔娘娘都在小憩便老实等在马车外面守着。
荀翊脸庞边是斗篷温柔的触感,他轻轻抬头屏住呼吸尽量不去弄醒宁姝,直到她枕在自己肩头这才稍松了口气。
马车外晚风正好,徐徐将帷帘鼓起,却又气力不足。
宫里安静的连虫鸣声都清清楚楚,燥动着却又宁静安谧。
他低下头,轻轻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这不是一个梦。
荀翊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他对时间的把握一直不是那么准确。他的意识尚且清明,离戌时半大抵还有些时候,所以他还能在等一等。
“皇上,戌时了。”戴庸在外面小声提醒。
“嗯。”荀翊应了一声,“去云舟宫吧。”
戴庸应了一声,又驾着马车往宫墙里面的小巷子里挤去。马蹄踏在青砖之上,放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待到云舟宫前,荀翊将斗篷盖在宁姝身上,将她抱下马车,一路进了云舟宫。
他甫一进屋,多宝阁上的瓷器们便瞠目结舌,眼看着他头也不回的抱着宁姝直接进了寝殿。
小白吞了下口水:“我、那个、这是不是有点心急啊?”
“就你想得多。”秘葵瞥了他一眼:“姝姝明显是睡着了。”
荀翊将宁姝轻放到床褥上之后,他才感觉到一丝头晕——大概是时辰了,自己要回孔雀蓝釉罐里面去了。
他躺在宁姝身旁,看她的脸,嘴角微微勾起:“晚安,宁姝,明天见。”
“嗯。晚安,荀……翊。”宁姝含混不清的回了一句:“谢谢你。”
荀翊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多宝阁上了,他身旁放了刚跟着宁姝回来的朗唫。
多宝阁上的瓷器们在聚精会神听寝殿里会发生什么,结果听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有,不免有些失望,便小声地各聊各的起来。往常这个时候,秘葵都会和大家分享她今日跟宁姝出去的见闻,而今日她没出去,大家显然就没什么精神。
这些瓷器今日难能这般安静,荀翊正打算睡去,就听见身旁额的朗唫说道:“我知道你。”
荀翊不知他是何意,一如既往的没有开口,只是留神听着。
“我知道你就是博物馆来的第二十个瓷器。”朗唫说道,“也知道,这孔雀蓝釉罐还好好的时候,你的生魂早就没了踪影。”
朗唫等了片刻,见孔雀蓝釉罐不说话,这才自嘲的笑笑:“何必与一个空壳说话呢?”
第93章 (一更)
荀翊发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自从宁姝成了那个布庄的东家之后便愈发忙碌起来了。
第一日,宁姝抱着小孔雀带着宫人看着瓷器搬到烁望宫。宫人整理正殿的时候,她拿了抄来的周家布庄账目反看起来,手头还放了几张纸拿着笔坐在多宝阁边。
已经被皇上送回来的青叔说道:“听姝姝所言,那布庄颇大,为方便行事不若保留原本的框架。原本那布庄也是客流云集,皇上给你寻了这处地方也是为你排忧解乏,并不是真的打算让姝姝赚多少银子贴补宫中。”
宁姝用毛笔玉顶抵着下巴,眉头微微蹙起:“可是这个账目上,为了维持这么大个布庄花了不少银子。护院一堆、小工一堆,布料什么的也是用的最好,还有些过季的就直接处理了,怪浪费的。”
“依我说,或许可以把这个布庄隔开,后面用不着的地方直接租了。”秘葵出主意道:“那处本来就是商铺巷子,想来要租的人不少。前面还是做布庄。”
宁姝拿毛笔凌空点了两下:“秘葵这个主意不错,可以考虑。”
汝奉说话一如既往软软的:“可是我觉得皇上给姝姝布庄是因为喜欢姝姝,姝姝若是忙起来冷落了皇上,皇上岂不是会觉得很难过?”
塞拉同诵起:“整个世界都是属于我所有,我愿意把一切捐弃,但求化身为你。”
小白将他打断:“等等等等,为什么是化身为你?”
小花替塞拉同解释道:“大概这样就能操控着姝姝的身体去触碰他自己吧。”
“咿——”秘葵觉得不行:“仔细想想还觉得有点恶心,自己亲自己。”
宁姝用毛笔杆敲了敲桌面,清下嗓子:“跑题了,回来。”
“对对对。”小花说道:“要不然让秋昭仪在那里建一个实验室?将现在这个时代的科学发展拔高一千年!明年建飞船后年探索宇宙十年后实现人类新星际大帝国的梦想!”
“梦想很美好。”宁姝总结道:“但和赚钱有什么关系?”
小花思索一下,说道:“如果那时候发现还有更赚钱的,就可以通过时间穿越回到这个时候,告诉自己什么赚钱了!”
宁姝点了点头:“很好的创意,下一个。”
众瓷的目光落在朗唫身上,朗唫沉默片刻,说道:“既然要收集瓷器,为何不开个瓷器铺子?”
“话是这么说”,秘葵说道:“那不是皇上说开布庄的吗?”
“他喜欢宁姝,撒个娇不就行了。”朗唫言简意赅。
“对呀!”小白附和道。
宁姝笑的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塞拉同你还记得乔昼吗?他如今在内务府里住着,皇上让他给布庄画图。”
塞拉同:“啊,是那美与艺术的化身。我当然记得,他那天神一般的绘卷。是他唤醒了我生命中对于美的渴望与追求。等下,他成太监了?”
小白听了笑个不停:“我看,还不如把塞拉同送给乔昼呢,他肯定愿意去。”
“也可以啊。”塞拉同听了还很高兴的模样,“我愿意安抚他失去第二段人生的痛苦。”
宁姝“啊”了一声:“他好像、我没听过有人说他成了太监啊。”
小白:“那可惜了,《史记》出来也是差不多的坎坷。”
“嗯。”朗唫冷笑一声:“有你们帮忙出主意,宁姝在后宫一定能顺风顺水。”
小白闻言还有点不好意思:“一般一般吧,毕竟我也是大盈库里出来的瓷,主人也有文化。”
朗唫语调不变,但听起来就是充满了嘲讽:“宁嫔给个未净身的男子送东西,在后宫这样的地方里,一定能保她步步高升。”
电视剧上瘾患者小白说道:“啊!真不愧是四郎的瓷器!只可惜你刚来,不太了解现在皇上的后宫情况,那比起四郎的后宫纷争——能变着法子写一百部宫斗宅斗小说的这种比起来,简直就是团结友爱风平浪静。”
“凡事不可绝对。”朗唫声音低沉,“若人都是表面上看的模样,便也不会有尔虞我诈互相陷害了。”
“好了。”青叔开口道:“塞拉同要送也不是不可,只是要寻个法子。譬如等他画好图样之后作为赏赐,姝姝与他商议事情的时候也尽量同介贵妃、秋昭仪一起便是。”
“就是,光知道逼逼,却一点解决方案都不提。”小白“哼”了一声:“还是我们青叔,稳重踏实值得依靠。”
朗唫轻嗤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汝奉默默地看着宁姝将话题扯去了别的地方,柔声说道:“姝姝,汝奉想晒晒太阳哒,姝姝能不能抱我出去一下?”
“好呀。”宁姝想着一时也拿不定个主意,还是再和介贵妃秋昭仪二人一起商议再说,便放下手头的毛笔,抱起汝奉去了院子里。
走了小片刻,汝奉小声问道:“姝姝是不是不想和皇上撒娇呀?”
宁姝摇了摇头:“那也不是。撒娇本来就是我现在的工作之一,就是觉得,带着目的性去撒娇不好。”
“哪里不好?”汝奉问道。
想要“业绩”而撒娇难道就不是目的吗?
宁姝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挺纠结的。皇上他对我这么好……是真的很好的那种,就觉得倘若我只是把布庄闹着玩,比如像青叔所说,只是排忧解闷就算亏了银子或者赚不了多少,会让外面的人说皇上是昏君。原本他就挺忙的,难道还要因为我被一群言官每天在耳朵边上苍蝇一样的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