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太平间,涂筱柠站在角落只觉得更加沁凉入骨,冷得她不停地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小吴老师夫妻是第一时间赶来的,她一来就趴在婆婆身上哭到撕心裂肺,小姨父拉都拉不住。
过了一会儿涂筱柠父母也匆匆赶来了,母亲红着眼看到站在角落的她,无声走过去,望着她缥缈虚无的眼神只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见到了母亲,涂筱柠才像活过来一点,她紧靠在她身上,像小时候依偎在她怀里汲取着温暖。
“妈,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良心。”她蓦然开口,却听不出任何语气。
母亲看看她,她视线一直望着躺在那里早已没了温度的婆婆。
“我婆婆对我,对我这么好,她走了,我,我却哭不出来,一滴都哭不出来。”她低语着,像在跟母亲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母亲抱着她,什么都没说,只哽声问,“昱恒知道了吗?”
涂筱柠像个木偶摇摇头,声音弱不可闻,“我不敢打他电话。”
母亲越发感觉她手冷,且不住地在发颤,她心疼得把她搂地更紧,然后轻声唤丈夫。
“老涂。”
父亲正在陪小姨父站着,神情悲伤且严肃,听到呼唤移步过去,才发现涂筱柠面若死灰。
“快把衣服给柠柠盖盖。”母亲催促他。
父亲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涂筱柠身上,看女儿这样他扶住她肩,不忍地叹了口气,“闺女,难受你就靠着爸哭会儿。”
涂筱柠却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她呆呆望着父亲,“爸,可是,可是我就是哭不出来。”
她这副样子父母看得更加红了眼,母亲牵着她的手,“要不我陪你出去坐会儿?在这儿你看着心里难受?”
涂筱柠摇头,“不行啊,不行,我要陪我婆婆,我要陪她,她一个人在这儿,太冷了。”
这下老两口再也绷不住,母亲背过身去抹泪,父亲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哑声说,“好,那爸妈都在这儿陪你。”
涂筱柠就继续站着,望着婆婆,她双眼紧闭着,就像平常睡着了的样子,她一度以为她就是睡着了,过会儿就会醒过来,慈眉善目地唤她,“筱柠。”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她四肢都没了知觉,突然门被推开,那道高挺的身影闯入眼帘,她视线跟着锁在了那里。
纪昱恒疾步踏进这个密闭的空间,带着风尘仆仆,可更多的是急促仓惶,直到真的见到了,他一刹那定在了原地。
小姨一看到他就冲了过来。
“啪——”地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涂筱柠的眼底倏然紧骤,那巴掌明明打的不是她,却比落在自己脸上更生疼,连火辣辣的感觉都在肆意延伸,然后整个屋子里又传来小姨声嘶力竭的哭泣。
“工作工作!工作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连你妈走了都不知道!连最后一面她都没见到你!没见到啊!”她怒吼着又要扇他,被小姨父拦了下来。
“别打了!孩子也不知道!”
纪昱恒的半个脸颊瞬间就红了一片,他望着安静躺在眼前的母亲,还跟平常一样,却再也没有睁眼坐起来,温暖笑着叫他一声,“昱恒,儿子。”
最害怕的一幕终究还是来了,他手开始颤抖,想过去竟迈不动双脚,举步竟是如此艰难。
耳边还是小姨的哭喊和小姨父的劝阻声,可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周身犹被黑暗笼罩,脑里是从未有过的浑浊,气管像被注了水,让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不住任何东西,呼吸困顿。
“扑通——”一声,他直接跪下,身子却仍是笔直的,只是脸上再无半点血色,连嘴唇都苍白到可怕。
医院是水泥地,他那一声重响,磕得涂筱柠的整颗心都揪得没了形没了边,她也像被掐住了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更别提能正常走到他身边去。
小姨终于止了声,看着跪在那里的纪昱恒,无声泪流。
纪昱恒眸底无光,眼神一直落在母亲的遗体上,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即便是跋山涉水步履匆匆,终究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今夜他再无母亲,在这个世界,从此他就无父无母,独身一人,孤苦无依。
他这样一个高傲的人,此刻却像被剔了骨架,如一具行尸走肉,悲怆落寞,惨淡凄凉。
过了很久,久到他双腿麻木都浑然不觉,他蓦然叩首,重磕在冷冰又坚硬的水泥地上。
狭小的空间他毫无生机的颤音响起,一字一句击在每个人的心脏。
“妈,儿子不孝。”
他叩首的地方,那块浅灰色的水泥地,湿了一片。
第113章
婆婆是在医院过世的, 不能接回家,当晚医院开具了死亡证明,遗体送入了殡仪馆, 在那里设了灵堂。
涂筱柠和纪昱恒都换上了孝服,他一直跪在婆婆的灵堂前, 连续几个小时动都不动。
涂筱柠也陪他跪,可她一晚上没吃没喝, 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最终被父母架起来坐到一旁。
“你总得吃点东西。”母亲给她递来一瓶水,她不动, 她就喂她。
水灌进口中,涂筱柠只觉苦涩不堪, 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喝了。
“再吃口苹果, 不然这夜你怎么有力气守?”母亲又给她递来一颗洗好的苹果。
涂筱柠望着那红彤彤的苹果就想起了婆婆平时的样子。
“我婆婆她,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了, 每天总要吃两个的。”她低喃道。
母亲叹了口气, 她的女儿她很清楚, 从小重情重义, 一直把这个婆婆跟她这个亲妈一样对待,婆婆是在她面前突然走的, 这个打击对她太大,她欲哭却无泪是因为她已经悲痛到了极致。
涂筱柠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整个人像散了架般在低语, “妈,我婆婆她今天明明精神状态很好,她还像个小孩一样跟我撒娇,不要护工喂饭, 偏要我喂,然后她就这样抓住了我的手,跟我说了会儿话,她最后都是笑着的,你说,你说,她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母亲紧握住她的手,有些于心不忍地告诉她,“那是,那是回光返照,你婆婆她一直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自己要走了,不想让你们太难过,一直都笑着跟你说话,她也舍不得你们,所以缠着你喂她最后一顿饭。”她顿了顿又说,“吃了饭,也没有饿着上路,那里路途遥远,她走过去也不会太累,明后天是双休,你婆婆考虑周到,知道你们平常工作忙,连走都挑了个周五,这样火化也不会占用你们上班时间,她到最后都在为你们着想啊。”
涂筱柠听着心头巨震,胸口钝痛不已,她接过母亲手中的苹果,婆婆最后的那抹笑一直在她记忆中摇曳。
她再看看自己的手,上面仿佛还有婆婆留下的温度,她临走前那么紧地握着她,明有万般不舍却还是松开了她。
苹果上突然多了一滴晶莹,透亮却也模糊,随后又多了一滴,两滴……
“我不该走的,我为什么要去洗碗,她那样紧地拉我,她想我多陪陪她,可我却扔下她一个人在那里,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那里,她看我走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很难过。”猝不及防的视线模糊,涂筱柠终于哭了出来,却是懊恼不已,后悔万分。
母亲心疼得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我,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哪怕她再多跟我说些话,给我留个念想,也好,可我,可我却留她一个人,一个人在那儿……”
慢慢的,整个灵堂都是她痛心疾首,无比自责的哭泣声。
小吴老师又红了眼眶,扑到姐姐的棺木,“姐,你一辈子都在为孩子操心,到走都是,从未为自己活着,到了那里有姐夫接你,告诉他昱恒长大了,也娶了媳妇,再也不用你操心了,你们夫妻终于可以团聚了,在那儿就跟姐夫好好的,有他疼你,你再也不会累了,你这一路好好走,好好走。”
婆婆的音容笑貌在涂筱柠脑海里如潮涌而至,有初次见面时的微笑,有她平时里安静望她的表情,有她耐心听她说话的神态,还有她每次紧握自己手欢喜的模样,她就像第二个母亲,总是听她说话,从不嫌弃她,无条件对她好,宠爱她,关心她,连每天下班去医院她都成了一种习惯。婆婆坚强又独立,即便被病痛折磨,她从来都是笑着的,她说要等到他们有孩子的,可一定是这人世间太苦了,苦到她再也熬不下去,支撑不住了,才选择了离开,而这些记忆深处里的东西从此以后就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涂筱柠抽泣着,有气凝结在了嗓间,让她喘得一顿一顿,浑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悲伤到无以复加。
她还没来得及尽孝,婆婆就匆匆离去,真正的生离死别太过痛苦,她难受,自责,无法接受这一世的婆媳情分尚未开始太多就这样缘尽于此。
直到她的肩被有力摁住,头顶的白日光被一道身影全然遮住,仿佛连带着她的整个人都被盖住。
耳边有母亲讶然的声音,“昱恒?”
这个两个字终于让涂筱柠有了丝反应,她怔怔抬头,对上了他深红的眼眶,刚刚过去的数个小时,血丝已经布满了他的眼底,触目又惊心。
见到他,她泪如雨下,说话还是断断续续,声音嘶哑不堪,“我,我没有照顾好妈,对不起,对不起……”
他跪了很久,此刻却仍站得笔直,仿佛从未低头过。
他很轻地很缓地将她扶靠在自己腰间,声带如同受损,竟毫无音色,比她还哑。
“妈不会怪你。”
短短五个字,他说得艰涩无比,甚至无法正常发声。
涂筱柠一惊,她猝然站起身,含泪盯着他,“昱恒,你的嗓子,你嗓子?”
他只与她无声对视,他面无人色,一向清亮的眸里此刻了无生机,漆黑一片。
“是郁结攻心,难受狠了啊。”母亲也在一旁抹泪,又嘱咐父亲,“你车上不是一向备着热水,快拿来给孩子喝一口,跪了一宿,身子骨已经伤了,不能再把嗓子给废了。”
“好好好。”父亲也担心地看着女婿,赶紧往外走。
有泪落到涂筱柠的唇上,咸涩的滋味淌进口中,如一味药慢慢入喉,哪怕只有几滴却也难以下咽,她望着他,微微张口总想说些什么,可她现在自己情绪都尚未平复,又如何去安抚他,她又想伸手触碰他给他一丝温暖,可她现在自己都寒颤着,何来给他慰藉,她疏忽又无能,他不在的时候,终是没能替他守护好婆婆。
他从小一直在守护的母亲,今夜再也没有了,就这样被遽然抽走了软肋,他一定很疼,很疼。
夫妻俩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这一夜过得宛如过了几个世纪,难熬却让他们无从逃避,这就是长大,这就是不得不面对的生死与离别。
父亲很快拿着热水来了,母亲倒了一杯给女婿送过去,他却跟涂筱柠一样不接,滴水不进。
见他这样,母亲也难受至极,她缓声劝,“孩子,你不能这样,换一个角度想,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你瞧她都脱瘦成什么样了,那双手臂只剩下了骨头,人间这遭苦她是吃了个遍,临走前也熬到了筱柠去,算是见了最后一面,想来是对你们放心了,她才离开得那般安静默然。”她又握了握他那冰凉的手试图给他一些温度,“所以你们要好好的,不要再让她有牵挂。”
纪昱恒却依旧岿然不动,他此刻像一座屹立在海上的冰山,坚固又难以融化。
可在那海里又是蚀骨入髓的寒,虽高到难以逾越却总是孤孤单单,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断了一根柱,然后顷刻轰塌,陨落至深不可测的海底,那是凌驾在悲伤之上的黑暗与心死。
小吴老师又泪水滂沱地来到他们身边,姐姐的骤然离世对她打击也很大,她呜咽着,伸手捶了一下外甥的胸膛,他不动她就再捶一下,两下,三下,像使着浑身解数在打他。
小姨父又要上来拦,却被纪昱恒抬手示意别过来,他就直挺地站着挨着小姨的打。
涂筱柠看着那落在他身上的一拳又一拳,心如刀割,却也不能代他受之,此刻他们姨甥,总是要将这无尽的悲痛来宣泄化解的。
慢慢的,那拳掌就弱了,小姨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纪昱恒身上,然后哭得肝肠寸断。
“昱恒啊,昱恒,我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
终究还是心疼他的,又怎么忍心真的怪他。
小姨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滚烫地渗到他的皮肤上,让他感觉到了些许的温度,他终于动了动,伸手将小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至亲紧紧抱着,如同抱住了母亲,她们姐妹从小长得像,身形也相似,感情至深,就连职业都一样,小姨身上的气息也有母亲曾经的味道,那没有药味的温暖清香,那是小时候的味道,也是记忆最深处的味道。
仿佛母亲就在怀中,他一双手臂越收越紧,他闭上双眼,既然痛苦又努力地张口说了一句,“妈,对不起。”
涂筱柠的视线再次模糊,任由一滴滴的泪打湿了脸颊,而她也看到了汇聚在纪昱恒脚边的湿润,滴滴汇聚。
远处传来了哀鸣,是其他灵堂里的送别声,她望了望如黑幕的天空,竟寂寥到没有一颗辰星,仿佛连天都在悼念,而她知道,漫漫长夜如斯,今晚定是个不眠之夜。
纪昱恒守了母亲一夜,没阖一下眼,这人间,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悲欢聚散,殡仪馆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下午母亲就要被火化,她生前他没能陪她到最后一刻,现在她走了,他要送她最后一程。
蓦的,肩头被撑住,涂筱柠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她被父母好说歹说,劝着才去眯了一会儿,却是短暂的,醒来又固执地陪在他身边。
他看到她红肿无光的眼睛,眼眶里还噙着闪烁,仿佛一夜之间也消瘦了许多,望着他只剩手足无措。
他蓦然伸出手,将她轻轻拉至身旁坐下,用指腹替她抹去泪水。
那冰冷触碰到她的灼热,温度被中和,他的毫不苛责却让她泪流更凶,愧疚的悔意在她体内泛滥,嘶咬着她尚残的意念,仿佛要将她心底的最后防线冲破。
她哭他就抹,抹不掉了就将她扣首在自己肩头,任她发泄。
他下巴抵在她的发梢,感受着她慢慢传递来的温暖,他空荡了一夜的心才像找到了一个依靠,轻柔地,如同雪花般地飘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