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万众瞩目的日子,她已经过了许多年。
这一次,她只想和三个娘一起守着千金楼过日子,并不想成为太引人注目的存在,在背后出出主意、搞搞策划,也算是延续了她当初的一部分心愿。
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女人能上的大学,她继续进修的愿望恐怕没法达成了,很多事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着来。
盛景意捂着耳朵在走廊看杂役们在底下点燃鞭炮,属于千金楼的鞭炮声也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比起那些偷跑的花楼来说慢了一些,优点是没那么多人一起放,听着倒是响亮得很。
鞭炮放完了,各家又放起了烟花。
千金楼的姑娘们到底还是十来岁的女孩儿,这会儿也走出走廊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烟花。
盛景意一点睡意都没有,叫人架起梯子又一次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还兴冲冲地招呼她三个娘:“在这里看烟花更好看!”
盛娘和柳三娘自是不会和她一起胡闹的,杨二娘倒是被盛景意勾起了少女时期的回忆,揣上壶酒麻溜地爬梯上屋,轻轻松松地走到盛景意身边坐下。
柳三娘在底下不放心地叮嘱:“二娘,你们在上面小心些啊。还有,别给小意儿喝酒,她还小呢!”因为隔得有点远,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柳三娘嗓儿都提高了不少。
杨二娘瞟了盛景意一眼,目光落在盛景意胸前,活脱脱一个流氓:“是还小,我不会给她喝的。”
盛景意:“……”
说人小就说人小,看她胸做什么呢!她怀疑她二娘在搞人身攻击!
盛景意也礼尚往来地看向杨二娘鼓鼓囊囊的前胸,心里有点小羡慕,以前她因为节食得太厉害,有时都到营养不良的程度了,一直到十六岁身材也是平平的。
虽说搓衣板身材什么衣服都能驾驭,上镜也更好看,可谁不想拥有健康漂亮的身材?那种节食过度的小身板儿,脱了衣服她自己都不想看。
杨二娘见盛景意一脸羡慕地看着自己前胸,不由又把胸脯挺了挺,揉揉她脑袋说道:“不要羡慕,等你再长大点也会长的。有时候我还觉得挺烦恼的,这地方长太大一点不方便,得用上束胸才方便练武来着。”
盛景意听了杨二娘的苦恼,觉得她家二娘一定没有朋友!
杨二娘见盛景意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不由哈哈一笑,眼底映着天上刚刚绽开的烟花,看起来分外开怀。
她也不用酒杯,一手撑在屋脊上,一手直接用酒壶往自己嘴里倒酒。
这种粗狂豪放的动作,由她做来却一点都不显得粗俗,反倒多了种寻常女子没有洒脱与疏阔。
盛景意觉得自己三个娘真是美得各有千秋,难怪当年能在秦淮河畔称王称霸。
这时天上又接连绽开几朵烟花,盛景意的目光很快被那稍纵即逝的烟火吸引过去,靠着烟花绽开的方位推断是谁家又在烧钱。这么好看的花儿,开一次可得花不少银子!
到子时将过,这阵独属于除夕夜的热闹才算停歇。盛景意终于有些困了,爬下屋顶准备回去睡觉。
她俩在屋顶上看得起劲,盛娘和柳三娘可一直在底下盯着呢,生怕她们一不小心摔着了。
等她们平安落地,两人才放下心来,各自回房歇下。
盛景意回到房中,本要上榻,忽听窗外传来一阵簌簌响动。
那声音极轻,偏外面已经万籁俱寂,她耳力又好得很,一下子就注意上了。
盛景意小心地推开窗,只见天边有一道小小的残影,似乎是什么鸟类在往远处飞。
她眉头一跳。
有些事哪怕看出来了,也不好挑明了说。
比如穆大郎兄弟俩一看就不是池中物,甚至连是不是真兄弟都不一定。
她不知道盛娘她们有没有发现这一点,但她见了那穆钧两面,便觉这少年绝非寻常人物。
这样的人藏身在千金楼这种地方要么是避祸要么是在谋划着什么,或者两者兼有!
只要她们装糊涂帮着遮掩过去,等他们的“大事”了了,说不准还会记她们的情。可要是她们非打破砂锅问到底,把事情彻底挑明了,反而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别的不说,人家叫你一起“共谋大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这种身怀隐秘的人估计也看不上她们,完全是想着藏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被人发现而已!
他们想利用的,由始至终都只有她们的“低贱”。
盛景意顿了顿,悄无声息地把窗户关拢,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她也没想着让他们记住千金楼的收容之恩,只希望这兄弟俩在身份暴露前可以赶早离开千金楼!
盛景意辗转反侧了两刻钟,才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亮。
翌日一大早盛景意就被她娘弄醒了,说什么“新年第一天得起得早,这样一整年都能生龙活虎。要是新年头一天就睡懒觉,今年肯定提不起劲”!
盛景意很想反驳这种没理没据的歪理学说,不过她昨晚子时过后才睡的,眼都还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应了,顺便把脑袋往她娘怀里埋,没脸没皮地在她娘怀里蹭来蹭去。
盛娘被她这迷迷瞪瞪的模样逗乐了,叫人把梳子拿来,一下一下地替盛景意梳理睡乱了的头发,接着又手把手地替盛景意把新裁的衣裳穿上。
经过盛娘的一番折腾,盛景意已经完全清醒了,乖巧地坐到铜镜前任由她娘亲手给她弄头发和修眉上妆。
新年第一天,总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才行,哪怕全是自己人也该好好收拾自己!
盛景意跟着三个娘一起吃完早餐,便见病愈的孙当家从门外走进来。
病一好,孙当家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显然是个不服老的。
盛景意三个娘以及含玉她们都不是走这种富贵风的,见孙当家满头珠翠乱晃,盛景意不由多看了几眼。
要是搁在现代,孙当家这才三十出头,努力努力是可以从偶像往演员方向转型的,演员的生命可比偶像长多了,一直到七老八十还可以活跃在荧幕前。
可惜在这秦淮河畔大伙吃的都是青春饭,过了三十便是半老徐娘,花团锦簇的偶像生涯从此结束了!
杨二娘见到不请自来的孙当家,挑眉说道:“哟,孙当家前些天病了一场,怎么看着反而还胖了点?”
孙当家:“…………”
孙当家深吸一口气,没理会杨二娘的挤兑,先客客气气地塞给盛景意一个红封,接着才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近来你们也在练那水磨调,不知你们元宵节准备的是什么曲子?你们别多心,我就是不想和你们撞上。”
她们如意楼规模那么大,说是秦淮第一楼也不为过,结果总是阴差阳错地和花神之位失之交臂,她花重金挖回那对双生姐妹花,就是为了冲击今年的花神之位。
孙当家想要这对姐妹花今年再次拿下花神之位,挖到人以后就一直在给她们造势。结果上次含玉弹了一曲《满江红》,险些把她寄予厚望的姐妹花压了下去!
这次元宵灯会对她们来说算是花神夜游会的预热,她希望她手里这对姐妹花能够有更亮眼的表现,所以才特地跑这一趟。
唱法撞上了不打紧,至少别连曲子都撞上了。
看在人家给了压岁钱的份上,盛景意没跟着杨二娘一起挤兑孙当家,而是笑眯起眼老实回答:“含玉姐姐确实在练唱水磨调,不过含玉姐姐要唱的曲子和外头的都不一样,孙当家您就放心吧。”
孙当家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跳。
怎么觉得更不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意儿:你放心!绝对不会和你撞!
孙当家:……
孙当家:放不了心!
第20章
孙当家亲自走一趟,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打探含玉的选曲,她也想在这日子出来走动走动。她家里没人了,这些年来又没交几个朋友,碰到年节时分,连客人们都要回家去,如意楼便显得分外冷清。
孙当家便寻了个借口到千金楼走一趟。
结果这借口似乎没找对,听着盛景意笑眯眯地叫她放心,孙当家一颗心七上八下,感觉前面有个坑,她却不知道坑离自己有多远。
那么大一座如意楼,难道她们真的无缘花神吗?无缘也就罢了,要是含玉得了今年的花神,她的老脸往哪搁?她怎么向东家那边交待?
孙当家心里想法很多,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等听到杨二娘来了一句“怎么?你怕了?”,两人再次进入惯常的互损模式,成功达成了新年第一吵成就。
其他人对她俩这种相处模式早就习以为常,压根没人上去劝架,等吵够了,孙当家自然会走人。
盛景意见识这种场面的次数不多,兴致勃勃的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她们吵。
今年大年初一,盛娘说她又长了一岁,往后可能要出去走动,专门给她新配了个丫鬟,叫立夏。顾名思义,这小丫头是立夏那天生的,村里的先生去吃酒是觉得她生得巧,便建议她父母给她起名“立夏”。
结果那一年逢上大旱,她父母觉得立夏出生的她是灾星,对立夏非打即骂。等立夏能吃饭了,父母发现另一件更可怕的事:她饭量奇大!
这对普通农户人家来说简直是灾难,谁养得起这么个饭桶。所以在立夏六岁那年,她父母就到处找人接手立夏,什么契书都愿意签,反正只要甩了这么个负累就成了。
立夏吃得多,年纪又小,干不了什么事,很快被主家嫌弃,辗转换了几户人家,勉强也养到了十岁。
她那父母本来丧心病狂地想把她卖去当私伎,还是杨二娘碰上了给买了回来,教了她两年拳脚功夫。
立夏学了杨二娘不少本领,保护盛景意不是事,性情也很活泼,这会儿见盛景意挪了板凳来看戏,马上去弄了一盘烘得香喷喷的南瓜子给盛景意旁听杨二娘两人吵架用。
杨二娘和孙当家吵得有点累了,瞥见盛景意兴致盎然地坐在那嗑南瓜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她拿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戳盛景意额头,笑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不给我帮腔就算了,还嗑起瓜子来了,你当我们是在给你演杂戏?”
盛景意说道:“二娘你们要是上台演戏,一定好看极了!”
杨二娘啐了一声,说道:“我们这把年纪了,还上台不是招人笑话吗?”
“二娘你们明明还年轻得很!”盛景意说道,“我听说那些个书生去考进士,考到七老八十还在考;朝廷那些个当官的,当到七老八十还在当,我二娘怎么就老啦?二三十岁,连一辈子的一半都没过完呢!就许他们读书读到老,不许我们演戏演到老吗?”
杨二娘被盛景意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不知这小家伙拿来这么多歪理。
偏偏听她这么一说,她觉得还真的挺有道理,她这二三十岁的,不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吗?可不能因为那些臭男人偏爱年轻的,便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杨二娘教育道:“你小小年纪的,别连朝廷命官都敢埋汰。”哪怕她也不喜欢那些爱摆官架子的官老爷,可基本的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太过肆无忌惮很容易招来祸事。
盛景意乖乖巧巧地点头。
孙当家见杨二娘不和她吵了,反而和盛景意其乐融融地聊了起来,觉得没趣,没再多留,径自回如意楼去了。
她心里惦记着盛景意说的那句“和外面的不一样”,感觉不太踏实,又把那对双生姐妹花叫来敲打了一顿,让她们别被眼前的繁花似锦迷晕了眼,要是今年输给手下败将,那些摇摆不定的公子哥儿以后肯定不会再支持她们了!
双生姐妹花跳槽后一直顺风顺水,听孙当家这么训话,心里很不以为然。
上回含玉和她们打了个平手,她们私底下讨论过,都觉得那是因为韩府君曾给含玉开口圆场。
韩府君可是那次赏雪宴的东道主,又是金陵城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到场的人谁会不给他面子?
论姿容、论嗓音,含玉是决计比不过她们的!
至于琴艺,元宵灯会和花神夜游会那种热闹喧哗的地方,谁会静下心来听琴?要是那些看客有心情听琴,去年含玉也不会输给她们!
双生姐妹花悄悄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想法:孙当家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动不动就找由头教训她们。
如意楼这番对话,盛景意她们自是不会知晓的。
过了年,盛景意需要的道具渐渐凑齐了,她早前通过林老板叫人定做了一批白面扇子,趁着过年和三个娘一起窝在家中画扇子。
在《桃花扇》之中,扇子是个重要道具,当初在学术界还曾经考证过《桃花扇》里的扇子是团扇还是折扇。
《桃花扇》的故事发生在明末清初,当初文人士子大多用的是折扇,所以很多人认为是当年用的道具应该是折扇;也有人认为文中写的是“宫扇”,宫扇在从前指的一般是团扇,毕竟折扇随用随开,李香君以头撞柱、血染扇面时不可能特地把扇子打开!
盛景意选的是折扇,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一般来说用折扇舞台效果更好。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虽然也有零星的折叠扇出现,但大部分做工都很粗糙,只有少数贡扇比较精美,是以这个在明朝几乎成为文人骚客标配的耍帅道具目前还没有在士林之中流行起来。
先让折扇在《桃花扇》里好好露把脸,回头就可以卖起来了,别看这只是个小玩意,真流行开指不定能养活不少人。
盛景意没多大的野心,接下来的计划也很明确,先捞点小钱凑齐班底,好把《桃花扇》完完整整地演出来。往后要是她们真碰上什么大动乱,指不定还能卖卖扇子养家糊口,想想后世一把绢扇也能卖个千八百来着。
对于娱乐业和服务业来说,节假日不仅没法休假,反而还更为繁忙。
千金楼虽一直找由头不开业,却也闲不下来,连带含玉在内的姑娘们开始闭门练基本功。
昆曲界有种说法,那就是“一歌一舞,皆有规矩,一翻一扑,不离程式”,它的特点就是把生活中常有的动作变得程式化,比如上马下马、开门关门这些动作,在昆曲之中都有特定的表达方式,观众一看便知道台上在演什么。
身段表演这一块,是由杨二娘来负责监督的,盛景意想着自己目前也不怎么出门,便把立夏贡献出来协助杨二娘给姑娘们搞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