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太上皇在意的是,谢家那小孩和那个叫穆钧的孩子。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这么多年来太上皇翻来覆去地做噩梦,那两个孩子却从未入梦,以至于他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他们应当是怪他的,怪他当时被气昏了头,怪他让他横死于乱军之中。
当年那两个孩子多要好,记得宣义成亲那天,谢家那小子还帮忙去迎亲,两个人骑着马神色飞扬地踏过长街,不知让临京多少姑娘魂牵梦萦。后来宣义携着妻子去任地,临别时都没和他这个祖父说太多话,他说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何况他还会时常写信的,要是吃到什么好吃的,一定第一时间送回临京给他尝尝。
宣义出事的时候,谢家那孩子本来在金陵,回到临京后听闻宣义横死的消息便猝然病倒,没过几日那孩子也没了,显见心里也是怨他的。
昨日见到那两孩子,他只觉前尘旧事尽数来到眼前,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是佛祖知道他心中的痛,把那两个孩子还给他了吗?
昨夜太上皇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姓穆的孩子说的“我出身寒微”,心痛难抑。
昨日回来后他便让人出去查穆家兄弟的事,得知那孩子果真有个兄长得了谢谨行赏识,在参加今年的武举。那孩子因为体弱,从小靠兄长照拂,等长大了才好些。
那孩子跟着兄长到谢府时,谢谨行正巧在给族弟找老师,见他天资聪颖,便让他一起拜西岩先生为师。
也是那孩子自己争气,入了西岩先生的眼。
那孩子、那孩子……
当初宣义郡王府上是否有姓穆的家臣,他已经忘记了,可是他心里就是存着一丝希望,希望那穆大郎不是那孩子的兄长,当年那个横死在乱军之中的孩子能留下一丝血脉。
可如果真的是呢?
太上皇想了很多。
刚才听到底下的人禀报说拦到韩端的人,他便确定了一件事:韩家那小子怕是知道些什么。
照理说韩家那小子与谢家那小子年纪都还小,应当不记得宣义他们长什么模样,可是他们何等聪慧,很多事只要给他们一点线索,他们就能拼出全貌来。
至于昨天的相见,想来是不在他们意料之中的,要不然他们不会乱了阵脚。
他们是准备效仿吕不韦来个“奇货可居”吗?
那个位置,从来都让无数人挂心。
这两个在同辈之中表现得最为出众的年轻人,显然也有着埋藏在温文尔雅表象下的勃勃野心。
外头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太上皇摆摆手,让守在一旁等吩咐的武官退下,又盯着只余下小半截的线香出神。
他听说,这种新香是今年刚在金陵流行开的,据说出自天禧寺,后又被《桃花扇》用了去。
说起来,很多《桃花扇》相关的东西似乎也是徐昭明那群小子给弄出来的,想不到他们竟有这样的能耐,连开善寺这种藏在山中的佛门清净地都受了影响。
太上皇闭上眼,感受这逐渐在屋里弥漫开的淡淡香气。
直至外面的雨声停了,外头才又响起随行武官的声音:“陛下,韩五公子与谢二公子在外求见。”
太上皇眉头动了动,随后便道:“让他们进来吧。”
韩端与谢谨行是在开善寺外碰上的,见到对方那一刻他们没有言语,心中都已了然。
相比患有“疯病”、日益憔悴的当今陛下,太上皇身体一直挺好,他确实有可能会出现在金陵。
至于太上皇为什么不通知他们,约莫是不想被人打扰。
他们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一出:安排盛景意两人来上元县的本意是让她们避开临京来的人,结果反而把她们直接送到了太上皇眼前!
穆钧酷似其父的相貌本来是他们打算摆在最后用的武器,现在他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赌,赌太上皇于心有愧,赌太上皇当真还记着宣义郡王。
一见到太上皇,韩端两人便跪下了。
太上皇睁眼看向他们,叹了口气,才说道:“起来吧。”
朝廷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野心?
这两个小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腰间那块镂刻着波涛的玉佩还是韩端亲手所刻。
当时韩端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慧,他故意逗这小子说:“我乃皇室中人,该用有龙纹的玉佩,你这龙纹呢?”
这小子没被难住,反而认真答道:“龙在波涛底下藏着呢,这叫潜龙在渊,往后您微服出巡时正好可以戴它!”
这样聪明又机敏的小子,谁能不喜欢?
其实天下合该属于他们这样的年轻人。
谢谨行先从地上起来,依着太上皇的意思坐到一旁;韩端也坐到了另一侧,抬眼看向太上皇,目光清明而坚定。
他老实说起谢谨行发现穆钧存在的事,当年之事已经无法追究,他们就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带穆钧回临京。现在穆钧回去,不过是羊入虎口罢了!
韩端说完,目光在谢谨行身上转了一圈,对太上皇说道:“孙家人何其嚣张,当初要不是孙家子害慎之落水,慎之也不会落下足疾。偏他们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轻飘飘一句‘闹着玩’就揭过了。”韩端神色认真,“连对慎之都如此,我怕表侄回了京,没几天就被人连着骨头吞了!”
韩端与谢谨行的字都是年少时的老师给起的,韩端字行之,谢谨行字慎之,都是从名意取的字。
谢谨行对此倒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丝毫没把自己的足疾放在心上。他叹着气说道:“那么久以前的事,亏得你还记得。”
经韩端这么一提,太上皇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
孙家确实太放肆了,他好好的儿子,被他们孙家女儿弄得得了疯病,时不时会发作一次;他好好的孙子,也被他们孙家派人弄死在乱军之中。
连慎之这个他十分看好的孩子,也被他们孙家养出来的好儿子弄得落下足疾,从此无缘仕途!
想当年,多少人看好慎之这孩子?要不是落下足疾,不知多少人想把女儿嫁给他!
现在虽也有不少人愿意与谢家结亲,条件却远不如当初那些人家,硬生生让慎之蹉跎至今……
可惜当年他又是气怒又是伤心,气急之下没有深想,直接传为给儿子,再不理朝中之事。如今孙家坐大,在朝中已结下无数盟友,连行之这么出色的孩子都要避其锋芒,连慎之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得忍气吞声……
太上皇话锋一转,问道:“那孩子名字里的钧,是哪个钧?”
谢谨行答道:“‘秉国之钧’的钧。”
“选得不错,”太上皇满面伤心,“应该是宣义给他起的吧?”
谢谨行摇摇头,表示自己无从得知当年之事。
太上皇却笃信了这一点。
即便身死魂消,宣义对这个孩子仍怀有希望,期望他将来能成为辅佐君王的能臣,所以才让遗腹子以“钧”字为名。而“秉国之钧”出自《诗三百》里的《节南山》一诗,写的是朝廷昏聩、权臣跋扈,百姓怨声载道,宣义当时肯定很失望吧,对他失望,对赵家皇室失望,对赵家朝廷更失望!
“我要回京去了。”太上皇对谢谨行两人说道,“你们先替我照顾好钧儿。”
谢谨行与韩端对视一眼,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他们齐齐应下,依着太上皇的意思退了出去。
第108章
谢谨行与韩端出了开善寺,对视一眼,韩端冷不丁开口问:“此事和你无关?”
韩端问得含糊,谢谨行却听懂了,他是问太上皇与穆钧他们见面是不是他的手笔。
谢谨行含笑说道:“这么直白地问出口,倒有点不像你。”
“我们目前算是盟友。”韩端淡淡道。他知道太上皇有多后悔当年之事,更清楚这些年太上皇因什么而噩梦连连,刚才才会用谢谨行足疾的事示弱。
但既然是盟友,韩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相互猜疑,毕竟目前穆钧确实是个很好的储君人选,这次穆钧还意外在太上皇那边过了明路,他和谢谨行要是闹崩了对他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谢谨行见韩端神色认真,便也正经说道:“不是我。”
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安排盛景意和穆钧到县里就是想避免让别人太早认出他们,没想到太上皇居然会在黄天荡碰见他们。
他连太上皇来了钟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安排太上皇去黄天荡?
太上皇待他们不错,只是或许是当初南渡把赵家皇室的锐气都磨光了,他们耳根子都软,容易听信别人的话,等事情已成定局他们又止不住地后悔。
当年忠武将军领着王师北伐,形势一阵大好,几乎要为朝廷拿回北地了,却被主和派以“莫须有”的这种荒谬理由进谗言冤杀!
当年宣义郡王一家造反之事也是如此,当时实际上并没有确凿证据,孙家却直接把谋逆罪名坐实了。
韩端和谢谨行本质上并不是多忧国忧民、刚正不阿的人,只是这种因为担心自己地位受到威胁就谋害忠良的事他们还真做不出来。
谢谨行说不是,韩端便也不再问,在分岔路与谢谨行分道扬镳。
太上皇到底已经退位了,性格又时常犹豫不定,他们不能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还是得按照本来的计划徐徐图之,慢慢剪除孙家在朝野上下的羽翼。
谢谨行折返上元县时已是用午膳的时辰,盛景意和穆钧都挺沉得住气,先招呼谢谨行坐下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早上谢谨行赶往开善寺前已告诉他们那人可能是太上皇,盛景意见谢谨行回来时神色轻松,便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等谢谨行草草用完午膳,盛景意才问起开善寺是什么情况。
谢谨行略去韩端拿他卖惨那段,简单地把事情和盛景意两人说了,让他们稍安勿躁,该干什么干什么。
盛景意两人乖乖点头。
既然太上皇没有责难他们隐瞒穆钧存在的意思,代表着韩端与谢谨行所谋之事大有可为!
果然,没过几日,临京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一系的人公然表示孙皇后之子痴傻愚钝,不堪为太子,要立太子须得从宗室之中择立!
而且连极少露脸的太上皇都当众反对立孙皇后之子为太子。
当年英宗皇帝与如今的太上皇,可都是从宗室之中选出来的,这种事在赵家皇室之中并不稀奇。
只是这次太上皇态度这样坚决,着实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孙家人更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盛景意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太上皇可能是真心疼爱过宣义郡王的。
只可惜这份疼爱来得太晚,宣义郡王就算泉下有知,只恐怕也不会觉得多高兴。
世上没有后悔药。
穆钧对此也接受良好。
以前他最好的打算就是成功为故人翻案,自己并没有什么野心,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将来会有什么前程。
毕竟他是宣义郡王之子,宣义郡王又曾经卷入谋逆案之中。
现在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他没什么不满足的,唯一不满足的是盛景意学什么都比他快,让他忍不住悄悄挑灯夜读,生怕被盛景意甩开太远!
近来县衙的文书和簿册被盛景意两人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们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主簿要点旁的差使,县令便邀他们去后衙小聚。
他俩都还小,去了也只是坐在旁边吃吃喝喝,顺便看县令与西岩先生喝酒。
西岩先生平时有点高冷,不过据盛景意观察,遇到好酒好菜时西岩先生心情会好上许多,尤其是有好酒的时候,西岩先生不会用“你们怎么这么愚蠢”的目光瞧着别人。
今天县令弄来的就是好酒。
酒到酣出,县令才感慨道:“当年我们是同窗,如今你游遍了大江南北,我却拘在小小的县令之位上哪都去不了。我记得吧,当年你才是最爱读书的那个,夫子们经常夸起你来就没完没了,说你往后肯定能在仕途上走很远,谁知道你不屑当官,只爱学那东坡居士竹杖芒鞋走天下。”
西岩先生轻轻漾动杯中美酒,相当严谨地纠正县令的说法:“东坡居士一直到死都在当官,走天下大多是因为被贬来贬去而已。”
县令一阵无言。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还是这么不会聊天。
县令转为招呼专注吃菜的穆钧和盛景意,笑呵呵地道:“你们要不要来两杯?你们也都十五了,也该学学喝酒了。”
穆钧说道:“我沾酒就醉,若是一会您有什么吩咐,我怕是会听不进去。”
县令听了,也没勉强,又看向盛景意:“你呢?”
“我不喝,我在外面喝酒,哥哥会生气的。”盛景意笑眯眯地应道。
一听谢谨行会生气,县令立刻歇了劝酒的心思。
算了,两个小孩儿没沾过酒,没必要劝他们喝,等年纪再大些,自然而然就知道美酒美人的妙处了!
酒过三巡,县令才切入正题。
原来他听说了徐昭明他们要开发黄天荡的事,希望盛景意能和徐昭明他们聊聊,帮忙瞧瞧上元县有什么可开发的方向。
已经七月了,马上快到朝廷的年终考核季,他们上元县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要知道今年的淮南东路难得地风调雨顺,没有大灾大难,却也没碰上大丰收,至少上元县上下瞧着没什么可称道之处。
这个月刚开业的金玉楼倒是可以记上一笔,只是终归还是不够亮眼,所以他想看看徐昭明他们能不能再搞点什么特别的产业和特别的活动,好给他的年终考核添点光彩。
县令的话修饰得挺好,但大意就是这样:你们辛辛苦苦跑去投资黄天荡,怎么不考虑一下上元县呢?
盛景意一点就通,知道县令这是亲自下场拉投资来着。
可徐昭明他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黄天荡那边要搞出吃喝玩乐全套措施就得花不少钱,哪里能再投给上元县。
当然,要是好玩的话,徐昭明他们肯定乐意投。不过盛景意作为他们的朋友,是不可能帮着外人骗自己人钱的!
盛景意这人十分护短,朋友自己可以坑,别人想坑那是万万不行!她笑道:“这倒是不巧了,他们的钱应该都投到黄天荡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