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腿、我的腿!”周梦楠尖叫一声,慌忙地想要把毛毯扯回来将自己盖住。
她的腿,她的双脚,是她辛苦维持的美丽皮囊上唯一的污点。
周梦楠做了一切她能做的努力,但她人仍然挽救不了肌肉的萎缩,年华的老去,就如她挽不回周显兴的心一样。
没有就是没有,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周烨冷眼看着她发髻散乱,老态尽显,在地上如同一条披着华丽衣着的蛆虫一样蠕动,阴鸷的眼角露出了凶狠森冷的光。
“再见了,我亲爱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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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奶奶的忌日,是九月三号。
每年这个时间,周驭都会在一早上来到墓园,陪温奶奶说说话,等太阳晒到头顶,热了,他就走。
今年,他从清晨等到日落,终于看见了温笙。
距离上一次见到温笙,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里,他做了很多事,有她希望的,也有她不希望的。
周驭不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只知道每天睁眼和闭眼,连同每一次呼吸,眼前闪出的,都是温笙的脸。
她今天穿了一件眼熟的白色连衣裙,乌黑的发被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线条优雅,肌肤冷白。
温笙怀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雏菊,透明的包装纸折射着夕阳的余晖,有点点七彩的光被她拢在怀里。
她从山道的台阶上上来,两旁的灌木隐藏着她的裙摆,远远望过去,像是一片洁白的云,缓缓朝着周驭心尖上飘来。
秋天了,天空开始变得很高,云层一朵朵的堆在夕阳旁边,想借助阳光让自己绽放最后一次绚烂。
不过几天没见,周驭再见到她,竟然有些紧张。
“你来啦。”
几天不见,周驭瘦了。
很多。
他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那双球鞋,温笙好像在六年前看见过。
真巧,他们今天竟然同样都选择了穿旧衣服。
没有穿西装,头发也没有被特别的打理过,坚硬的黑发难得乖顺地垂在眼前,夕阳在他头顶洒下一片暖暖的橙黄的光,看起来竟有几分柔软乖巧。
他很少再露出这样一面。
少年气息浓厚,乖的,能让人看见就感觉到温柔的。
“你瘦了。”温笙说。
她突然开口,周驭一愣。
他以为她不会和他说什么了,这样一句算不上问候的问候竟也让他万分惊喜。
“笙……”
他才开口,温笙却捧着花蹲了下去。
“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你的伤还没好完全。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要总是敷衍。”
温笙从包里拿出湿纸巾来,墓碑上的温奶奶笑颜依旧。
她静静望着温笙,一如既往的慈爱,温和,带着宽宥。
温笙细细地擦拭着那张照片,纸巾上很干净。
不用问也知道,周驭已经做过了清扫。
温笙心念微动,“周驭,谢谢你,每年都来看奶奶。”
周驭喉头如同梗了一根刺,上不来,下不去。
他很想她,想抱她,想亲她,想问她考虑好了没有,能不能不要离开他。
他想说的话很多,但现在他却连一句让她不要这么客气都说不出口。
温笙将花放下,和照片里的老人相视一笑。
太阳西下,有云层晃动,光影在眼前交错。
老人在看她,也在看着周驭。
温笙起身来,声音很淡,很软。“现在有按时吃药吗?”
周驭忙不迭地,“有。”
温笙点点头,“那就好。”
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气氛很奇妙。
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从对方的眼中,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彼此有很多话还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周驭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小心翼翼触碰了一下温笙的小指。
她不抵触,他才敢用力地将她握紧。
温笙心里的酸楚从见到周驭的第一眼便开始酝酿,到现在,被他这样小心的试探所戳破,酸涩涌出来,似乎要从眼眶里流出来。
她努力地想要保持情绪平静,却仍在开口的时候哽咽了一下。
“你,你不想抱抱我吗?”
温笙话音落下,便觉手上一重。
眼前光线立刻暗了下去。
“我以为,我不可以。”
周驭很听话,他戒了烟。
如今他身上除了干净的洗衣粉的清香,没有别的味道。
他用力地将她抱紧。
一字一叹。
“好想你。”
温笙嗅到他身上的温暖,感受到他的心跳,眼泪终于决堤。
我也是。
那天周驭在公寓里喝醉,迷迷糊糊看见温笙。
他以为那是梦。
没想到梦醒之后,温笙还在。
她给他做了清淡的粥做早餐。
叮嘱他都要吃完,然后去洗澡换衣服。
周驭听话的全都照做。
接着,温笙带他出了门。
他们去了心理门诊。
那里的医生姓陈。
看见周驭主动找过来,陈医生显得很意外。
陈医生的意外,却并未让温笙感到意外。
从在车上认出是朝门诊来的路线的时候,周驭就明白温笙已经知晓了一切。
陈医生是周驭这么多年在S市看过的唯一一位心理医生。
陈医生说,严格来讲,周驭不应该出现在他的门诊,而应该在医院。他的情况比一般的心理疾病情况更复杂,也更危险。
看着周驭和温笙牵着手进来的时候,陈医生就已经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所以在温笙问的时候,陈医生也并没有保留。
‘谈恋爱很容易,但要和你身边的男人谈恋爱,很难。’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控制得很好,但不可否认,车祸,失控地吵架,过度地性/行为等等,这些仍然存在。’
陈医生平静地望着温笙:‘如果你要和他在一起,首先你需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确定,能够和一位精神疾病患者,共度一生。’
‘哪怕他永远都好不了。’
陈医生说的很直白,直白得有些伤人。
可这些话,就是周驭一直想说,但不愿意说,也不敢说的。
他的血液里深深刻着来自周家的肮脏的基因。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自私的人能得到幸福。
周驭不想失去她。
温笙能感觉到陈医生说完话后,他牵着她的手在一瞬间收紧,力道像是要将她捏碎。
陈医生说:‘要知道,你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你看来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你身边的人来说,都有可能是刺激发病的诱因,甚至是致命的。他的情绪是个炸弹,随时可能炸毁他自己,甚至你。你确定,你能够背负起一条人命?’
温笙不确定。
就是因为她不确定,所以她才害怕。
她怕自己不是周驭的救赎,怕她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怕上次在车里的事情再次出现。
因为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周驭的情绪突然失控。
那是停车的状态,如果是开车呢?
周驭在乎她,重视她,依赖她,她都知道。
但也是因为这样,她的一言一行都随时有可能成为引发他情绪的爆点。
温笙自问自己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更何谈掌控周驭?
“对不起啊。”温笙说。
如陈医生说的,她背负不起一条人命,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周驭。
温奶奶总是说,周驭是个好孩子,温笙知道。
所以她怕的不是自己战战兢兢,也不是怕未来可能遇到的困境,她只怕周驭真的会因为她出事。
她退缩了。
“周驭,对不起。”是她懦弱,是她胆小。
“不要说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不需要对不起。
谁也不用。
温笙给他的已经足够足够多了。
温暖是,安宁是,家也是。
他没尝过的甜头,温笙都教他尝过了。
到了现在,他不敢说自己能有多洒脱,但他尊重她一切想法和决定。
哪怕。
很痛。
他们静静地相拥。
直到太阳完全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直到风里没有了燥热;
直到天边的云霞变成了更加梦幻的紫红。
“我们结婚——”
“我们分手——”
两个人同时开口——
同时愣住——
同时望向对方——
周驭那双黑眸里的雾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吹散,他好像没有听清温笙在说什么。“你……”
温笙脸上泪痕交错,琥珀色的眼眸被泪水洗得透亮。她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手?你要跟我…分手吗?”
周驭:“我没说。”
“可是刚才——”她明明听见的。
周驭现在听不了分手两个字,他只想听温笙把她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你说结婚,刚才你说结婚。”
他握紧她的肩膀,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让手里的触感变得更加真实一些。
“你说真的吗?”
“还能说假的吗?”
这半个月,温笙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
不出门,不接电话,也不看手机。
她将眼睛蒙上,感受温奶奶从前在房间里行走时的境况。
她发现,即便身边的环境是如此熟悉,但在完全的黑暗彻底将她包围时,仍会让她失去方向,变得惊慌不安,继而在屋子里磕碰出一身伤痕。
她总是哭,因为她发现没有止境的黑暗是真的会让人绝望。
她解决不了眼前的黑暗,就如她没有办法解决周驭生病的事实。
温笙捧住周驭的脸,踮起脚尖,很轻很轻地在他下巴上印了一个吻。
她仍然没有把握,仍然忧心,仍然觉得沉重,仍然在哭。
但如果在黑暗之外,有个人能陪伴他,在他快要碰壁的时候拉他一把。
或许,也并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困难。
“周驭,我们离开这里吧。”
“去别的地方。”
“这里太吵。”
温笙眨眨眼睛,眼中水光闪烁,“奶奶说,太吵的地方静不下心。我们搬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都静下心,过最平凡的日子。”
“我不是温世礼的女儿,你也不是周家的少爷。”
“我们在海边开一家花店。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好不好?”
温笙说了很多,每一句都像一幅美丽的油画,上面描绘着他们的未来。
周驭从前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但他有了温笙,他就拥有了看得见的未来。
“周驭,其实我心里还是有很多很多不确定。”
“但是有一点我能确定。”
“我会陪着你。”
“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一直。”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