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她见了那哑巴,才知道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赵灵微沉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沉琴却是高兴地在那儿手舞足蹈,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哑巴”、“哑巴”!
沉琴:“公主,你要是真喜欢那哑巴,奴就和童缨姐姐一起,替公主把他绑过来,让公主想怎么他,就怎么他。奴,去了!去了!”
说罢,沉琴便跑了起来。
赵灵微是真恼了,高声道:“反了反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说这种话,你羞不羞啊!你别跑,别跑,看我不把雪放你领子里。”
说着,她们便一个跑,一个追了起来。
并且追的那个还因地制宜,捡起雪来,把它们团了团丢了出去。
沉琴被扔了那么七八下,居然也大着胆子向自家主人丢了一个雪球过去。
这一下可真是打得赵灵微毫无防备。
她向旁边一个侧翻,这才险险避过。可才躲过沉琴的反击,便又着了童缨的暗算。
这下赵灵微可真是被砸实了,懵了好一会儿才高声说:“你们居然两个打我一个!”
她的好胜心一下就起来了,团起特别大的雪团道:“看我不把你们两个死丫头砸成雪人!”
赵灵微打雪仗还挺讲究章法,她不因为对面的那两个是自己的侍女就一直站在那儿扔人,而是在砸了一下大的之后就立马转身要跑。
可她却是在转身后直接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的身上可硬了,却是不等她撞实了,便后撤一步卸去力道,再将她往边上一带,这就帮她稳住了身形。
赵灵微的呼吸几乎是立刻就乱了。
因为她不用抬头便能知道,她撞上的,就是之前让沉琴她们揶揄了自己好一番的……那个哑巴。
这或许是因为,整个使团里,都没有像他那样高的人。
又或者……她已经能认出对方的气息了。
身边的侍女嬉笑着跑远了,直接钻进树林子里去了。
赵灵微却是脸都发烫了。
她分明是在前天的夜里跑去哑巴的帐篷里轻薄人家的那一个,可这会儿却是连话都要说不上来了。
好在,拥有那双琉璃色眼睛的少年似乎也不着急要和她说些什么。
他就只是轻轻地给赵灵微拍去了衣服上的那些雪。
先是用手给拍了拍衣领,而后便用衣袖给面前女孩擦起了头发上的霜雪。
其实,她的眼睫上也落了些许的雪。
那些晶莹的,冰凉的雪就挂在了她的睫毛上,竟也不落下。
但那就是需要用吻才能擦去的了。
拓跋子楚停下手来,且看向不远处的那个雪人。
黑布绑在雪人的脑袋上,其实还有些怪好笑的。但那两颗缀在其上,仿佛两只眼睛一般的琉璃石却是在冬日暖阳之下变得如此显眼。
“诶诶,不许看,不许看我堆的……雪人。”
赵灵微就怕被哑巴发现自己堆的是他,却是一开口就暴露出了……这雪人是她堆的。
哑巴皱起眉头来,仿佛是通过那两颗琉璃石发现了什么。
但他又很疑惑,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样子,难道就是这么凶的吗?
他话虽没有说出口来,但心里想的是什么却是完全写在了脸上,特别特别好懂。
赵灵微于是反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对。”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我的时候,就是这么凶的。”
说罢,她还学了一把哑巴在前天夜里看她时的样子。
奈何她看到对方的时候就只是高兴,也只是想要把嘴角上扬,因而只是做出了一个特别可爱的表情。
那让哑巴也笑了起来。
他笑得,好看极了。
两人一起朝着雪人的方向走了几步,感受这冬日里难得的,天晴风小的日子。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会疼得厉害吗?”
拓跋子楚摇了摇头。
经过数日的休养,他的喉咙已经没那么肿痛了。
但要说话,似乎还是有些费力。
但幸而,他在魏国的时候,原本也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原先他还需要在打仗的时候喊话施令。
到了后来,他为了把传令的时间缩短,也为了能够把命令传得更远一些,便用哨音来传令。可如此一来,他便更不用说话了。
“那……前天晚上我打到你的地方,会不会还疼得厉害?”
赵灵微是很认真地在问他这个问题的。
但想到了那一夜的情形,拓跋子楚的面上却是一僵。
同时,他也想到了自己这会儿过来找对方的来意。
他又摇了摇头,以此来回答赵灵微的第二个问题。
“不会疼得厉害……就好。”赵灵微松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是要故意打你的伤处的。实在是你受的伤太多了。一开始的时候,我可担心会救不回来了。哪想到,才过了几天你就已经能自己走了。”
说罢,她便把目光放到了少年背着的那张弓,以及身后的箭袋上,问道:“你是要跟着一起进山打猎吗?可他们之前就已经进去了,你这会儿追过去,很容易被箭误伤的。”
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叮嘱,却是让拓跋子楚停下了脚步。
赵灵微又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了对方的异样,转过身去笑着问他:“怎么了?”
在冬日的阳光下,穿着一身白色冬装的少年就站在冰雪之间,挂着许多雪的松树林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在这一刻,他的那双琉璃色眼睛竟让赵灵微感觉很暖。
它一点也不像初见时的那么冷冰冰了,却是有了很多种复杂得无法说清的情绪。
赵灵微向来便是聪明的。
很多事,她也不需要别人说出口来,便能明白。
就好比这会儿,她看着站在那儿不再向前的少年,心下不禁叹了口气,感慨道:“路快要通了,你打算走了。这会儿,是来向我告别的。”
第31章
拓跋子楚的眼中闪过诧异。
在稍稍思量片刻后, 他谨慎地对眼前的这位公主点了头。
赵灵微:“反正现在路也还未清出来, 不如你陪我说会儿话?”
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不情之请了。
因为拓跋子楚这会儿, 还是个“哑巴”。
但他还是又点了一下头。
他跟在赵灵微的身后,两人一起走到了那个雪人的前面。
赵灵微将自己身后的斗篷理了理,而后将它垫在了地上,坐在上面。
当拓跋子楚也这样做了之后, 两人的斗篷便叠在了一起。
“我要去北边的王城, 你呢?你要去哪儿?”
先前使团里会说魏言的人曾问过他——你可会写字?
当时拓跋子楚所给出的回答是摇头。
于是这会儿他便在思考了片刻后伸出左手,用手指在雪地上画起画来。
他先是在最靠近自己身前的位置画了几棵树, 一顶帐篷。
那便代表着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了。
接着他又在离这顶帐篷有着好一段地方的上方画出了一小段城墙。
待到画完这些,拓跋子楚停下动作来。
他拉着赵灵微的手,从身前的那一顶小帐篷里, 向着那段城墙画出了一道蜿蜒的线条。
赵灵微在被哑巴拉起手之后人就僵住了。
但随着她被带着一路到了那段小城墙, 她便明白哑巴的意思了。
“对。”她笑了起来:“这就是我要去的王城。”
少年看着她,很认真地点了头, 接着便松开了她的手, 开始在自己的左手边又接着画了起来。
他在雪地上画画的侧脸认真极了。他也一点都没发现, 身旁的公主在被他松开了之后,便不那么自然地动了动那只手。
少年在左上方的地方画了几顶大了些许的帐篷,又在再左边的地方画了几个骑着马,对着帐篷搭弓射箭的人。
画完这些, 他便停了停, 指了指自己, 又从刚才赵灵微出发的那个小帐篷处画了又一道线, 连到那几顶大帐篷所在之处。
赵灵微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要去……西边靠近匈人地盘的一座城?”
这一次,哑巴没有点头,却是对她笑了。
在那浅淡的笑意里,赵灵微感受到了一丝……哄人似的表扬。
饶是赵灵微曾被多个教授过自己课业的老师交口称赞过,她也还是在这个时候红了脸。
她低下头来,说道:“原先,我还想问你要去做什么。但这会儿,我又觉得你好难回答这个问题。”
哑巴依旧沉默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随即赵灵微便说道:“而且,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俩,还不是一个向北,一个向西?兴许今日一别,以后便再不会相见了。”
她看向被少年背在身后的弓,还有箭袋里那少得可怜的十支箭,问道:“你会用刀吗?会……用枪吗?”
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赵灵微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于是说道:“哑巴,你这会儿重伤未愈就要独自去到这么远的地方,虽然你身手很好,可只带着一把弓和十支箭实在是不够。不如,我送你点东西吧?”
赵灵微也不说她到底要送些什么给对方,而是学着身边少年先前所做的,也在雪地上画起画来。
她画出一把商制的刀,又在刀的边上添了一把当日孙昭用来刺哑巴的长丨枪。
在感觉到身旁少年因为她打算赠予的东西而呼吸深长起来后,赵灵微又手下潇洒一挥,画出了一匹马。
只不过,有着琉璃色眼睛的少年先前画的那匹马又俊又壮,她画的却是既丑又憨。
可,不是她的马丑,而是她真的没有好好地学过绘画。
这两厢一对比,赵灵微自是心下尴尬。
听到从身旁传来的轻笑声,她连头也不抬,就只是低声威胁道:“不许笑。不许笑听见没有?”
赵灵微轻咳一声。她威胁完了人,便该继续考虑该怎么画下去了。
她还有其它东西想要给对方,却是也想不到该怎么把那些画出来了。
因而她便说道:“我……还可命人再给你一点盐,包扎伤口的棉布,还有医师给你用的药。等你一个人赶路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换药。”
哑巴的喉咙里又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音,仿佛是在对她说“好”。
风渐渐大了起来。
太阳也没有先前的那般明亮了,仿佛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气。
可两人却依旧坐在那里,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时间仿佛就这样停止了流逝,待到好一会儿之后,赵灵微才主动说道:“其实,我这次去北边的王城,是为了嫁人。”
这听起来只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语,却是在坐在身旁的魏国太子一下便乱了呼吸。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也可以不去问,却是在下一刻便十分勉强地用左手在雪地上写起字来。
身为习武之人,拓跋子楚的左手虽也很灵活,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尝试过用左手来写字。
当他为了让身边之人不至于认出他的字迹,而勉力用左手来写字的时候,自是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这让赵灵微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写的是什么。
——“谁”
这个曾在信中对他说过“誓死相随,永不离弃”的敌国公主究竟会如何回答他?
在她的心中,又是怎样想自己的?
一想到这些,拓跋子楚的心中便满是他人在提起他时所最可能说出的那些话语。
性情凶残、面如鬼怪、不似活人、为生父所厌。
如何去形容魏国的太子?
这是一个对于拓跋子楚来说,很难的问题。
对于赵灵微来说,也是亦然。
她用手抱住膝盖,一双穿着柔软靴子的脚则在用脚跟在雪上敲来敲去的。
“他啊……是一个绝世英雄。”
拓跋子楚愣住了。在他心中卷起的那股狂风便就在顷刻间停止了。
他转回头去看向前方,似乎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赵灵微还当他吃味了,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但是吧,今日今时,这一刻这一息的我,心悦你。”
拓跋子楚连忙转过头去看向她,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也满是不知所措。
“哎哎,也没那么喜欢吧。”赵灵微生怕被误会,于是连忙解释起来:“就是,有点喜欢。或者,比有点喜欢再多一点。”
说罢,她抿了抿嘴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下定了决心,伸手拉过哑巴的下巴,贴上了对方的嘴唇。
她仿佛是怕对方又要咬她,于是只是轻轻一贴就松开了。
可松开之后,她又觉得只是这样就说了再见似乎太少了一点。
因而,她便在咬了一会儿自己的嘴唇后飞快地凑了上去,又亲了一下少年的唇角,还动作很小地舔了一下对方的上唇。
但就在哑巴张开了嘴,想要继续这个吻的时候,她却退了回去。
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可公主殿下的心情却似乎并不低落。
她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在少年的面前用商言写下了一句诗。
那正是她离开神都时,她的姑姑承安公主对她说的话语。
——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
赵灵微边写边说:“时光就像山一样高耸,如水一般长流。”
待她写完这句话,便扔了树枝,对依旧还坐在那里的少年说道:“望君珍重。”
不等前来道别的人先行离开,公主便已然潇洒而去。
那反让决定独自西行的魏国太子感到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待到他缓步慢行回营地的时候,得了吩咐的卫兵便将赵灵微先前与他说好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