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匹体格强壮的战马。
在马鞍的两边挂着药包、盐、还有肉干。
在那名卫兵将刀与枪都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拓跋子楚竟觉得……这两把兵器都沉甸甸的。
他就像是过去背着龙雀天戟一样,把这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长丨枪背到了背上,也把刀系在腰间。
但他却未有即刻上马,而是从衣领处拿出了他先前摘到的两株药草,走向赵灵微即将乘坐的马车。
整座营地都开始收拾了起来。
在赵灵微坐着的那顶帐篷里,沉琴和童缨正在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木箱子里,也把地上铺着的毯子卷起来。
“啊……?”正抱起一条毯子的沉琴看起来憋憋屈屈的:“公主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呢?”
赵灵微则正坐在铜镜前,照着自己嘴唇上的那处伤:“他连一个‘谁’字都能写得歪歪扭扭,让我认了老半天才看出来。
“就算哑巴真的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写出来了,我也未必看得懂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能不翻书不问人就认得出来的魏言字,其实就那么些。”
童缨又过来替她收拾梳妆台,叹气道:“那公主还给他写那句商言的诗。”
赵灵微:“可我就是偶发感慨,想写了嘛。况且,我不也告诉他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在两名侍女要把她坐着的凳子也收起来的时候,赵灵微便站起身道:“更何况,既然我不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也不好让他知道我是谁,那我为何……要记得他是谁?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帐篷里的东西既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便能先行去到马车上等着了。
披上了狐裘的赵灵微手上抱着一个小箱子,去到了她的马车上。
但她才推开车门,便看到了放在地上,让她能够一眼便看到的托盘。
那像是……侍女们用来摆放吃食的木质托盘,上面堆了一些雪。
把这张托盘放进了她车里的人用手指在雪上画出带着笑意的,女子的嘴唇,以及一小截下巴。
并且,在上半片嘴唇上,还有着一个咬痕。
赵灵微看到那位置与她嘴唇上的伤处如出一辙的咬痕,便知道那人画的是她的唇。
而在这幅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画上,则还放着两株药草。
赵灵微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些什么,并连忙转头看向四周。
但哪里都没有那个哑巴的影子。
她于是走上车去,从托盘上拿起那株药草,好奇地看了起来。
这是……哑巴找来给她抹嘴唇上那处伤的……药草?
她从那两株药草上摘下一小片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发现……它竟然一点都不苦。而且,还有一点点,甜丝丝的。
第32章
和亲使团在拔营之后便很快向着原先被堵住的那条路而去。
这支队伍光是卫队成员便有一千六百人之多。
再加上仆从、使团中带的各色工匠以及其余人等,队伍便有两千三四百人那么多。
当这样一直队伍带着充足的物资走在雪地里, 自是绵延数里, 看起来浩浩荡荡的。
在赵灵微先前待过的地方, 雪人的脸上早已不见了那根缀着两颗琉璃石的黑色蒙眼布。
取走了它的人这会儿正骑着马, 出现在了森林中的一处高坡上, 向下俯瞰着缓缓离开的使团队伍。
直到那架镶嵌着许多金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才骑着马,沿着那条未有完全冻住的河, 逆流向西而去。
他骑着马, 穿过山川、穿过树林, 让魏国的冬日景象在他的眼前不断流转、变化。
可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 在平坦的雪原上、或者是在茂密的松林里, 那位敌国公主的笑颜都会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当他停下来,在地上生起一堆篝火,则更是会想起他在那个暖和的夜里, 在仅有两人的帐篷里把人按在身下时的情形。
仿佛……他只要离篝火再稍稍近一些,便能想起他带着怒意咬住那片柔香温软,并尝到血腥味时的感受。
那竟是与他所熟悉的,鲜血的味道如此不同。
一想起来,便让他觉得仿佛是喝了一口后劲十足的,带着花香的烈酒,连心口都有些烧。
‘他啊……是一个绝世英雄。’
篝火燃尽了, 月亮也开始随着黎明的到来变得透明起来。
他收拾好行装, 再次向西而行, 心中努力去想起自己曾待过很久的那座军营,去想每日操练时的那些整齐呼号。
如此,他便又穿过了一座树林。
‘今日今时,这一刻这一息的我,心悦你。’
他是知道的。
那个来自中原的女子,年纪虽小,却是满口谎话,与他从那些飞鹘来信上认识的人根本就不一样。
可他每次这样对自己说,心底都会出现疑惑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她说的那些真的都是谎话?
来自于“晋越”的声音在他独自一人的旅途中不断地纠缠着他,那仿佛是一道薄纱,却让他无论骑多快的马都冲不破。
他无法否认,在这位大商的和亲公主之前,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看似言而无信,实际却重情重义,那人一旦走近他,便让他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从脑中赶走。
她说,她要去到魏国王城,嫁给一个绝世英雄。
拓跋子楚不知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绝世英雄。
但他知道,那位公主殿下要嫁的魏国太子,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那她会如何?
若她回不了家,身陷魏国,作为大商的公主,斩下魏国国主的那个男人又会将她怎样?
拓跋子楚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拓跋缺……”
这是他父亲的众多异母兄弟中的一个。
同时,那也是相貌美艳的女奴所生之子。
身为不管政事的太子,拓跋子楚对他的这位叔叔了解其实并不多。
但拓跋子楚知道,这个谋逆之人由于出生低贱,曾受过不少欺辱。
甚至于……连他的名字都属于欺辱的一部分。
幼时的这位皇叔很晚都没有被自己的生父取名。
一日,他被兄长们策马追赶。
在惊慌之下,他不慎掉下马来,磕断了半颗尖牙。
‘小弟,既然你都缺了半颗牙了,不如就叫拓跋缺吧?哈哈哈哈哈哈!’
——这句话正是出自于拓跋子楚的父亲。
因为母亲的身份过于低贱,拓跋缺在想要求娶一位来自魏国八姓的女子时,不仅遭到了拒绝,还被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一想到那个擅长隐忍的男人会如何对待来自敌国、身份尊贵的公主,拓跋子楚便再也无法策马前行了。
‘时光就像山一样高耸,如水一般长流。’
‘望君珍重。’
当原本应当嫁给他的公主第千次在他的脑海中潇洒离去,已经走了近一半路程的拓跋子楚便将手中缰绳向侧边一拉,掉头,向着北边的王城策马飞驰。
被布置得十分舒适的马车中传来琴声。
那正是沉琴为了给自家主人解闷,随意拨出的几下缭绕轻响。
随着队伍一路向北,车外便已然很冷,很冷了。
赵灵微于是便让她的两名侍女进到车里来。
琴声传入了她的耳朵,脑袋里则有许多画面在变换着。
那让赵灵微在迷迷糊糊之间竟有些分不清她此刻到底是清醒着的,还是在梦中。
恍然间,马车似乎停了一会儿,而后她所盖着的毯子便被人拉高了。
车厢打开的声音几乎是与那寒风霜雪一道出现,但琴声却似乎一直都未有停歇。
用拳头撑着脑袋的赵灵微吃力地睁开眼,问道:“到哪儿了?”
“回公主,我们已经到朔方郡了。”
赵灵微原本还要沉沉地睡去,然而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却是一下子便清醒了。
她连忙端坐起来,推开了车厢的窗户。
刺目的阳光便如此透了进来。
待到她的眼睛适应了那份光,她便看到了一座比先前经过的魏国城市都要更为恢弘大气的城池。
骑着马的向天鸽见她推开了窗户,于是来到了她的车边,冒着寒风大声说道:
“公主,我们总算到朔方郡了。这里已经是我们沿途经过的魏国城镇里最大、也最繁华的一座了。臣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在这里稍稍休整几日。”
赵灵微:“我也觉得这样很好。那便按照向正使的意思来办吧。”
车窗再次被关上。
在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行时,赵灵微便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木盒。
里面装着她与那魏国太子之间的往来书信,以及她按照向天鸽给她的画像上色的鬼面具。
一旦他们到达朔方郡,离魏国的王城便并不那么远了。
赵灵微十分认真地看着这张鬼面具,仿佛是在借此想象自己见到那位魏国太子时的情形。
在激励了自己片刻后,她便沉下气来,将这张鬼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并唤童缨为她拿来铜镜,看向铜镜中戴着鬼面的自己。
朔方郡,
守将官邸。
拓跋氏的先祖原本是在草原上拥有着强悍势力的一支部落。
他们虽在聚集起了八姓之力且向南迁徙后建立一座座的城镇,过起了半是游牧、半是农耕的生活,但魏国建国至今也不过五十多年的时间。
是以魏国八姓之中还有许多人都保留着部落中的传统。
对于魏国的国主,八姓之人也多是敬佩与尊崇,而不是臣服。
朔方郡的守将便是来自魏国八姓之一的步六孤氏。
“报!南边来的那位和亲公主到我们朔方郡了!”
“哦?”
听到手下来报,朔方郡守将转过身来。
他稍稍想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女皇帝派过来和太子成婚的那个?大商第一美人?”
“正是!”
“嘶。”守将扯了扯自己的一束胡子,又问:“他们是不是带了挺多东西过来的?”
“看起来是挺多的。但我们不好问他们要礼单,就不知道他们到底带了些什么,又是带了多少东西。我就看到……那公主连坐的马车都是金子做的。”
朔方郡守将:“哟,这小妞还挺值钱的啊。可惜了可惜了。我们的子楚太子,不是已经死了吗?连他的那把龙雀天戟都在我们这儿了呢。”
说着,守将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看向旁人,面上难掩得意之色道:“不如,就让我给收了吧,我替太子照顾他的战刀,也勉为其难替他照顾照顾那娇滴滴的美人。顺便,让那美人给我生几个大胖儿子。”
看到自家将军如此模样,旁边的参将不禁又问起了过来禀报之人:“和亲使团都会带卫队的。这公主,身边带了多少人?”
“这……这我们还没数过。”
参将:“蠢货!哪用得着你们数,就说要为他们安排客馆和餐食,问要准备多少!”
前来禀告之人连忙按照吩咐去办,而参将则和守将小声说起话来。
“将军,我以为,把那大商的公主收了,这事虽然痛快,却不妥当。”
对上守将不悦的神情,参将又道:
“她原本是要嫁国主的,在大商使臣的周旋之下,才改而要嫁给太子。将军若是想起兵,把她收了倒也没什么。但我们朔方郡没这打算啊,这不就白白遭人猜忌了?”
那朔方郡的守将虽然是有那么一点蠢,却还没蠢到家。
听自己的参将这么一说,他也意识到了,那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守将不禁心中一阵后怕,说道:“好兄弟,那你说,我们如何是好?”
参将:“我们可以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全都扣下来,只把一个光溜溜的公主给那缺了牙的小儿送过去,当卖他一个人情。”
守将一听“光溜溜”这个词,心里就痒得很。
他拍了拍参将的肩膀,赞同道:“好,就给他光溜溜的送过去!别的都不给。而且,就连这个光溜溜的公主,也不能白送了。问他要战马,问他要奴隶。
“毕竟,我可他娘的给他让出了个公主呢。我要是不让,他能娶到这等出生高贵的小娘子?可算逑了吧,他连个城主的女儿都娶不到!”
第33章
“诶,快来, 快来帮我揉揉腰。”
为了赶在先前约定好的期限内抵达魏国王城, 和亲使团的队伍这些天来都是紧赶慢赶的。
那一天天的, 都在下面走着的人肯定是羡慕能坐在马车里的人的。
可即便是赵灵微这般会武的, 一整天都只是坐在车里, 她也会觉得特别特别的累。
这不是, 她才进到朔方郡的守将为他们安排的客馆里,便直接趴到了床榻上, 让身边的沉琴和童缨给她这也按按, 那也按按的。
“鞋, 鞋也给我脱了。”
待到鞋也被脱了, 赵灵微便不顾公主的仪态, 舒坦地在床榻上翻来滚去,好好地活动了一番。
可不等她活动到舒坦了,便听到楼下传来女子受到惊吓后发出的声音。
赵灵微的动作立马便停了下来。
自他们从神都出发, 一直到现在,已有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了。
如此,赵灵微自是能辨得出来,那是他们使团中的,被选去送给魏国国主的一位美人。
不等她和身边的侍女交换一个眼神,她便听到了几句用魏言说出的话语。
“叫什么叫啊,摸你两下而已。”
那位美人不懂魏言, 也自是更为惊慌失措了。
淫邪的调笑声便响了起来, 并且那两个说着魏言的男子还彼此交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