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微吸了一口气,凝神想了片刻。
她道:“无妨。既然这世上不止有至美之色,我便不可只是看那落花,看那流水,看山川壮丽之景。向正使,带路吧。”
于是那间屋子的门被完全打开,屋内的浑浊之气也便溢向屋外。
贺楼楚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但是看到里面的情形,他便直接从赵灵微的身后走到了身前。
那高大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其松雪之意也替她稍稍抵挡住了那片污浊。
赵灵微在愣了愣之后笑了起来。
刚才与向正使说了话,倒是把他给忘了。
“让我进去吧。我让大家替我忙了一整夜。和那些能让人身陷险情的危险相比,总有那么些小事,是我该出手去做的。”
那语调太过温柔,竟是让此处除了他俩之外唯一能听懂这些的向天鸽都偏过了老脸,不看他们这里了。
这间让人寻欢作乐了一整夜的屋子,炉火烧得极旺。
里头热得甚至都让人觉得有些燥了。
当向天鸽将屋子的门全然打开,那些从外头冲进里头的寒冷之意自是让里头的好些人都骂骂咧咧地醒了过来。
一名低级武官被他们唤去把门给关上。
当那人走至门口时,便看到了衣着华贵得能让此地蓬荜生辉的少女推开挡在她身前的人,就此现于他的眼前,也令他失去了所有的话语。
随着赵灵微看了一眼里头的情形,并提起衣裙踏进这座酒池肉林,那插在她发间的金步摇便也摇晃了起来。
醉了一宿的低级武官看她这样进来,便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也不知是那名贵的点翠坠子,还是金步摇的主人让他被迷乱了眼睛。
低级武官觉得晕乎乎的,并晃晃悠悠地坐倒在地上。
“哪个是他?”
太和公主轻声问道。
于是向天鸽便在那一片糜烂之景中努力辨认了起来。
随着向天鸽走近那些醉醺醺的,刚要醒来的人,赵灵微便该跟着他,也向前去了。
是,她的确是在执意要进到这里之前便已想好了。
但当她真的进入到这般景象之中,她还是会像一只通体白色的,高傲的猫儿一样,看着眼前的整片泥泞,都不知该把自己的脚往哪处放。
跟在她身后的贺楼楚便是在此时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
那股猛然而至的,存在感极强的力道让她睁大了眼睛。
她正要一个挣动,就听到贺楼楚对她说道:“我带你走。”
贺楼楚又道:“向前走。”
她已然不想再去看那些或多或少地赤着身的男男女女,便把视线往下挪,往已走到了自己身旁的,贺楼楚的衣摆处看。
被冷风吹醒了的那些朔方郡武将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们的面上原本还是一片戒备之色,然而看到屋内那身穿大商式样的红色大衣,其尊贵之气让人一见难忘的少女,再一看在她前头找人的商使,就又松懈下来。
“哟,这就是他们的公主啊。”
“好看,好看。”
这些人没看见守在外头的千牛卫以及千鹘卫,就光是看到了跟着赵灵微一起进来的仇、孙、贺楼三人。
他们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还笑呵呵地给向天鸽指着他们将军的位置呢。
也就是在向天鸽态度极佳地说出了“多谢”一词时,贺楼楚那抓着赵灵微的手突然一下子握紧。
赵灵微痛得脸色都发白了,却没有发出声来,而只是呼吸重了些许,顺着贺楼楚正在看着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把看起来绝非凡品的戟刀。
一把连刀柄都是用金属所制,上面还有铸有雕花的单刃戟刀。
无论是戟上的尖刃,还是戟刀边上的月牙形刀刃都泛着一股极为危险的暗光。
赵灵微只要一想,便能知道骑在马背上挥舞这样一把戟刀该是怎样威风凛凛的事。
可此时,如此宝刀却是与那些吃剩下的牛骨、羊骨以及碎肉一道,倒在了墙边。
而在那月牙形的刀刃上,则还荒谬地卡着一层厚厚的墙灰。
显然它之前是被人靠着墙放着的,却因为戟刀的底部也是金属制的尖刃而无法站稳,便如此慢慢地,慢慢地划着墙往下滑。
最后,轰然倒地。
“哐!”
“公主!找到了!”
向天鸽的声音唤回了赵灵微的思绪,而先前还隔着衣袖抓着她手的贺楼楚,则不知在何时松开了她。
被步六孤弗埋首在腰上的女人醒来后连忙要坐起身来,却是又被睡梦中的那人“啪”的一声拍在了胸上。
“别吵!”
女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赵灵微于是稍稍挪开了些视线,对向天鸽说道:“去把他叫起来。”
但话一说出口,赵灵微便又抬起手来,说道:“态度好一些。”
而后她又对仇怀光下令道:“这些女人……也是向正使请来的。你便去外面借几件披风,让她们好披上吧。”
“是!”
仇怀光看了屋子里的这些人一眼,确信他们没可能在顷刻间便于贺楼楚的眼前伤到赵灵微,便向着屋外走去了。
那步六孤弗显然是昨夜喝得太多了,也在女人的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他让向天鸽唤了好几声才真的清醒过来。
而他一看那立在他身前的盛装美人,脸上便又笑了起来。
“听说,将军等了我一夜。”
赵灵微仅仅是站在那里,便以她那属于皇嗣之女的仪态和风华与屋内的所有人都划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她是用商言说出的这句话。
向天鸽一听便明白了自家公主的意思,帮她把这句话译成了魏言。
“他娘的,可不是吗!你这小娘子,真让老子好等!”
说着,步六孤弗便站起身来,要走近赵灵微。
可不等有人去拦他,他便自己向后跌了一下,用手撑住了桌案才没有倒在赵灵微的身前。
这本该是一件丢脸的事,可步六孤弗却是大笑起来。
“公主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穿着衣服都这么好看,迷得我都站不稳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若向天鸽是在前一天的晚上听到这句话,自是会强掩住惊慌,并陪着笑让对方别这么说了。
可这会儿,他们已胜券在握。
步六孤弗还是这般模样,那便很是无趣了。
步六孤弗不知道赵灵微是懂魏言的。
见向天鸽不说话,便呵斥他道:“你聋了吗!把我的话说给你们公主听啊!”
向天鸽没好气地偏过脸去。
他按捺着不愉快,对赵灵微恭敬道:“公主,这话我没法译。他简直是在当众羞辱公主。”
步六孤弗身边的参将昨夜不像他们喝得那么多。
看到向天鸽与那原本应该既惊慌又害怕的和亲公主现在都是如此态度,便已然觉得很不对劲了。
“将军。将军这……”参将站起身来,唤起对方。
可步六孤弗才要转过头去,赵灵微的声音便又响起了。
“听闻,将军说不怕我去太子那里告你的状,也不怕我在到了王城后说你对我颇为不敬。”
赵灵微既然不是用魏言在与那步六孤弗说话,便不需看着他,而只是在仇怀光为那些女子送去斗篷,并让她们这便离开的时候向四周环顾一圈。
她看似是在看这间屋子,实际却是将屋内每一名武将的样子与神情都收入眼中。
“不错,我就是这么说的。”
说着此话的步六孤弗显然颇为得意,他道:“活人难道还用得着怕死人吗?那小子的人头都被我砍了,他的龙雀天戟也被我给收了。”
谎话在昨夜被炫耀了多次,于是他便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此刻,步六孤弗那魁梧的身躯晃晃悠悠的,绕着赵灵微走了一圈。
“嗯,不错。是真不错。虽然不够辣,但就是勾人得厉害。带劲,他娘的,老子的心都痒了。”
那边的参将唤了自家主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便上前来要拉住对方说话。
可美色在前,还醉着的守将哪有心思听一个大男人说话?
步六孤弗推了参将一把,一步步地逼近这位看起来柔弱可人的和亲公主。
“你们都别动。我自有安排。”用商言说出这句话的,是赵灵微。
但贺楼楚却是听不懂的。
他捡起落在了角落里的龙雀天戟,仿佛在看死人一般地看着朔方郡的守将及其部下。
步六孤弗虽然既好色又自大,但如此明晃晃的冷意,他还不至于感觉不到。
他的目光依旧还紧紧黏在红衣公主的身上,嘴上则沉声命令道:“看好那人,别让他来打搅我!”
在说出如此命令之后,他的那双眼睛便在赵灵微的注视下露出了邪念。
“公主,我虽已决定要把你送给拓跋缺,但你实在是太让人喜欢。不如,你就先陪我玩上几……”
“天”这个字还未说出口,他的血便自颈部的那道伤口飞溅出去。
出刀之人,则正是他眼中柔弱可欺的大商和亲公主。
赵灵微的刀法太快了。
那并不是这些魏国武将所熟悉的气沉山河之势,也不是战场上所常见的乱刀砍来、乱刀砍去。
它是惊雷声响起之前的那一下闪电。
仿佛无比轻快,又悄无声息。
却是在落下的数息之后才在人心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红衣的赵灵微仿佛是担心自己的白色围脖会被弄脏,便在出刀之后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自己。
当衣袖被放下,所有人便都看到了她那苍白了些许,却依旧美得动人的脸。
那些先前还都在提防着贺楼楚的人便怔怔地看着她。
连带着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步六孤弗也是如此。
被赵灵微拿在了手上的刀还在滴着血。
宝刀与美人便在此刻合为了一个动人心魂,却又危险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意象。
她见捂住了自己脖子上伤口的步六孤弗怒目圆睁着,那魁梧得仿佛山丘一般的身体也就要向她倒来。
如此,她便又出一脚,将已成名多年的这名朔方郡守将踹倒在地。
鲜血飞溅着,那壮硕的身体则仿佛出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一弹一弹的。
赵灵微便是在此时,用魏言说出掷地有声的话语:“我对于和死人一起玩闹没有兴趣。”
说完,她便看向那名先前已然拦了自家主将数次的参将。
悦耳的声音也在下一刻响起。
她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第43章
‘你想死,还是想活?’
屋内的朔方郡武将瞬时安静了下来。
整间屋子里, 只余离开之前还往回看了一眼的女人发出的惊叫声。
魏国尚武, 不乏性格泼辣彪悍的美人。
并且, 也不乏把自己打扮得好像男子一般的女人。
可这些人……却从没有见到过像眼前的大商公主一般的。
她的下巴尖尖的,藏在兔毛围脖下的脖子, 可能细得让人一捏就断。
她的腰也是细的。
即使穿着厚厚的大衣,也可以在向前一步步地走去时,让颇善此道的男人感受到她那藏在冬衣下的曼妙线条。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她以那般刀法轻取步六孤弗的性命, 并将那于她而言近乎庞大的身躯踹倒在地, 那份摄人心魂的美也就化为了毛骨悚然。
这些朔方郡的武将们先前还觉得, 让屋外的寒风窜进了屋子,实在是太冷了。
可这会儿,他们却觉得背后已然被汗湿了。
酒醒了, 他们也拔出刀来。
默不作声地,极为防备地看着屋中的那四人。
他们似乎还是没有把赵灵微的问话当回事, 反而只是将其当成了一句狠话、一句威胁。
但如此情形却没有让赵灵微感到害怕。
她拿着刀的样子已然展现了这一点。
“千牛卫, 进来吧。”
公主已然下令,于是守在外头的那些男性护卫便冲进屋来, 令原本还打算一搏的参将面如土色。
不知是屋内的哪一名朔方郡武将举起刀来, 高喊着就要冲一名离他最近的千牛卫而去。
然而才过了两招, 就已经被参将喝止了。
“别打了!”参将一副颓败的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们的那些守在外头的亲卫, 已经全都被他们给解决了。”
屋内的人不服气地问他:“那又怎样!我们难道还能怕了他们吗!”
“对!”
“难道还能怕了他们?”
在知道了那公主的魏言其实说得很好之后, 这些魏国的武将再说起话来, 总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感觉那个盛装来此的公主仿佛随时都在听着他们,也在盯着他们一般。
但他们还是把气势喊出来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贺楼楚已然走到了赵灵微的身后。
他的存在感太强了,也一点都不适合当个护卫。
只不过一靠近,还没说话呢,就已经让赵灵微知道他来了。
贺楼楚的如此举动也让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的赵灵微真的感觉到安心了不少。
她拿出了块软帕,原本想要擦一擦自己的刀。
但现在,她却是在看到了手握那把戟刀的贺楼楚时把帕子给了他。
“给它擦擦吧。”
是给“它”擦擦,而不是给贺楼楚擦手。
赵灵微也是爱惜兵器之人。
看到宝刀如此,她也是心疼的。
怎料贺楼楚接过了她的帕子,却又在随后撕下了自己的一块衣摆,仿佛交换一样把它交给了赵灵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