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帝神色难辨,背着手, 走到佳淑仪面前。
佳淑仪倒也乖觉, 心知不好, 忙认错道:“臣妾失言,请陛下责罚。”
她平日在成康帝面前也惯常直言快语, 没规矩的话没少说。成康帝见惯后宫美人乖顺恭谨,对她的偶尔放肆也多有纵容。
这回不小心惹了定北王殿下,她本以为乖乖认个错,皇上最多嘴上斥责几句就会将这事儿轻轻揭过, 毕竟她平日拒不认错或是认得不情不愿, 皇上也没真拿她怎样。
可今日成康帝的态度有些出人意料, 声音冷而威严道:“屡教不改, 朕是该罚你。”
“皇上!”佳淑仪慌忙抬头。
“来人。”
眼见成康帝要动真格, 她忙转身,对着江绪与明檀深深一福, 抢在成康帝吩咐前快语道:“王爷,王妃, 方才是妾身一时失言,还请王爷王妃见谅。”
明檀此刻倒是对佳淑仪有些刮目相看,这位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嘛,至少关键时刻,很是放得下身段。
佳淑仪在后宫的确算得上张致轻狂,仗着家世好,时常挑衅高位宠妃,欺压低位宫嫔,甚至敢在皇后宫外暗讽皇后无宠,可她如此这般,凭的也不止是家世和那份不怕死的嚣张。
她知晓兰妃素来是清淡如兰的高洁才女,必是不屑与她口舌相争,只要不是太过僭越,兰妃就不会还击。
而皇后娘娘时刻保持宽和大度贤惠端庄的国母风范,后宫诸般争嘴,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小妾打闹,便是私下编排她这大妇几句,想来她也懒得为此放下身段多作计较。
方才讥讽明檀,她一时气不过,的确是失了分寸,不巧又被皇上和定北王撞上,皇上还好,主要是那定北王,前阵子才弄死个侯爷呢。遇上这尊惹不起的杀神,还能怎么办,只能认怂了。
她认怂认得毫不犹豫,可这世上也没有你认,旁人就必须接受的理。
“若犯了事都能用一句失言掩过,大显要律法做什么。”江绪冷淡道。
成康帝沉吟半瞬,点头:“定北王此言有理,来人,佳淑仪……”
见状,佳淑仪情急,忽而皱眉捂住肚子,轻喊了声,又作出极力忍耐的模样:“臣、臣妾肚子――”
先前帮她说话的宫嫔忙扶着她坐下,急切道:“皇上,佳淑仪身子不适,许是腹中胎儿闹腾所致,依臣妾之见,不若先让佳淑仪回去歇着,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身体不适,歇就能歇好,那边关告急,等就能等平么。”江绪漫不经心,“有仗便打,有病便治。”
成康帝扫了眼佳淑仪,沉声下令:“来人,请太医。”
江绪:“请封太医。”
佳淑仪咬着唇看向成康帝:“皇上,臣妾的胎一向都是李太医看的。”
“淑仪是信不过封太医么。”
她忍住心中的慌张与恐惧憋了句:“那王爷是信不过李太医么?”
“信不过。”
“……”
这话也只有定北王殿下敢说了。
满座无人再驳,成康帝喜怒不明地坐在上首,等着封太医前来搭脉。
其实在座之人心中都门儿清,哪能这般凑巧身子不适,这给不给台阶,不过是全凭皇上心意罢了。
只是未料定北王殿下为了王妃会如此较真,直接替皇上做了决定,半点不给佳淑仪腹中龙胎面子。
果不其然,封太医细细搭了几遍脉,谨慎禀道:“回陛下,淑仪娘娘腹中的龙胎,十分安稳。按理说,是不应该腹痛的,这腹痛……微臣委实不知从何而来。”
佳淑仪心中惊惧,咬着唇不敢出声。
成康帝望了她一会儿,忽然怒而拂盏:“啪――”
瓷器碎裂声极为清脆,众人都不自觉地唰唰下跪,只有江绪还负手站着,无惧帝王之怒。
“佳淑仪言行无状,以子挟宠,如此倒也不配淑仪之位,着即降为贵人,禁足至回宫,也好静心养胎,静思己过。”成康帝沉着声拍板定论。
江绪略略点头:“陛下圣明。”
其他人也忙跟着高呼:“陛下圣明!”
成康帝:“……”
他没好气地瞪了江绪一眼。
江绪仿若未觉:“若无事,臣告退。”
成康帝挥了挥衣袖,示意他赶紧滚。
他回身走至明檀面前,朝仍跪在地上的明檀伸手,静道:“起来。”
这样是可以的吗?
好像也没人有意见的样子。
明檀顿了顿,小心翼翼伸出小手,缓慢起身。起身后,她朝成康帝福了个礼,又老老实实被江绪牵着,亦步亦趋离开了凉房。
众妃嫔:“……”
竟是有些羡慕。
一直走到离凉房甚远之地,明檀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她仍是担忧,边小步往前,边斟酌问道:“夫君,你方才那般,皇上会不会有些……”
就仿佛是逼着皇上处置了佳淑仪般,总觉得皇上会对他心生不满。怎么说,佳淑仪腹中怀的都是龙子,龙子的体面还是该给的。
若佳淑仪因此郁结于心,损伤腹中胎儿,难保以后皇上不会对他心生芥蒂。
可江绪不以为意,只应了声:“无妨。”
他既这般说,想来是自有分寸,且,虽不知为何,但明檀也略略感知出成康帝对江绪,似乎已经超出了寻常君臣与皇室堂兄弟之间该有的信任。
想到这,明檀乖巧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只不过她又犹豫着,扭扭捏捏说起另一话题:“其实,其实佳淑仪……佳贵人说的也是事实。夫君,我们成婚也三月有余了,我的肚子好像没有半分动静呢。”
“才三月,你想有什么动静?”
“那很多人家都是新婚月余就有喜了……”
“那很多人家还终生无嗣。”
“……”
“哪家呀?”
明檀真情实感地好奇。
江绪顿了顿:“本王都不急,你急什么,且女子早孕,本就于身体无益。”
“喔。”
江绪这么说,明檀倒是安心了不少。既然夫君不急,那她也是不急的,且她的确也没做好成为母亲的打算。
傍晚园中清幽。
江绪出园,去了军营办事,明檀正在亭中无聊抚琴,不想兰妃竟主动前来找她。
明檀稍感意外:“兰妃娘娘。”
“王妃。”兰妃行了个平礼。
兰妃是清淡婉约型的美人,气质与沈画有些相似,只不过相较之下,兰妃更为沉静,瞧着有些清清冷冷的,明檀见过她好几次,但也没听她说过几句话。
未待明檀出声,兰妃便主动解释道:“今日多谢王妃不与妾身计较,点那一出《人月圆》,妾身的确并无他意。”
“我知道,兰妃娘娘不必挂心。”
淑妃让她在《梧桐雨》和《人月圆》中作选,她是绝不可能选《梧桐雨》的。
悲是一宗,最要紧的是《梧桐雨》讲的可是帝王与宠妃的爱情,皇后还好端端在那坐着呢,歌颂帝王与宠妃的真爱算怎么回事?
“只不过后宫纷杂,兰妃娘娘以后还需多加留心。”她提醒了句。
也不知想到什么,兰妃静了半晌,才轻轻点头:“对了,今日见王妃喜啖荔枝,宫中又恰好还有些新鲜的,便顺路拿了过来。”
明檀见了,笑道:“多谢兰妃娘娘美意。”
明檀的确爱吃荔枝,只不过这新鲜荔枝可是难得之物,这回进贡的,后妃里头除了皇后,也就只有淑兰二妃,还有怀着身子的佳贵人得了。
昨儿春星阁也送来了一小篓,她早就吃完了,今儿在凉房又用了一小碟,还是有些馋,没成想兰妃颇会投她所好,且瞧着这量,是把皇上赏的全给送过来了罢。
兰妃又道:“荔枝性温,只不过放在冰鉴中浸过后不免寒凉,王妃还是慢些吃的好。”
明檀矜持应了。
可待兰妃走后,明檀就忙指挥着婢女将荔枝全都摆了出来。
不是在凉房看戏,她也不必自个儿剥,边吃着婢女剥好的冰荔枝,边让人染着丹蔻,素心还在一旁给她念书,习习夜风吹来,怎是“惬意”二字了得。
只不过若知这份惬意的代价是半夜小腹绞痛、动静折腾得整个永春园都误以为春星阁出了人命、圣上差点都摆驾前来,明檀必会好好听兰妃之言。
“王妃如何?”
封太医斟酌道:“王妃食多了冰荔枝,又,又……”
“又什么?”
“又月信方至,所以小腹绞痛。”
封太医被婢女前来寻他时那番焦急模样惊出了半身汗,此刻背上的汗被风吹干,还凉飕飕的:“微臣已为王妃开了缓解之方,只这绞痛本就因人而异,许是还要痛上些时辰才能有所缓解。”
江绪:“……”
他今夜在营中,原是要与青州回来的将领秉烛议事,听人来禀王妃小腹绞痛,面无人色,疑是被人投毒,只好撂下一众将领,匆匆赶回。
可竟是吃多了荔枝。
他默了默,忽而撩帘入屋。
屋内,明檀缩在榻上,已经没什么力气再痛呼了。小腹还是一阵阵绞痛,每每袭来,额间便会滚落豆大汗珠,她蜷成小小一团,疼得意识都有些模糊。
今日所议之事甚为要紧,被这等荒诞小事扰断,江绪心中本是有些厌烦的,可见到她这般头发凌乱,面若纸色,难受又可怜的样子,那点儿厌烦即刻便被其他情绪取代。
他落坐榻边,轻轻帮她捋开贴在面上的发丝,粗糙指腹在她柔嫩的小脸上停留了会儿,正欲倾身,又对上她朦胧睁开的双眼。
“夫君。”她的声音极小,还带着哭腔,“阿檀怎么了,阿檀是要死了吗?”
“无事,别怕。”
他想了想,将人捞了起来,抱在怀中,温热的掌心贴住她的小腹。
“阿檀到底怎么了,方才流了好多血,该不会是吃错什么东西小产了吧?”
她平日月信从未如此疼过,今日又频频提及有孕一事,下意识便作此想。
江绪完全不知她为何会联想至此,一时无言,竟不知该不该答。
见他不出声,明檀以为是默认的意思,眼泪唰唰唰地便流了下来:“阿檀对不起我们还未出世的孩子,都是阿檀的错,到底是为何,是不是佳贵人……”
“不是,并未小产,只是吃多了冰荔枝,来了月信而已。”江绪不得不解释。
“……”
明檀立马收了哭声,泪眼汪汪地望着江绪,还不自觉打了个泪嗝。
第五十三章
深夜, 月色溶溶,明星点点,春星阁内也烛火通明。
明檀得知脑补的是个乌龙, 心中大石落定之余,委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在江绪面前出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如今应对起来也颇有几分游刃有余。
她打完泪嗝没过几瞬,就立马皱眉捂住小腹,趴在江绪肩头,气若游丝道:“夫君, 好疼,阿檀肚子好疼。”
虽是在转移话题, 但明檀也没说谎, 她的肚子仍是一阵阵地抽疼得紧。
江绪不知该如何安抚, 只拍了拍她的肩,不甚熟练地安慰了声:“再忍忍。”
好在封太医开的药终于煎好送了进来, 那药温热,里头应是放了红糖,甜甜的。江绪耐着性子一勺勺喂,明檀也乖, 半点都没抗拒。
只不过正如封太医所言, 绞痛因人而异, 喝下去半晌, 明檀也未有缓解迹象。
素心又灌了汤婆子送进来, 江绪接过,依素心所言, 将其隔着里衣放在了明檀的小腹之上。
可这大热天用汤婆子,明檀的汗越出越多, 原本只是疼,现下又多了一重热,她难受得像只病蔫的小猫,唇色苍白,只能软软地缩在江绪怀中。
也不知是方才拿肚子疼转移话题遭了报应还是如何,过了许久,未有缓解便罢,她还感觉腹痛愈发频繁剧烈。
“夫君,阿檀真的好疼。”她忍不住,委屈地哭出了声。
江绪抱紧她,下巴抵住她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自然地安抚着:“乖,不哭。”
“夫君,你能不能直接将阿檀敲晕,这样就不用疼了。”
别说,江绪还真认真考虑了下。
可很快明檀又抽噎道:“算了,敲晕也很疼,若是一记敲下去还没晕,也太遭罪了……夫君会点穴吗?有没有什么穴位是一点便能晕过去的?”
有是有,只不过能让人即刻陷入昏睡的穴位都很危险。
江绪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将她放在榻上,落下帐幔,召了封太医进来。
“太医,王妃腹痛之症暂未缓解,可否用药或是施针使其昏睡。”他问。
明檀和小可怜似的,小声在帐内补道:“不要施针,施针很疼的。”
“这……”封太医想了想,“此症宜疏不宜堵,随意用药怕是不妥。这样,微臣减一减量,为王妃配一服安神汤,好助王妃尽早入眠,王爷以为如何?”
如今别无他法。
江绪点头应允。
封太医忙躬身告退,去为明檀开方。
不一会儿,安神汤煎来了,明檀又服下这碗封太医亲自盯出来的安神汤,可她这神还没怎么安,倒有些想要如厕了,毕竟这汤汤水水也灌了好几碗。
于是江绪又抱她下了榻。
江绪本想直接将她抱去厕房,可明檀怕丢人,说话都快没声儿了,还死活不让,只叫婢女搀着,艰难地走去了厕房。
她这情形,如厕也麻烦得紧,要忍着疼换月事带,还要坚持净手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