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请先冷静下来……”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眼前蓦地一亮,更加令人“冷静不下来”的场景出现了。
在他们身后,黑漆漆的小水潭中忽然光华大盛,好像凭空里映照出一轮明月。
紧接着,那轮“明月”从水中徐徐升起,越来越高,拖出了底下一截穿着白衣的身躯——
呸,什么明月!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的头!
女鬼一改方才唯唯诺诺的神态,横眉怒目,威风凛凛,整个人、哦不,整个鬼棒槌似的朝他们面前一杵,中气十足地大骂道:
“我说你,那个掉毛鸡一样的小少爷!你他娘的就是传说中的白家少主?你带来这些小鸡仔,就是青城这一带最厉害的仙家子弟?逗我呢吧!格老子的,难怪姜、齐两家猖狂这么多年,你们看看你们,连一个能扛事的都没有,一群扶不上墙的磕碜玩意儿!”
“我……你……”
白恬沉浸在失恋的悲恸之中,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骂,可谓雪上加霜。他一脸“我爹都没骂过我”的震惊表情,刚要开口分辩,又被下一通狂风暴雨般的痛骂堵了回去: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你就是个憨憨,亏我还以为你们能帮我报仇,我也是个憨憨!要不是有这几个路过的好心人,我多年心血都要付——付——付那个什么流!琼枝玉兔都不认得,还敢惹,你们有几条命啊?”
“……”
舒凫压低嗓门问道,“这玉兔真有这么厉害?”
柳如漪:“落单的玉兔只是小妖,但他们的族群非同一般,繁殖能力惊人。冬天埋下一只兔子,来年春天就会长出一棵树,树上能结成百上千只兔子……”
舒凫:“???”
无性繁殖???
“行了,先不提那些兔子。”
白衣少女也不在意众人惊骇的视线,在一块岩石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摆手道,“如今离开了藏木林,我也藏不住自己身上的鬼气,就这么着吧。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抖什么?没见过鬼啊?”
众人:“……”
这种画风的鬼,一般人还真没见过。
眼看这天聊不下去,舒凫只好再次挺身而出,代表活人一方与鬼交涉:“这位姑娘,请问你将我们引入湖中,究竟所为何事?”
“嗨,还能为什么!”
白衣少女面对舒凫,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面色和语气都缓和了几分,“妹子,看过话本没有?像我这样的女鬼化形,那肯定是身负惨案,沉冤待雪,必须的!找你们来也没啥事儿,就是想告诉你们,‘穷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
舒凫一时语塞,只好顺着她的话头提问,“请问,‘穷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青城……”
“住口!你这鬼怪,休要妖言惑众!”
沉冤待雪的女鬼刚起了个头,就被一旁的少年嘶哑着喉咙打断,“穷奇就是一种凶恶妖兽,为非作歹,杀人无数,人人都知道!还能有什么隐情?我看你和那妖兽是一伙的,处心积虑把我们诱骗过来,就是为了给它果腹!”
舒凫冷眼朝他一瞥,发现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捉兔子送人的“方公子”。一张大众脸上几点雀斑,龙套的一目了然。
天可怜见,她看文途中最讨厌的剧情之一,就是关键信息被龙(杠)套(精)插嘴打断。杠精们一口一个“我不信”、“你闭嘴”,将多少即将水落石出的冤情再次沉入水中,以至于误会不断加深,主角一次又一次和真相失之交臂。
退一万步讲,这白衣女鬼也算是少爷小姐们的救命恩人,方公子一个差点引怪团灭的,哪儿来的底气杠得这么欢实?
有这份自信,咋不回家杠你爹呢?
想到这里,舒凫不假思索地伸手,剑鞘勾住方公子腰带,运足力气一挑一甩,将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少年再次抛回水里。
扑通!
“……”
在水声和少年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舒凫将一点暗爽藏在心底,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装模作样地欠身施礼,向女鬼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好意思,你继续。”
想打断我听故事?
那我先打断你。
第十二章 左道
好久不见,我又来打你啦
作风豪迈、一口乱炖式方言的女鬼,意外地有个很秀气的名字,叫做田馨。
舒凫看了看眼前的“甜心”,又瞄了一眼身旁的“白甜”,莫名感觉嗓子眼儿里齁得慌。
这名字取得也太甜了!
田馨姑娘被那位没眼色的方公子搅了谈兴,看着眼前一堆懵懂的歪瓜裂枣,一时间意兴索然,也懒得再给他们讲故事,只向舒凫点头道:“妹子,你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有些东西,你亲眼一看就知道了。”
“我?”舒凫有点受宠若惊,“多谢田姑娘。只是不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子高兴,看你顺眼呗。”
田馨说得豪爽,表情却一派讳莫如深,口风一转岔开话题,“对了,你知道这是啥子地方不?”
“这……”
这鬼知道啊。
鬼的确知道:“此地位于青城西北方三十里,是齐家三爷的一处别庄。”
“齐三爷?!”
还不等舒凫表现出惊诧之色,其他少年们已经先一步惊叫出声,“怎么会是齐家的地盘?好端端的,齐家在藏木林里开个传送阵做什么?”
田馨讥诮地一提唇角,重复道:“是啊。好端端的,齐家在藏木林开传送阵做什么?”
“……”
舒凫事先推敲过一轮,心中自然明白,这座传送阵的目的地意味着什么。
穷奇曾经在藏木林一带出没,林中却不见踪迹,又有一座隐蔽的传送阵通往齐家……
这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
就连白少爷也察觉了端倪,脸色发青:“你是说,是齐家……齐三爷在豢养穷奇?八年前,穷奇之所以会神秘消失,也是因为齐家用传送阵把它转移了?他们是一伙的?”
“不对。”
然而,这个“几乎明摆着的”答案,却被一道清淡温和的嗓音否定了。
舒凫错愕回头,只见江雪声不疾不徐走在她身边,壁灯幽蓝的光线投落在他脸上,看上去有一种冷淡的悲悯。
他轻声细语地说道:“齐氏族长一脉在剑道上有些造诣,其他什么三,什么四,都是不三不四的废材罢了。豢养穷奇?他们没那个本事。”
舒凫:“……”
这人的刻薄再一次令她叹为观止。
其他人也被他的狂言震惊,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白恬被父母按头相亲,原本就不太买什么“齐三爷”的账,顺口接话道:“那你说,这背后是谁在捣鬼?为什么藏木林里的传送阵会通往齐家?”
江雪声偏过头睨他一眼,没答话,仿佛在掂量这是个什么玩意。
在幽暗的灯光下,他那种浮于表面的“平庸寡淡”、“文质彬彬”褪了个干净,薄薄一层笑意漂在脸上,像是清晨水面上一团稀薄的雾气,虚假得有点敷衍。
与其说是魔鬼,倒不如说他像个魔头。
柳如漪察言观色,看出他不耐烦解说,便代替这纡尊降贵的魔头开了口:“齐三野心勃勃,自然是有掺一脚的。但他本事稀松,一不擅长阵法,二不擅长御兽,‘穷奇’之所以能在青城兴风作浪,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外人插手。”
这一席话说得深入浅出,合情合理。白恬一双大眼睛里闪着倾慕的光,刚要鼓掌赞同,却只听见一道嘶哑的男声响起:
“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余地?你也配议论齐小姐的父亲!”
舒凫蓦地一怔,还以为是方公子又从水里爬出来作妖,一回头才发现龙套面孔换了一张——倒也不算陌生,这人正是一开始挤兑他们“外地人不要多管闲事”,之后又倾倒于柳如漪美貌的少年。
如今看来,让他为之倾倒的美人恐怕不止一个。
同样是不自觉地被男色打动,这位少年却不像白恬一样当机立断、说弯就弯,反而自觉受到欺骗,愤怒之余还有一点恶心:“堂堂八尺男儿,却穿着女子衣裙,涂脂抹粉,忸怩作态,简直……”
“简直什么?”
舒凫扶剑一笑,冷森森地截口道,“接着说啊。好一位阳刚少年郎,金钗罗裙、胭脂水粉,哪一样羞辱到你的男儿气概了?”
柳如漪原本不以为意,这会儿见她突然发难,反倒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抿嘴笑道:“还是女孩子会疼人。”
白恬听见这话,神色越发黯淡:“柳姑娘……不,柳公子,他果然喜欢女人……”
舒凫:嗨嗨嗨,醒一醒。
柳如漪眉目舒展,把方才插话的少年当个屁放了,双手一笼乌云般的长发,自顾自接下去道:“舒姑娘、白公子,你们可知道,这世上最擅长阵法和御兽的,分别是哪一门哪一派?”
“这……”
舒凫努力回想自己抄的笔记,“要论阵法,当世第一应属天衍门。此外,九华宗的玉衡峰,凌霄城的崆峒长老,都在阵法上颇有造诣。至于御兽,有个‘白鹿山’精于此道,但凌霄城隔三差五就去打秋风,从他们手中搜刮了不少典籍。”
“不错。”柳如漪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心中应该已有答案。”
舒凫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既擅长奇门阵法,又精通御兽之道,两者的重合点只有一个。柳如漪这一问,正是为了让她自己导出答案。
她低声道:“是凌霄城下的手?”
童瑶重伤而亡,童家一夕衰败,原来不仅是一段可有可无、为虐而虐的背景故事,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吗?
原著男女主一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邂逅的恶毒女配、霸道男配、黑暗组织数不胜数,舒凫光顾着辱骂男主,早已忘了其中有没有这一段恩仇。
如今从柳如漪口中听说,她心中并无愤慨,只是淡淡想道:不愧是古早虐文,全世界都在迫害女主,真是倒霉透了。
还有少年不服气道:“也未必就是凌霄城。一个普通的传送阵而已,谁都能设,哪儿需要精通阵法了?”
“谁跟你讲传送阵了?”
田馨杏眼圆睁,“我的娘,你不会真的一点都没发现吧?在那座林子里,除了瘴气、妖兽之外,还被人布下了老大一座迷阵啊!”
她胸膛里装满了经年累月、无人倾诉的孤愤,河豚一样气鼓鼓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豁口,当即没头没尾地诉起苦来:“夭寿哦,为了琢磨出这个迷阵的解法,把外人带到湖边,天晓得我一个孤魂野鬼钻研了多少年!我连骨头架子都拆咯!”
众人:“那是你的骨头?!”
田馨:“啊哟,不小心说漏嘴了。你们就当没听见吧。”
“……”
舒凫抬手扶住额头。
好在这女鬼还算靠谱,诉苦之余也没忘记正事,一路带着他们穿过狭长的地下甬道,简短地解释道:“你们也别瞎猜有的没的了。这位漂亮锅锅说得对,齐三爷确实在搞事情,他还有几个厉害的帮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什么‘林小诚’。”
“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活着时没有,死了更没有,也看不出那些人有多厉害。”
她语气轻松,台词却着实骇人听闻:“反正就是好厉害咯,他们往我脑门上一戳,我整个脑瓜就爆了。红的白的到处都是,只剩一个头盖骨还算完整,跟他妈破西瓜似的。”
田馨说起自己的死状,还是一样大大咧咧、言辞粗鲁,像在说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但她死得如此惨烈,连尸骨都无人收埋,难道真能一点都不在意吗?
舒凫偷偷斜眼觑她,却见她目光清明,全无一丝厉鬼特有的暴戾怨毒之色。
一望无尽的黑暗中,白衣少女平静地直视前方,仿佛除了脚下这一条路,天地万物都不在她眼中。
她忽然换了个话题:“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青城。”
舒凫听出这是刚才那个被人打断的故事,没吭声,屏息等待下文。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田馨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起普通话,语气中带有一点朦胧的缅怀,“那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回天乏术,后事都交代好了。他……不信邪,想找仙人救我,一路上到处求仙问药,就这样找上了齐家。”
“当时齐家老爷、大少爷都在闭关,三少爷收留了我们,用一粒仙丹吊住了我半口气。”
“那仙丹不是白给的。三少爷对他说,想让我长命百岁,就要替齐家做一件事。”
——“他”是谁?穷奇?田馨的男朋友?
舒凫心中狐疑,按捺着没有打断。
按时间推算,当时的齐家族长还是齐玉轩他爷爷,“大少爷”想必就是齐玉轩他爹。这位“三少爷”,也就是如今的齐三爷,自然便是齐玉轩的叔父,齐新蕾姐妹背后的靠山老爹了。
齐氏族长一脉醉心剑道,不问俗务,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闭关。这偌大的齐家,只怕早已成了齐三爷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