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舒凫眼中,这批青少年的素质良莠不齐,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甚至算不上小牛犊子,应该叫做小兔崽子,或者小王八羔子。
江雪声秀了一手从天而降的掌……哦不,功夫,当下就有几个兔崽子面色一沉,要么扬起下巴翻白眼,要么阴阳怪气地斜眼看人,好像眼珠子都不肯好好长在原位似的。
这也难怪——从天而降的功夫谁都会,却不是谁的身法都像江雪声一样飘逸潇洒,落地时漫不经心地一转身,带起的衣摆如同花一般自然散开,比鼓风机吹得还漂亮。
他这个逼装得一鸣惊人,身后还跟着俩姑娘,一个红妆艳丽,一个素衣白裳,红白玫瑰似的,俨然一副标准的人生赢家做派。要不是江雪声文质彬彬,态度谦和,对谁都是一张笑脸,指不定一转身就被哪个年轻气盛的小朋友背刺了。
“白玫瑰”舒凫堪堪站稳,一眼扫过人丛,迅速将所有人的衣着样貌都在心中暗记了一遍。
这些修士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觉得他们一个赛一个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果然修仙界人人都有一副好皮囊。
虽然其中有一个不是人。
为首的少年穿着最华丽,样貌最俊俏,态度也最骄傲,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惹眼。
舒凫定睛细看,只见他肤色白净,脸庞生得尖而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宝蓝底色的衣袍上花团锦簇,整个人活像只翘着尾巴开屏的蓝孔雀。
这会儿他被许多人簇拥着,品尝到了一点“百鸟朝凤”的滋味,不自觉地端起了凤凰派头:“请问几位是?实不相瞒,我们正准备进入藏木林除妖。几位若有意同行,届时可要听我调遣,千万不能坏了大事。”
“……”
柳如漪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以袖掩口,眉目含情,看上去颇有一点“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不过舒凫知道,他这是在忍笑。
而且还没忍住。
他这一笑就笑出了万种风情,那少年心底藏不住事,整张脸一下烧红到耳根,舌头直愣愣的转不过弯来:“这,这位姑娘……”
舒凫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心中暗道“又弯了一个”。
“别磨蹭了,我们快些进入林中吧!”
一名少女开口催促道,“要是去得晚了,指不定有其他外来的修士捷足先登,抢先一步把穷奇杀了。”
“不错。”另一名少年接话,狐疑的目光一个劲儿往江雪声身上瞟,“你们这些外乡人,最好还是少来插手,免得添乱。”
柳如漪嫣然一笑:“道友放心,我们只是来见见世面,决计不会添乱。”
于是那少年也跟着脸上一红,扭扭捏捏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舒凫:“……”
这些异性恋小朋友的一片芳心,终究是错付了啊!
与吵吵嚷嚷的活人相比,那位“死了七八年”的白衣少女倒是十分低调。她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安分守己,毫无存在感地蛰伏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像个给少侠们端茶倒水的小丫头。
要不是孤光有灵,剑身能照见本相,舒凫原本也不会向她多瞧一眼,更不会想到她是个藏在人群中的鬼魂。
【道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这鬼魂一路跟着我们啊。】
到底是上辈子没见过鬼,舒凫突然置身于恐怖片现场,内心难免有些紧张。虽然面不改色,但掌心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无妨。】
江雪声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在传音中幽幽叹了口气,长袖一扬,隔着衣袖轻轻搭上她发冷的指尖,一道温暖的真气渡了过来。
【藏木林地势独特,阴气郁积,鬼怪比别处更逼真些,寻常修士都难以分辨。你且放宽心,这不是什么厉鬼,只是个心有执念、不肯投胎的小姑娘罢了。】
舒凫哭笑不得——你姥姥的,就凭这种设定,在现代鬼片里已经算是十足的厉鬼了!
什么贞子,什么伽椰子,不也都是“心有执念的小姑娘”吗?
但是指尖流入的灵力太过柔和,暖洋洋的,温水一样浸泡着四肢百骸,顷刻间将她满心的卧槽都融化在了一团温柔乡里。
舒凫不自觉地斜睨江雪声一眼,忽然明白了柳如漪为什么说他“考虑周到”。
虽然她并不需要照顾,女鬼什么的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不过他有这份心思,还是很值得感谢的。
其他人满脑子都是穷奇——以及斩杀穷奇之后的锦绣前程,没一个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只有那女鬼百无聊赖,扭头朝舒凫瞥了一眼,视线落在她与江雪声重叠的袖口上,若有所思地一挑眉梢。
然后,她冲舒凫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女生间特有的会意微笑,眼神里装着明晃晃的三个字:我懂的。
舒凫:“……”
夭寿哦,她刚才是不是被鬼八卦了?
……
……
一刻钟后,藏木林中。
刚一进入林中,舒凫便觉得周遭陡然安静下来。
放眼四周,目力所及处尽是郁郁苍苍的古木,像无数沉默的人影,手牵着手环绕在他们身边,吞没了外界一切声息和光线。
在渐趋微弱的暮光中,林间生气勃勃的绿意也随之消隐,从树干到枝叶,都呈现出一种阴郁不祥的黑。
这场景处处透着诡异,凶险得一目了然,任谁见了也会头皮发麻,胳膊上爬起一水儿的鸡皮疙瘩。
走在最前方的华服少年倒是镇定,昂首挺胸,一边走一边鼓舞心生怯意的同伴:“怕什么?这次的穷奇没叼走几个人,想必十分虚弱,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到时候把它一围,大家齐上,刀剑法术一起往它脑门上砸,保准一眨眼就把它砸瘫了。”
“是啊,白公子说得对。没什么好怕的!”
“一切就仰仗白公子了!”
“要不是有白公子开路,我还不敢来呢。”
众人十分配合这位“白公子”的表演,一叠声地附和捧场,肉麻到不堪入耳的商业互吹满天乱飞。
白公子被吹得眉开眼笑,心里美滋滋的,孔雀尾巴翘得更高了。
但与此同时,舒凫分明看见——好几个少年嘴上吹得积极,背地里却一个个挤眉弄眼,有的冷笑,有的撇嘴,神色间充满不屑,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们从背后注视白公子的眼神,就像在目送一头开开心心蹦上烤架的猪。
很显然,白公子把大家当马仔,大家把白公子当炮灰。你不仁我不义,礼尚往来,诚信互坑。
“……”
舒凫一时间有些无语。大敌当前,厉鬼在后,一群菜鸡还搁这儿玩内讧,真是好标准的一出菜鸡互啄。
她自认为也是菜鸡之一,但她至少态度端正。
舒凫懒得关心菜鸡,索性就任凭他们上演男版宫心计,自己一边紧跟着江雪声和柳如漪的背影,一边在内心琢磨“穷奇”一事的蹊跷之处。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是个天生的爆脾气,受不得委屈,半边脸挨了打就要把对方打成半身不遂,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脑子。
之前她刚听完一耳朵陈年旧事,先是被柳如漪拉去逛街,接着又被齐小姐一通胡搅蛮缠,满脑子千头万绪都被搅成了一锅煮开的浆糊。这会儿浆糊渐渐冷却,水落石出,她心中郁结的疑虑终于浮现了一个角。
江雪声他们讲述的历史,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倘若仔细推敲起来,其中仍然存在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比如说,“穷奇”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童家修士众多,童瑶实力不俗,又有孤光这样的宝剑在手,竟然也对它无计可施,只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就算是传说中的“四凶”,一匹妖兽而已,真有单枪匹马屠灭一个修仙家族的本事吗?
比如说,当年的穷奇被童瑶一剑断头,死得不能再死,现在的“穷奇”又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那穷奇是个英雄母亲,临死前在哪儿下了个蛋不成?
再比如说,当年穷奇神出鬼没,行踪成谜,童家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它的巢穴。为什么这一次,它的踪迹却传得路人皆知,以至于阿猫阿狗都能跑来捡漏?
……
舒凫一手按着眉心,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穷奇这档子破事里有点东西。
至于有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
再看那白衣少女,她照样是一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显露出搞事情的苗头。就在舒凫以为“可能人家只是一个路过的鬼魂”之际,那少女忽然停下脚步,黑眼珠左右一转,飞快地伸手在树干上一拍。
紧接着满树枝叶一阵乱响,哗啦一声,一团黑魆魆的物事从枝头倒挂下来。
“哇啊!!!”
前头几个少年骇了一跳,连连后退:“何方妖孽?!”
还是那白公子胆大,反手抽出自己镶金嵌玉的华贵佩剑,也不嫌脏,用剑尖在那团物事上轻轻一挑,揭开了包裹在外的一层破布。
剑柄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在夜色间泛出碧莹莹的柔光,恰好照亮了他剑尖所指的一小方区域,映照出一张惨白的……确切来说,是一个惨白的骷髅脑袋。
“哇啊啊啊!!!!!”
少年侠客们的嗓门越发敞亮了,枝头好几只寒鸦被惊动,扑棱棱地振翅而飞。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下,每一张面孔都被映照得白里泛青,乍一看格外瘆人,好像浮起了一层惨碧色的死气。
只有那白衣少女镇定自如,嘴角挂着一点诡秘的微笑,甚至还转过身冲舒凫眨了眨眼睛,并起食指和中指比向自己,用口型向她说道:
“那是我。”
舒凫:“……”
夭寿啊,这个女鬼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第九章 失言
我看着你,就如同地铁老人看手机
有这么一句话,大家都听过,叫做“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你家里已经有一万只蟑螂了”。
舒凫当然也听过。作为一名爱好卫生的当代南方人,她一向对蟑螂的繁衍生息保持高度警惕。
但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当你在森林里发现一块骨头,接下来还会发现剩余的一百多块”。
没错,这一百多块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而且每一次都是骸骨的主人——白衣少女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有时候她把胸骨和肋骨挂在树枝上,轻轻一晃就会掉落,在众人面前迎风摇摆,仿佛一副挂在店门口的鸭架子。
有时候她把腿骨埋在草丛里,故意假装绊倒,踩出清脆的“嘎吱”一声。
有时候她把手骨胳膊肘儿朝下,插在小溪底部的泥沙里,如果有人在溪边掬水,苍白细瘦的指骨就会挂住这人的衣袖,被他一起带出水面。
……
就这样,她全程毫不避讳舒凫的目光,骚操作一套接一套,直接把舒凫给看傻了。
虽说尸骨只是一副皮囊,没灵魂没感触,所谓“死者为大”、“尊重遗体”都是活人的念想,但她第一次见到玩自己骨头玩得这么嗨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硬核女鬼啊?!
舒凫一向以钢铁猛女自居,这会儿也不由地甘拜下风,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输了。
她趁众人不注意,冲那白衣少女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以肢体语言表达“您老牛逼”。
少女谦虚地回了个礼,表示不敢当。
舒凫:“……”
这鬼还挺懂礼貌!
事态发展到一步,就算舒凫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这女鬼对她没有敌意,反而表现得十分亲近。也不知是因为童家,还是因为姜若水与生俱来的女主光环。
对于那些个一头扎入藏木林的小兔崽子,女鬼也没动杀心,只是变着法儿(用自己的骨头)作弄他们,把其中几个水货吓得魂飞魄散,哀嚎与尖叫齐飞,眼泪共鼻涕一色。
至于她自己,全程都只是藏在一边暗中观察,时不时地抿嘴偷笑,仅此而已。
舒凫注意到的,柳如漪和江雪声自然也尽收眼底。江雪声面不改色,恍若未闻;柳如漪想笑又不好笑出声,憋得十分辛苦。
因为憋笑,他整个人抖抖索索的,宛如一束迎风摇曳的弱柳,可把那几个心猿意马的少年心疼坏了,一个劲儿地围着他嘘寒问暖。
对此,舒凫只有一个表情——
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
撇开这一节不谈,舒凫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不时地插嘴套话,不过一刻钟功夫,已经将这群青少年的来历背景摸了个透。
为首这位“白公子”,大名叫做白恬——人也确实很白甜,而且很傻。他的父母仿佛能够未卜先知,隔着十八年预见到未来景象,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天造地设的好名字。
白家是个不上不下的小家族,和姜家、齐家不能比,勉强比日薄西山的童家强上一些。正所谓“矮子里面拔将军”,在青城一带,白家也算是有了三分颜色,可以凑合着开个染坊了。
白恬资质平平,全靠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的染坊供着。白家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灵丹妙药一路堆,硬是将他堆成了年轻一代中的“青年才俊”。放眼方圆百里,除了姜、齐两家的嫡支后辈,就数他最争气——虽然这口气,有一大半都是爹妈替他争回来的。
平心而论,这位白少爷的心眼倒是不坏,只不过从小被人吹多了彩虹屁,飘飘然找不着北,自以为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儿童,生来就肩负着引领凡人的伟大使命。
所以,他一方面自命不凡,把队友都当成自己的马仔跟班;另一方面,他一心一意带队除妖,满腔热血,半点也没把队友往坏处想。即使别人冲他当面笑嘻嘻,背后mmp,甚至暗笑“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他也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照样昂首阔步地走在队伍前列,替大家开道兼充当炮灰,实乃白甜本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