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白连时虽为当朝大学士,但从来对下宽和,少有厉色,即便是个小小守门奴,也是慈眉善目。
守门奴踌躇了一下,道:“老爷,外头有个人要见您。”
若只是普通人,守门奴定不会这样专程跑过来,等着他禀报,早在登门时就被回绝了。
这不是一般人,白连时心中有数,“是谁?”
守门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一个...一个和公子长得很像的人。”而后他看见白连时,又小声改口,“和您也..也很像。”
白连时起初还很疑惑,后来想到了什么,瞬间变了脸色,连守门奴都能听出他话里的颤抖,“他...多大年纪?”
守门奴想了想,“约莫二十多岁,但应该比公子要年纪几岁。”
手里的铁锹应声落下,守门奴还没反应过来,白连时就从土里出来,急急往正门处去。
这并不是白致第一回 见到白连时了,他在陆渊身边十年,早就打过很多次照面,但一个总跟在陆渊身后的贴身侍卫,从来都是默默无闻。
但白致倒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白连时,粗布麻衣,身上还沾着泥土,头发有些乱,实在难以和平日见到的紫袍金冠全然不同。
他在打量白连时的同时,对方也在同样打量着他,这眉,这眼,包括那微微往下的嘴角弧度,几乎不必对方开口,他就能猜到他是谁。
白连时将他带到自己的书房,一路上二人无话,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又是一阵静谧。
白致将怀里一段红绳链给他,上头挂着一颗金珠子,年头有些久了,对着光才能隐隐看出刻了一个‘英’字。
白连时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闭上眼,眼泪从他脸颊无声滑过,“你娘呢,她还在吗?”
白致很平静地说,“死了,早十几年就死了。”
他娘死的时候,白致才六七岁大,现在想起来,记忆都很模糊了,只是每每回忆时,他总记得灯下那一双不停缝补的手。
一个还未成婚就大了肚子的姑娘,只能躲在乡下,靠着缝补衣物换几枚勉强维持生计的铜板,太早熬坏了眼,呕尽了心血,然后一病不起,床上躺了两年后,彻底香消玉殒。
太久远了,不止是白致想不起来,就连白连时自己都有些想不起来,是怎样和一个平民女纠缠到一块,还有了孩子,那个时候他仕途未定,后来几经辗转,和这姑娘断了联系,唯一记得就是他送她的这段红绳,和这颗金珠子。
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海誓山盟,到现在褪了颜色,连这金珠都黯淡了。
但白连时万万没想到,他与她还有个孩子,而且这孩子还平平安安长大,现在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亏欠,愧疚,悔恨,还有那一丝丝心虚,让他不敢直视这个孩子,甚至连他为什么会离开这孩子的母亲都不敢提,只能问他这些年来的遭遇,譬如做什么营生,如今可娶了妻,过的好不好之类。
这步棋早在十年前就下了,所有的经历提前编好,一丝破绽也没有,他问什么,他答什么。
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儿子,长相甚至比白缙更像他,白连时看着他,有一点彷徨。
“想过往后要做什么吗?”
以他现在的地位权势,让这个儿子认祖归宗,没有丝毫难度,甚至他在见到白致的那一刻,心里隐隐有一种欣喜,白缙要尚公主了,原以为白家的仕途往后就算断了,但这个新儿子,可能会带给他更多的惊喜。
白致点头道:“我是个粗人,学不会那些舞文弄墨,我想从武职,想跟着瑞王。”
诗书才情得从小培养,天赋暂且不说,就白致这个年纪,再想往上赶也不成了,从武的确是个好主意,但白连时心里却不太想让他跟瑞王有牵连。
“这事不急,你若有志向,待认祖归宗后,我再引荐,随身行李带了没有?先在府上住下吧。”
第53章
李平死了。
送进去一盏饭, 吃了不到两口就七窍流血,死相可怖。
他本是舞弊案最大的证人,好不容易从岭南找到, 侥幸苟活了这么多年, 只等他开口替云家诉冤, 但这步棋却不得不弃。
康宁匆匆赶过来, 碰见陆渊和云旭华正在商讨下一步计划, 她在宫里,得知消息总要比外面慢一步,又逢宫门下钥, 熬了一夜才出来。
她恨得牙痒痒, “这个畜生,居然这样不要脸,竟拿女人做挟持。”
但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于瑞王这样的人来说, 只要有用, 他并不在乎这种虚脸面。
原本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还得除了李平, 好放瑞王平安,云旭华怎么想怎么气, 但阿姐的命比一切都重要,怪只怪他们技不如人。
陆渊让康宁稍安勿躁,“当务之急是救露华出来, 翻案一事,可以先放一放。”
康宁也明白这个道理,顺着气坐下, “要不要我去父皇那里,把这些事全抖搂出来?”
她是真想这么干,本来皇帝对瑞王就心有顾忌,如今越来越不满了,趁着这个时候直接捅破了,也省得还要到处搜集证据。
但这也只是莽夫之勇,朝堂上的事情如果都是一根直通到底,那天底下就没有那么多的冤案错案了。
云旭华说不可,“只怕到时候狗急跳墙,会酿成大祸。”
康宁也不过是赌气,她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苦思冥想一会儿,又生一计,“瑞王不是以那个姚氏的死为由,抓走露华的吗,可他并无刑部的差事托身,等于现在是越权私禁,咱们往上报,先将露华从他手里接出来再说,便是移送到刑部或是大理寺,也有时间慢慢往下查。”
这一点早先二人就想过了,陆渊苦笑一声,“公主为露华忧心,臣在此谢过了,但这案子并不是重点,瑞王比我们更有时间在推诿拖延上下功夫,即便是要移送,有刑部尚书在那装聋作哑,少说也有七八日才能脱手,这七八日对我们来说,耗不起。”
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了,拖时间他们拖不起,又不能将这事揭开来报,只能被摁着头往下走。
康宁呆坐在座上,喃喃道:“那可怎么办,露华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因李平的死,原本即将要结案的进度又戛然而止,大理寺卿实际上也背地里松了口气,毕竟这案要是报上去,没顺皇帝的心意,首先开刀的就是他自己,可若是不报,又得挨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左右为难之际,李平就这么死了,他那颗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暂时放回了肚里。
至于李平的死因,他根本不太想去追究,睁只眼闭只眼,给这案子先拖上一段时间,他们上面神仙打架,总不能把他这个凡人给祸害了。
云露华被关在瑞王府的一处别院中,除了门窗都有人把守,她出不了这个门,其余生活起居,一日三餐,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拨了一个婢女伺候她。
不像是囚禁关押,倒像是待她跟客人一样。
但云露华没半点做客的心情,心里焦急不安,为了定下心神来,她取了纸墨笔砚,开始铺案练字。
都说练字能磨性子,但事实证明,她这样的人注定做不到,笔下疾书,一气呵成,再看,竟是一个渊字。
瑞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跟前,慢慢笑道:“云娘子字写得很好,颇有王逸少之风。”
其实云露华学得并不是行书,她写的一手簪花字,娟秀工整,不过是因为心中郁愤,字由心生,也跟着潦草起来。
这渊字乍一看,更像是恨字。
云露华撂笔道:“瑞王眉眼难藏喜色,是心想事成了吧。”
瑞王恍若未闻,拿起那张白宣,轻飘飘的,好像随风就能一块飘走,“当年陆渊将你讨去安乐侯府藏着,本王原以为他和你该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可他好像也没把你当回事,但这些年,你俩一个接着一个孩子出世,本王就知道,你和他在跟本王演戏,现在祁王上来了,能与本王做对了,他陆渊也不屑于再瞒着了,休妻遣妾,就为了你一人,啧啧,这回因你,还将李平替我除了,真是叫人感动呐。”
云露华见不得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嗓子里跟卡了苍蝇一样,上不去下不来,“一个李平死了,总会还有下一个,这些年你行的恶事不少,难道你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了吗,做梦吧!”
瑞王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笑得更欢,“是么,那我就等着下一个‘李平’的出现。”
第二日,云露华从瑞王府走了出来。
几辆马车早等了好久,陆渊,云旭华,康宁都来了。
虽然只是隔了两三日,但劫后余生总让她觉得恍若隔世般。
康宁紧紧拥住她,喜极而泣,“可算见着你了……”
云露华被她弄的哭笑不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别这样,怪吓人的。”
三言两语又叫康宁破涕而笑,说她是个心大的。
心不心大且都是后话,她实在不想见他们为自己担心。
云旭华微微红了眼圈,“阿姐,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他着实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云露华摸了摸他的头,“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们这样辛辛苦苦筹谋多时,结果因为她一个人满盘皆输,要对不起,也该是她对不起。
云旭华少见的孩子样,吸了吸鼻子道:“阿姐放心,这仇我一定会报的。”
时至今日,云露华复仇的心淡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尝到了为人母的感觉,有了后顾之忧,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是为自己思,而是为孩子。
有了软肋,就像是今天陆渊会为了她放弃,那某一日要是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放弃。
陆渊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等到她和阿弟,康宁寒暄完了,他才递过来手,“回家吧,哥儿姐儿这几日都很想你。”
轻嗯一声,她搭着他的手旋身上了马车,同二人告别后,陆渊也钻了进来。
狭小一方天地,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陆渊斟酌了一下,道:“没吃苦吧?”
云露华闷声道:“没有,瑞王早料到你会妥协,好吃好喝的,苦倒没受,就是心里难受。”
陆渊笑了笑,“没吃苦就行,害得我提心吊胆,生怕他虐待你。”
他顿了顿,“李平的事...”
不知怎么和她开口,毕竟她当初那么想报仇,替云言询正名。
哪知她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的轻松样子,“我都知道啦,不要紧,当年不止他一个证人,总归还有其他法子。”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知道李平的重要性,要是还有旁的证人,至于辛苦从岭南将人翻过来么,要不然就是朝中那些已经位居高位的大官,但他们怎么可能会自毁前程,去承认一件早就过去的事情。
良心发现?不可能,朝堂中人,大多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眼见陆渊还是眉头紧锁,云露华打趣似的转移话题,“白致呢,他不是一直跟在你身边,这回怎么没瞧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这几天工作上的事情要忙飞头了,大概周四才能稍微松口气,这两天基本上都是手机码字,篇幅会略短,请大家谅解(鞠躬
第54章
陆渊仍旧笑着, “他有旁的事在身,这段时间暂时不在我身边了。”
对于白致,云露华还是很感激的, 金凤说这些年他总明里暗里帮着她们, 且她落水后也是白致救上来的, 不论是不是陆渊授意, 但这份心意她领了。
云露华慢慢哦了一声, “你也别太剥削人家了,他虽是你的侍卫,但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你该给他筹谋一桩亲事。”
说到这里, 她又念叨起阿弟来,“小旭也是的,我三番两次想给他说亲,他都推拒了,都官司的差事竟就真有那么忙, 连终身大事都要耽搁下来。”
陆渊垂了眼睫, “恐怕云家这案不翻,小云大人也没心思考虑亲事。”
这倒是, 云露华知道她这位弟弟面上看着温顺,但实际上和爹爹一样, 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要让他背负着罪臣的污名,恐怕此生都不能顺意。
太宁折不屈,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回到府上,金凤和纤云带着两个孩子呜呜咽咽半天,生怕她出了事, 再也回不来了。
“玉鹿天天来望,问奴婢您有没有回来,这几日奴婢真是吓惨了。”
玉鹿在第二日就被祁王想法子从刑部捞出来了,但她到底露了面,要是被有心人撞见,恐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云露华一个个宽慰着,陆皎将娘亲的腰身抱着很紧。
“可惜了,没能给慎哥儿过好满岁宴。”半带遗憾,她又问,“慎哥儿大名起了没,定的什么字?”
纤云说,“哪儿顾得上这个,三爷这几日都在忙活,这事就给落下了。”
云露华摇头,“不行,定名可是大事,得赶紧弄好才是。”
于是晚间陆渊过来用膳,云露华提了提这事。
照着规矩,哥儿定大名,应该上报祠宗,由几个族老一同敲定后再定,但陆渊已经不打算和安乐侯府再有牵连,抚着慎哥儿的脑袋,道:“煜吧,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陆煜,好不好?”
云露华念了两遍,“煜...倒是好名儿,只是不必报祠宗?”
陆渊说不用,“这几日你收拾一下,咱们迁出去。”
先前总听陆渊说要迁府,虽然宅子都找好了,但真要行动,云露华总有几分顾忌,“你怕不怕?”
陆渊一笑,“这有什么好怕的,早晚的事。”
事实证明陆渊真的不怕,第二日风风火火将一些东西往新宅搬,云露华揣测他估计早就想这么干了。
几个在收拾箱笼时,一大帮人赶了回来,安乐侯指着陆渊鼻子骂,“你个逆子!我还没死,你就这么急着分家,今日你要敢踏出这大门一步,就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双亲在,若要分家,的确是有咒死的忌讳,陆渊微微拱手,还是做足了礼数,“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儿多谢父亲多年来的抚养之恩。”
随人过来的还有陆洺和杨氏,陆洺面上凑着笑,老好人的模样,“三弟,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原好好的,这样闹下去,岂不是叫满京城都看咱们家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