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杨氏则冷眼看着陆洺,要是放在从前,她总要顺着说几句,但自从上回的事情过去后,她就越看陆洺越不顺眼,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陆洺看似窝囊,实则定是一肚子的坏水。
再者她为何要劝,原本陆渊和安乐侯就闹得不可开交,要是三房迁出去了,洋儿就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名分,到时继承爵位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再也不用为此费心思,待到安乐侯百年之后,她就是正头老夫人,没人再敢忤逆她了,整个安乐侯府都是她的。
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唯独安乐侯气急败坏,他是真没想到陆渊敢分家,这么些年陆渊和祁王之间的来往他都看在眼里,但孩子就是孩子,哪里会明白其中利弊,以为有一腔热血,就能翻天掀地,大展拳脚,到最后摔得鼻青脸肿,还不得他这个当爹的来收拾烂摊子。
这几年虽然祁王也渐渐能挡事了,看上去好像可以与之分庭抗礼,但祁王多年轻,哪儿有瑞王的盘根错节,即便是有,他们陆家既然已经择一主,就不可能再弃之另投,背信弃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他该做的,就是尽全力辅佐。
但和陆渊彻底陌路,却是不可能的。
“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养你这么大,你就没真心实意听过我的话,叫你往东,从来你都是往西,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陆渊直起身子来,云露华趴在窗前,看到他眼中的一抹冷色,“那儿斗胆问问爹,这么多年,有没有一次问过儿的想法?”
安乐侯一愣,“你需要什么想法,你是我的儿子,难道为父的还能害你不成。”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陆渊又朝他拜过一礼,便转身继续帮着收拾。
陆洺蹒跚着脚步,上前想拉陆渊的袖子,“三弟,你别这样,爹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儿子的,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忤逆自己的父亲,这可是大不孝啊!”
陆洺看上去在劝,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将矛盾推向更深处,甚至直接在陆渊头上扣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对于他这位庶兄,陆渊曾经是真真正正爱戴过,尊敬过,从没有因为嫡庶之分,轻慢于他,但时至今日,憎恨也提不上,更多的是一片冰冷。
陆渊睨人一眼,“大哥,我劝你就此收手,不然我会新仇旧恨跟你一起算。”
新仇是上回毒蛇一事,但旧恨是什么,二人之间究竟还有什么纠葛,云露华撑着下巴仰头望天在想。
陆洺讪讪道:“三弟,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陆渊没精力和他打哈哈,安乐侯连道几个好,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他一走,乌泱泱一堆人都跟着他走了,然后彻底安静下来。
东西并不算少,光衣裳就有数十个大箱笼,里头一大半都是云露华的,再者就是陆渊书房里的一堆古籍书画,还有两个孩子的东西,一共七八辆马车,都还有一些没带走。
到了新宅子,又是一通忙碌,该清扫的清扫,置办的置办,还得找人牙子买家仆,一个个筛选,一连好几日,云露华吃饭都是赶着的。
期间不少人都来贺乔迁之喜,康宁从宫中带了一堆古玩家具,云旭华专门找了十几个好身手的家仆。
高黎容则不同,搬来几箱衣裳首饰,说是要给小娘子打扮的。
这可太贴心了,没有哪个女人嫌自己衣裳首饰多的,云露华喜滋滋全收下了。
但他神情有些恹恹,瞧上去精神不太好,咬着唇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小...小娘子,我要成亲了...”
云露华替他拍手叫好,“那可太好了,是那位京兆尹家的小姐吧,上回见过了,和你很配,听说你俩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以后一定会恩爱非常,白头到老的。”
高黎容手捂着脸,“你都不为我伤心,我太难过了。”
云露华奇怪道:“干嘛要伤心,人生三大喜事,无非是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前两个你应该是没戏了,但你占了最大的那一个呀,多好的事,高兴点。”
高黎容苦着脸,“小娘子果然瞧不上我,我怎么就不能有金榜题名时了。”
云露华有些为难,“照你的学问,恐怕要费一番曲折。”
费了也考不上,不过实话太伤人,她换了个说法,“不过不要紧啊,你家不是有钱吗,升官无非为发财,你都有钱了,官不官的无所谓,当官还动不动有掉脑袋的风险,你这样多好,旁人还羡慕不来呢!”
高黎容勉强点头,确实有几分道理,反正祖父早说了他不是当官的料。
但心里还是难受的慌,一想到往后余生都得对着许青萝,他就莫名打颤,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送入虎口的小羊羔。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要先逃亲,遂和她拉起家常来。
“...哎,你知道么,那白大学士新认了个儿子,说是失散多年,如今找回来了,正带他四处走动,大有扶持之意呢!”
云露华咦了一声,“那白缙呢?”
高黎容边嗑瓜子边道:“嗐!他尚了公主,往后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白连时做到那个位置上不容易,总该为白家多谋一条生路。”
云露华茫然道:“可从前也没听说他有儿子失散的啊...”
高黎容朝她挤眉弄眼,“这你就不懂了吧,说是失散,不过是个场面上的托辞,那八成是白连时在外面的私生子。”
果然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亏的她从前还以为白连时是多守身如玉的人呢,云露华对他的印象又低了一层。
陆渊回来时,见着多了好几箱衣裳,问过是谁送的以后,二话不说将那些都锁到库房去了。
云露华急得跳脚,“放库房要发霉了,我这儿能放下。”
陆渊漠然道:“你衣裳够多了,就算一天换一件,一年都穿不完,那些暂时用不着,等过几年用得着了,再放出来。”
云露华说不行,“都是时兴的款式,你放几年我再穿出去,到时候叫人笑话。”
于是没几天,她又收到几箱衣新衣裳新首饰。
可云露华颦眉道:“你费这个钱做什么,刚迁了新宅,处处都要用钱的地方,你一年多少俸禄,能够这样挥霍?”
她这样斤斤计较的样子很有过日子的感觉,充满了烟火气。
陆渊轻笑道:“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负责花钱,我负责赚钱就是了。”
云露华撇了撇嘴,之前花销无度,那是因为大部分支出都是从安乐侯府的公账上支,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可劲儿的造作。
但眼下不同了,虽然她爱那些好看的衣裳首饰,可看着钱拨出去,心里总是肉疼。
得亏她前半生都没怎么为钱发过愁,不然一定会养成抠抠搜搜的习惯,那多不大方。
不过衣裳都买了,那也不能退了,钱不钱且另说,当下高兴才是正事。
她对镜一件件比划起衣裳来,陆渊坐在后面看她,突然道:“过几日陪我回一趟范阳吧。”
第55章
范阳?
云露华怔了一下, 随即反应回来,“你是要去卢家吗,可之前不是说, 卢家不愿你登门?”
说起来也着实可怜, 分明是嫡亲的血脉, 但偏不让上门, 也不知曾经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能让卢家把自己的亲孙子拒之门外。
陆渊摇着头,“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做, 总不能逃避一辈子, 因果都是自己种下的。”
这是想通了,云露华坐下来看他,“成啊,范阳山水不错,玩一趟也没什么, 就是你得先告诉我, 你和卢家到底结下了什么仇。”
陆卢氏死得早,这亲外祖家原该多多照顾这位可怜的外孙, 若有卢家扶持,这些年陆渊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
陆渊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才长吁一口气,“这事,还要从我娘说起。”
范阳卢氏, 几百年享誉盛名的世家,以闺门之礼得大晟各族推崇,世人皆以得娶卢氏女为荣, 正因如此,卢家对于女儿的教养,比男子更为苛刻。
她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备受瞩目,除了要学男子的四书五经,女子的琴棋书画,对于礼教这一块,简直比皇室公主们还要严厉。
食无声,行无风,寝端正,言谨慎。
《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更是需倒背如流。
事夫卑柔,事公婆勤孝,事舅姑端爱,妇德,母仪,慈幼,睦亲,逮下,尊圣训而修身,持中馈而励俭。
在重重枷锁下,她们活成了一个个世人口中的模板,或许是荣耀,也或许是悲哀。
陆卢氏十五岁嫁入安乐侯府,一板一眼守着规矩,甚至未生育便先养了来历不明的庶子,无人不赞她的贤良方正,却无人懂她心中之苦。
她知道陆洺娘亲的存在,也在自己入门三年后无所出时张罗着给夫君纳妾,安乐侯为人刚愎,自以为是,既无琴瑟和鸣的柔情,也无相濡以沫的敬重。
陆卢氏却不得不守着这个家,不得妄言,不得妒恨,不得不满,不得轻慢。
只因她是卢氏女。
但是谁规定人生下来就要守着一个身份,熬着过一辈子呢,她除了是卢氏女,她还是她自己。
那一点滋生出来的不满,在她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诞下陆渊后,愈发强烈,她本就有先天的弱症,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为了有一个嫡出的孩子,她只能选择这条路。
可即便这样,拖着病体还需要操持着大大小小的家事,若有疏忽之处,便是卢氏没教好女儿。
她这辈子都被世人观念和卢氏牵着走,唯一顺心如意的一次,就是在病倒后,哀求陆渊偷偷将药倒掉。
陆卢氏有两个严看她的妈妈随嫁而来,她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时时刻刻看着陆卢氏,不得让她做出一点不属于卢氏女的言行举止。
包括病了要吃药,吃完药病好了她才能继续做卢氏女。
可陆卢氏不想再做卢氏女了,她只能每回在送药时,指名要自己的儿子一人喂药,娘俩说些体己话,其余人都要避出去。
在这个诺大的安乐侯府,只有自己的儿子才和她是一条心。
陆渊彼时还很小,但亲眼目睹了陆卢氏这几年来的处境,他是唯一明白自己娘亲的人。
于是将药都倒了。
他那时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垂头丧气的将此事告诉了陆洺。
对这位庶兄,他曾经真真实实的认为,他们是兄弟。
云露华托腮凝眸,“所以陆洺将你倒药的事情给说了出去,卢家觉得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于是这些年都不让你登门?”
陆渊苦笑,“何止,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弑母的杀人凶手。”
云露华不解道:“可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你可以和卢家说清楚呀。”
陆渊牵动唇角,极嘲讽道:“你觉得卢家会相信吗,即便心里相信,也绝不会承认。”
是啊,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闺门之礼,却是卢氏女的深渊,卢家又怎么会承认陆卢氏是因被困于这方寸规矩中,甚至不惜以命来换取自由。
这对他们,可以说是莫大的耻辱,所以他们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陆渊所为,倒了自己娘亲治病的药,害了她的性命,这样冷血无情之人,又怎会让他登门。
怪可怜的,云露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就没真的后悔过吗,要是当时没有帮你娘倒了她的药,指不定她如今还健在,毕竟人活着才是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话虽这样说,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命很珍贵,但对于陆卢氏来说,她不愿再做卢氏女,又无法摆脱制约,死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了。
陆渊轻笑,“后悔过,但我想,我娘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娘亲,妻子,女儿。”
云露华无不叹息陆卢氏活的这般不洒脱,幼时几次的遥遥一顾,如今仍能想起那般卓越的风姿,这样好的人,只可惜投错了胎,也做错了事,如果换成是她,什么卢家不卢家,规矩不规矩,先自己舒畅了再说。
在启程范阳之前,大理寺先把公文批了下来,说是证据不足,暂不予以翻案。
皇宫那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谁也不知道那位年迈的皇帝,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这事像是激起湖面的一颗石子,起先水浪很大,涟漪四起,但如今又恢复死寂一片。
路上云露华无不可惜,“差一点就能翻案了。”
这趟不仅有云露华,两个孩子也一同带上了,虽然吵闹了些,但也多添了不少趣味。
范阳离京城并不算远,但因有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也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不像是过来办事,倒更像是游山玩水。
卢家在范阳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些世家男子当朝做官,女子则多是高门夫人,势力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多少年来根深蒂固,不论怎么改朝换代,它们都能巍巍而立,难以动摇。
在范阳,卢家甚至比朝廷还具有威信力。
他们到范阳的第一日,先找了个客栈住下,这里是大晟的富庶之地,百姓们安居乐业,虽不比京城那边繁荣,但所见行人个个脸上挂着笑。
受卢家荫蔽的百姓不少,随便啦一个来打听,都能说上半响好话。
譬如卢家每月会定期发恩德宴,不论身份贵贱,都能享用一桌丰盛的席面,还会助寺庙道观修缮供奉,修路搭桥,逢上天灾人祸,比官府放粮还多。
这并不是做场面,而是真真正正在帮助范阳的百姓。
云露华听后啧啧赞叹,“不说别的,这卢家的确是范阳百姓的福音。”
能世代屹立,定是有它的道理,陆渊瞥她一眼,“我又没说过卢家不好。”
这个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多的是这样,有一面好,有一面坏,只要好的那一面能有助于民,在百姓来看那就是好的。
更何况严训闺门之礼,在世人眼中并不是坏事,女子当如此。
刚到范阳,处处新奇,不止是云露华,燕姐儿慎哥儿都很感兴趣,慎哥儿走路已经不摇晃了,蹬着肉嘟嘟的小腿,跟在姐姐身后,活像个跟屁虫。
燕姐儿心疼他,想捞他起来抱着,慎哥儿却不让抱,非要拉着她衣角跟着走,一条街逛下来,姐弟俩吃的欢实,引来了周遭人的纷纷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