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典当嫁衣的少女离去,铺子老板才从堂屋后转出来仔细检查收到的货物,顶顶要紧的便是那件白无垢。
伙计取出横杆将衣服挑起来搭在上面,老板几乎一寸一寸看了个遍,心满意足点头叫人把这好东西收拾起来安排上:“只过了一次水,便说是全新的也有人信!”
说着他命伙计端来喷壶和熨斗,喷喷醋水沫再熨上一熨,一点一点将衣服熨出折痕做出新衣的样子。
伙计在边上被使唤得手忙脚乱,又有更小的帮闲跟在旁边张嘴就问:“那当衣服的女子也有几分奇怪,如今这年头,这么件好衣服足以当传家宝再留给将来女儿出嫁用,何苦低价出手,再想买可是买不着。”
老板劈手在他脑袋上凿了记狠爆栗:“榆木脑子!管她是偷是抢是骗是捡,好处落在咱们手里只管攥着就是。”把小帮闲凿得眼泪汪汪转身向外跑。
他跑出去站在门口左右望望,果然看见方才当衣服那女孩子的背影一闪进了处粗点心店。
小帮闲低头转转眼珠子,大声吆喝句肚子疼要拉屎,老板骂了句,不等话音落地这人已跑了个没影。
恶鬼可怕,人心更可怕。
阿薰进了粗点心店,迎面就见一张帘子上画了串质朴可爱的三色丸子。她皱眉绕开这张帘子和帘子上画的丸子点了碗红豆年糕汤,自己走去厨台外端了碗坐进角落慢慢用。这等偏僻地方不会有什么好吃食,豆子勉强熬化罢了,糖也舍不得放,倒是年糕烤得外焦里嫩,咬一口还挺烫。
她围着碗一口一口抿,老板娘见这姑娘漂亮又眼生,穿着打扮也与旁人不同,放下手里活计笑着上来攀谈:“汤可好?年糕可好?姑娘气质好,往这偏僻地方来,是来投亲啊,还是靠友?”
少女放下汤匙,从袖袋掏出手帕擦擦嘴角笑着答:“找人来的,家主在东京府那边的港口做知事,早几年与家里小姐定了门亲事,听说那家人祖上在贵地发迹,就想来看看嫁得嫁不得,万一嫁不得也好早早有个应对。”
独自在外,她倒是留了个心眼没有什么话都往外说。老板娘暗暗打量了几眼,这少女坐姿端正衣着体面双目明亮有神,很有几分样子。
再听她有条不紊这般应对,老板娘真就以为她是替主家跑腿的侍女。心里还道这得是什么人家,侍女都这般好看,不知小姐又得何种美貌,姑娘娇养如此,必是大户,更加不敢怠慢:“我这铺子是祖上传到现在,在这镇子上总也做了好几代,谁家什么路数,再没有不知道的。姑娘要打听什么人只管问,将来贵府小姐喜得贵婿,与人说笑时也说一说我家。”
阿薰听完就笑着抬了眼睛问她:“贵地可有姓斋藤还是佐藤的藩士?还有一家家主在府城大阪藏屋敷做账房的福泽藩士?”
虽说已经有了猜测,心底到底还藏几分侥幸——万一真是自己脑子糊涂记混了呢?这三户,只要有一户在……
粗点心铺子的老板娘从水缸旁拿起一条棉布擦干手,细细思索一边抬头摇了头:“打我记事到现在,这镇上来来回回的大人们就那么几家,不巧没一户是姑娘您提过的。要说福泽这个姓少见,佐藤斋藤可不少见,我却不知道。”说完走到厨台旁去问坐在厨房里面埋头做事的老板:“父亲那一辈这镇上可有姓斋藤佐藤或者福泽的藩士大人么?”
老板没说话,低头想想,只摇头给老板娘看,她便退回来告诉阿薰:“姑娘怕不是记错了?”
女孩子勉强扯出笑忍了又忍:“许是我记错了,从关东到关西,隔着千山万水,记错也是有的。我再往附近其他几个镇子上问问看,总得有个交代。”说着手里取出几枚铜板压在桌面:“谢您帮了大忙。”
老板娘千恩万谢接了钱去,复又热心赠了一串丸子——那碗红豆年糕才值几个钱,这姑娘也太大方了点。阿薰见了三色丸子就皱眉,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三种颜色的丸子穿在一串儿。如果分开各是各的她也不会厌恶,然而……
她又掏出个铜板放在桌上:“吃饱了,不好浪费,丸子当我谢您,请您用吧。镇上可有能投宿的人家?”
客人不爱吃这个,到底没糟蹋东西说话又好听,店家也无话可说。老板娘推了铜板回去:“姑娘给得太多啦,先前的已经足够。客舍尽是有的,只不过您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出门在外,不好随意往那些地方去,说不来干净不干净。如果不嫌弃,就请往我家暂住,阁楼上偶尔招待住客,东西都常洗常晒。”
阿薰抿了嘴点头。好歹等到明早给来找她的隐留个话再往周边镇子上去,不能让人家白担心。
第20章
老板娘喜笑颜开,看看也没什么生意,转头冲厨房喊了一声就请了阿薰去家里。转过半条街,巷子里一道木门,看着也是殷实之家。进了门是一处小小院落,两层半的房子,果然有处小巧精致的阁楼。
“这宅子是我爷爷那一辈置办下的,现在再想造这样的房子可就难啦。”她转头添了一句,引着少女将木屐褪在廊下,转角隔间藏着楼梯。两人一前一后上去,折过柱子又走几步,还是楼梯。再上去,阁楼便到了。里头确实干净,拉开木质窗框能看到院子里斜斜的几株花木。
老板娘又给搬了褥子枕头并被子上来,催着她去休息:“看您这脸色苍白的,这一趟怕也是累坏了,赶紧躺下睡一会儿,饭食给您送到门口,不叫心烦。”
阿薰谢了她,和衣躺进被子里翻个身就沉沉睡去。
紧赶慢赶加急走了一夜的路,说不累才是骗人。她本就重伤初愈,咬牙撑着一路行来,没找到想找的人不说,恍然发觉这茫茫天地竟又只剩自己一个。心底存那口气一下子就散了,几乎站也站不住。
眼一闭再一睁,外头天边已染上茜色。外头有人轻轻叩叩门板,她撑着胳膊坐起来,被子从肩头滑落。许是听见房内有动静,外面的人又叩了一下:“姑娘,您醒了?”
女孩子掀开被子起身开了门,粗点心铺子的老板娘站在外面笑得有几分尴尬:“没见您用午饭,有点担心来着。”
“多谢,劳您挂念。就是有点儿累,睡到这个时候也没事了。明天一早得往下一处镇子去,还不知道那边什么样。”阿薰抿了抿嘴勉强抿出些微笑意回应,起身整理衣服。
老板娘带了水给她洗漱,少女擦过脸和手,又用杯子漱漱口,跟着她去楼下小院子里走走,走过两刻钟回了阁楼,没一会儿新做的晚饭又被送上来。勉强自己咽了几口,她关上门缩进阁楼。
胃有些痛……
她就这么抱着肚子侧躺过去靠着,又过了一会儿靠得迷迷糊糊再次。
梦中又是那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夏日午后,远远近近的蝉鸣长一声短一声传到耳边。温柔的黑发少年弯腰轻轻拍醒趴在柜台上熟睡的她,笑着问有没有着凉。无比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无数次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唯有风中飘扬的黑色头发以及温和上翘的嘴角。阿薰知道接下来会看见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短刀,然而……
“薰,手腕的角度不对。”温热大手握在自己有些冰凉的腕间带动身体做出动作,手里握紧的金属飞出去,在空中撞击出令人惊讶又熟悉的角度然后击中目标。
她听见自己被表扬后扭开脸轻轻的哼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嚎划破夜色,尚在梦中怅然若失的阿薰一激灵睁开眼睛。那人叫得就好像被什么猛兽咬了似的惨,一声盖过一声,只要不是个死的都得被他吵醒。
按理说,家门口出了此等恶事,总该有一、二胆大好汉喊上几句壮壮声势,然而阿薰却只听得数道木窗柴门扣紧的吱呀声。除了那叫得越发凄惨的人扔在挣扎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发出。
女孩子捂了胸口透过窗缝向外看,路边影影绰绰的夜灯业已熄灭,一片黑幕之下只有夜空闪着几颗星子。
外面人声越发绝望,哀鸣阵阵,逐渐微弱。
阿薰只觉腔子里心都快跳出来,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
她掀开窗子从阁楼翻出去,沿着生了青苔的灰瓦一步步小心跳过瓦脊挨到围墙边,大着胆子跃至墙头扒着向外看——外面巷子里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人,还活着跪在地上哀叫的正是她白天当衣服时在典当铺子里遇见过的帮闲。
这人年纪不大,衣衫勉强蔽体,光着腿和脚跪着哀叫,和刚才发出的声音又不是同一个。
——这伙盗贼本想趁夜里集齐人手,一股脑掳了白日盯上的孤身女人卖掉换点钱花花,完全没预料到竟然意外撞上了一座凶神。
一刻前他们几个躲在别人家围墙外正要往里翻,面前这个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望风的吓了一跳,为首的野武士拔了刀想吓吓他,不料竟就送了几人性命。
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叫这么惨实是被周围其他人死状给吓的——尸横遍地,无一完整。上一个叫这么惨的已经因为太过吵闹而被大卸数块……
阿薰也让这一幕吓得不轻,脚一滑就从墙头栽下去,叽里咕噜滚了几圈,披头散发撞在一位少了脑袋的汉子尸身上才停住,好容易让自己坐起来就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怪人。
字面意思上的,奇怪的人。
这人浑身透着死人样的青白,桃红色短发,金瞳在夜晚闪着幽光。他只穿了件无袖敞胸的短衫,白色宽袴,赤着足,脚踝上套着桃粉色佛珠。阿薰抬起头却也看不清这人相貌——罪人的刺青遍布他全身,脸上手上糊得全都是,只能看见两边眼睛里上弦·叁的字样。
“女人?”
这人意兴阑珊的看了眼四周散落的尸块,猛然回手一掌掏穿那帮闲胸口,血就跟水般泼洒一地,几滴溅在阿薰衣角。
杀意直刺眼球几乎冻结空气令人窒息。
猗窝座甩开挂在手上的尸体,目光扫过面前这个被吓得动也不会动的娇小少女。
唇色有点淡,脸色苍白,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心头突然浮现出另一抹陌生人影,也是这般虚弱得叫人平白心烦。
“无趣。”
他从她身侧迈过,带走一阵浸透腥味的风。
过度恐惧使得身体无法移动,无论大脑下达何种指令,身体僵在原地不听使唤。
阿薰甚至不敢回头看那人走过去要做什么,厚重血腥味激得她眼球刺痛,视线也变模糊。不知过去多久,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风吹散腥气,她才敢转身——一弯残月不知何时挂在树梢,整座小镇如同陷入坟墓般死寂,就好像只有这少女一个活人。
夜风一阵比一阵紧,吹散腥气却又带来另一股腐臭。
“快点动起来!”大脑不断尖叫发出警报。
阿薰一激灵握紧地上的石块,尖锐边沿刺入掌心,疼痛强行命令身体行动。她就地一滚,恰好躲过直取颈侧的指甲,翻过碍事尸体才看到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顾不得追击伏地咬住已经死了的帮闲。
咯吱咯吱,沙沙沙,混着喉鸣,急切啃噬咀嚼的声音让阿薰忍不住扭头把晚饭全给吐了出来。
本来胃里就没什么东西,这一吐更是空空荡荡烧得慌。不过依眼下这种情况,她也没精力去理会这点小事。
两枚碎石直取那怪物双眼,也许是吃得太急,也许是没想到,愤怒咆哮后怪物抬头两把将嵌入眼眶的碎石拔下来扔掉。空荡荡的眼窝没多时长出两个白球,长着长着黑点从后面翻出来越变越大,竟然又是两只完好眼球。
重新长出一双眼睛也就只用了几个呼吸。
不待眼球长好,怪物放弃嘴边尸块直冲阿薰扑来,她早闪身躲入路旁两人合抱的树后绕着跑。幸得这里还有棵树,还好这树有够粗,她也不敢转身撒腿把后背留给对手,唯有仗着身形小巧速度快左右兜圈子躲过那怪物伸出来抓她的手爪。往往怪物胳膊一抬腿一动她就能看出它要往哪边发力,兜兜转转围着这树推磨一样不知转了多少圈儿。阿薰渐渐就不怕了——这东西不像是有脑子的模样,长了个脑袋大概只是为了能让人分清楚首尾而已。
她借着奔逃躲避之际低头从地上摸了把断刀在手里,胆气越壮,等怪物再伸手来抓回首当头便是一刀。一声哀嚎后它抱着断了一截的手臂后退几步,不过瞬息间断口处又新长出一只手。
先是眼球再生,后又断肢重长,这怪物竟然是……砍不死的?
阿薰愣了愣,忙又躲回树后,连吃几亏怪物也有些怂,胡乱从地上抓了具尸体带着就想跑。
哪里能这么放它逃!今日食一人,明日食一人,后日复又食一人,便是地上尸体无人收拾又够它吃几天?吃完这些尸体,岂不是就要抓活人吃!
她提了提胆子,提刀追上去就刺。这刀也不是什么名匠所制,刀身薄脆,削入怪物体内稍稍一扯便又断了一截。两下又都愣了愣,这回换阿薰扭头就跑,怪物扔了尸体跟在后头追。
所幸离那棵树不远,几步她就又跑回树后躲起来。
怪物这次发了狠,看样子是非得将这□□食给掏出来不可,比之方才凶了不知多少倍。阿薰叫它追得围着树撒腿狂奔,眼见要被追上又是一个侧滚躲出去,手边压到不知什么东西,捡起来握紧在手闭着眼睛低头向前一送,怪物避之不及噗一声被扎了个透心凉。
是那几个盗贼没用得上的长刀。
眼见被穿了个窟窿,这东西还向前挣扎着抓挠,几次差点挠到女孩子脸上,好在这刀不是很锋利,卡在骨头缝里卡死了不会滑动。她不敢松手,心里一横咬牙就着力道从地上撑起来,推着刀将那怪物一直推到不远处的树干上活活钉死不让它再挣开伤人。
直到将对手钉在树干上逃脱不得,少女才松了口气撒手向后退过几步。连番摸爬滚打身上沾了不少污泥血渍,衣裳也是脏的头发也是散的,跟哪里跑出来的疯子一般。
待喘得气匀,她这才仔细去看树干上仍旧伸着手向前挣扎的人形怪物。一把打刀穿胸而过也没造成致命打击,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是人?是鬼?总不能就这么蹲在旁边干巴巴守着这东西。
地上还躺着一地尸体呢,来个人能直接给吓过去。
不知不觉间树梢上的残月移至天中,远处遥遥透出白光,镇子上人家里养着的鸡一声声叫起来,被钉在树上的怪物突然间嚎得撕心裂肺。
阿薰让它嚎得浑身一哆嗦,捡了个土块就往怪物嘴里塞——万一再把人招来了,她可说不清楚这一地死人是怎么回事。